清清保守地猜:“八十年?”
付黛伸出两根手指,狡黠道:“一百八十年。”
“人们说五十便能知天命,但我活了那么久,都没看出什么是我的天命,什么是我的归宿,”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你一路走来,的确见识了不少——但我见的必定比你多得多。我把自己当做他们的过客,将所有喜怒只交付于那一瞬,于是这么多年,我从未感到过迷惘。”
她眨眨眼:“我看出,你同我一样,也是不愿受拘束,不愿苟伏于安定之人。想要在纷繁红尘中守住本我,不忘怀初心,不过两个字——‘我执’。”
“佛陀说这是痛苦之根,轮回之源,但对于我们来说,只有执愿、欲念,才是催动前行之风帆,掌控方向之舵盘。”
“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执’,但它似乎远远没到被完成的时候,因为你好像因为它很不快乐,”付黛轻轻地说,“我能看出来,你并不快乐。”
清清默然了很久,才回答了这句话。
“曾经有一个很厉害,很强大的人对我说,在看过了世间浩繁后,还心念着最初的愿想,是一件很难的事……”
“我也有过这种担忧,直到经历了许多后,我才发现,最难的是在最初的愿想还未完成前,便去见识着广阔世间。”
“我见得越多,反而越遗憾。”
“遗憾这一切不能为另一人所见。”
付黛轻轻笑了,是与年轻的面庞毫不匹配的,感慨而了然的笑。
她似乎想起了其他事,眼睛中有淡淡的惆怅:“那个人很幸运。”
清清不知道裴远时幸不幸运,挥别了付黛后,她踏上归乡路途,在旅程中,倒是听闻了许多关于他的消息。
塞外商镇的居民喜欢谈论的话题,无非是战争和天气,二者都关乎于运输道路的通畅与否。
他们总是提到定西军,这支曾经所向披靡的军队在经历了主将离世,险些分崩离析的命运后,又迎来了再次崛起的曙光。
他们说前大都督的独子逃过围剿,隐姓埋名,藏匿在队伍中。不过一年,便斩敌首无数,从最低等的兵丁连升三级,成了前锋队中的一员。
如今中原政权几经更迭,几方角力已成剑拔弩张之态,他的身世传出,却并未招致祸端,因为北边的民族虎视眈眈,摩擦常有,军中需要这样能服众的人才。
即便远不到领军挂帅的位置,但保留这样一个身份,也能极大鼓舞军心。况且,他确实军功硕硕,已然是目前军中最饱受关注的少年将士。
清清心念一动,便改了方向,迂回北上。
越往北,关于裴远时的话题听的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定西大都督借子还魂了,不然怎会天降这等杀神;有人说他虽年纪轻轻,但生得高大黝黑,面若夜叉,人更是粗鲁野蛮,残忍嗜血,才得以服众。
更离谱的,是说他得了某某郡主,某某县主的青睐,就等着升了军衔好成婚。而他如今是何品级,又无人说得准,百夫长者有,校尉者有,连说他当上将军的都有。
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的消息,实在是一件过于奇妙的事。
他们已经三年没有相见了。
清清仍是孤身一人,一剑一马,驰骋在辽阔草原上,偶尔结交当地人,不收钱财,□□。她在西方游历的时候学了很多有趣的术法,能叫她在野外也能过得舒服自在。
那是一处安然舒适的牧场,战火远远没烧到这里,她在牧民的帐篷中喝了点酥油茶,睡了个小小的午觉。
再睁眼,却看到人群慌乱地走动,他们高呼着,噶尔沁王的军队马上要经过此处,势必要扫荡劫掠一番的。
清清知道,这是正同定西军交战的一方。
她施了个咒法,帮助牧民的马儿跑得快了些。在他们离开此地后,自己则翻身上马,避到一边的山岗之上,隐蔽了身形,静静观察。
来者果然是彪悍凶猛,旋风一般袭掠过草地,马蹄声声,浓烟滚滚。异族士兵们钻进未来得及撤走的帐篷中,一番抢掠后,又燃火烧了个干净,才扬长而去。
清清悄悄跟上。
她有的是办法不叫人察觉,在马背上晃晃悠悠两天后,终于,看见噶尔沁的军队鬼祟地藏身在一处山谷边缘,他们想要在此处埋伏,目的太过明显。
于是耐心等候,夜里,终于听见自远而来的马蹄声。
来者似乎毫无防备,他们整齐划一,慢慢行进,眼看着就要全员进入噶尔沁的包围圈——
清清站在夜风吹刮的绝壁之上,这里过于险峭,没有人会来,视野却是最好。
她吹了声口哨,白衣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她右手一捏,再往前一送。
山谷上空,骤然升起足以看清一切的明亮。
山坡上匍匐的士兵,严阵以待的□□,长刀尖矛反射出刺目白光,所有阴影被驱逐,亮如白昼,无所遁形。
明亮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谷底的汉人将士立刻发现了埋伏,同时清清也看清了他们,失望的是,里面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厮杀声,呐喊声,兵刃交缠摩擦声响起,剩下的内容无心观赏,她叹了口气,便想转身离开。
甫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他静静站在夜风之中,不声不响,也不晓得在这多久了。
一声惊叫哑在喉间,清清早已学会按捺住慌乱,她反手按在剑柄上,还未抽出,那人动作却比她更快。
他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她面前,按住了她欲拔剑的手,面容隐藏在护具之下,声音显得低沉而沙哑。
他说:“等我。”
说完了这句,他便低下头,看了她一眼,身上兵甲彼此摩擦,发出悦耳脆响。而后,便掠身而下,落入战场之中。
只留清清呆立在悬崖边上。
这是她师弟!变化也太大了!
他声音少了从前的清澈,低沉了许多,身量也大大增高,她必须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只有盔甲中露出的那双眼,仍是墨一般的浓黑,潭水一般的深静,让她立即辨认出来。
她还能回想他方才留在手背的触感,粗糙而温和,像大漠中曝晒了一整天的岩石,到黄昏时的怡人温度。
以及,他靠近的时候,即使隔着甲胄,也能让她感受到的腾腾热气。
他不再是那个小少年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第131章 终曲(上)
清清看着少年在重重兵刃中厮杀。
他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样子,本来就在校场长大,拥有绝佳的武艺身手,如今,又在行伍中呆了三年,在出生入死中积累了数不尽的经验。
左侧的蛮人刚举着刀冲来,就被他一脚踹倒,清清还未来得及咋舌这个力度,一转眼,他身后又有敌人刺来长矛。
她心中一紧,正想做点什么,却见裴远时一侧腰,将将避过此番攻击,接着挥砍长剑,那偷袭之人登时便扑倒在地。
他用的剑,清清却是知晓的,这一路上关于他的传说纷纷纭纭,其中这把剑的出场率最高,跟随着它主人的声名,为人所津津乐道着。
它叫“寸青”。
有人说这副杀器是他在某处黄沙掩盖的古墓中开出来的,剑身古朴,却锋利非常,周身缠绕着诡异邪气,嗜血好杀,且越杀越利。
这等荒唐传闻,清清懒得信,让她感兴趣的是剑的名字。
寸青,听起来有点三尺青锋的况味,将用于度量的“尺”替换成“寸”,雅致又特别。
但机敏如她,立刻就想到,拆开“时”和“清”,不就是“寸青”二字?
这才不会是巧合,她暗暗在心中想,下一次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没想到这一天突然就来了。
他披坚执锐,眼神凛冽如刀,他于刀刃中游走,有着写意一般的潇洒,所过之处,皆是敌人的鲜血与惨呼。
清清这些年见识增长太多,这地狱般的场面已经不能再引起恐惧恶心。她注视他矫健流畅的身影,‘寸青’在他手里,犹如阎罗催命的魂勾。
她微微笑了,三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他不再一味压抑隐藏,至少在战场上,他狂放张扬,她毫不怀疑那盔甲后的表情,是如何的愉悦从容。
战斗持续了一炷香,胜负已经分明,噶尔沁最做足了埋伏偷袭的准备,他们藏匿在山谷边缘,等着人自投罗网,却不料对方早已知晓行动,大批人马反而守在山谷外夹击。
方才裴远时或许就是因为站在螳螂身后的黄雀的位置,才得以发现她的行踪。
敌方未料到这么一手,早已是方寸大乱,现下越战越颓,败局是注定。
很快就要结束了罢,清清漫不经心地想。
忽得,她目光停留在某件事物上,夜影重重,人影纷乱,她眯着眼,仍是辨不太分明。
她右手捏诀,又打了个响指,指尖陡然迸射出火光,向山谷上空激射而去,再次点亮了周遭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光亮没有引得太多人的注意,战斗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它亮起的时候,裴远时正踩在一人的肩上跃起,手中长剑漫射出漂亮剑光。
这回,她看了个分明,少年剑柄上甩动着,摇晃着的,鲜红的剑穗。
过了这么久,它未见暗沉,仍旧鲜亮如昔,在战场中如同最耀眼的火星,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她用术法召唤出的光亮仍在持续。
寸青深深扎入敌方将领的胸膛之中,血雾漫天纷飞,汉人士兵见状,皆高呼庆贺,争着追捕残余敌寇。
将帅已死,结局终于算落定。
少年抽回剑,在滚滚硝烟中,在纷乱蹄声中,身侧是追逐或是奔逃的人群,他的身影却孤傲且坚定,像一柄不倒的旌旗。
清清远远地注视着他。
他一把摘下头盔,终于露出了面容。
几缕碎发搭在额前,仍是高高的马尾,仍是长而浓的眉,利剑一般入鬓,鼻梁和下巴的线条英朗紧致,唇角此刻正微微抿着。
清清的呼吸突然就漏了一拍。
她是想过,他的长相有一种锋利的漂亮,不过从前年岁尚小,他在颠簸流离中又习惯了隐忍,于是那份锋利并没有展露……
现在,它们一分不差地,呈现在她面前。
他气息未定,还轻喘着,眼中凛冽杀意也未完全退去,他身处于战场中,如一柄利到极致的刀,锋芒毕露,只代表侵略与征服。
清清便暗暗咽了口唾沫。
偏偏,他又抬起头,隔着猎猎夜风,隔着血和火,毫不费力地捕获到她的身影。二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眼神让她想到注视着猎物的豹。
少年遥遥望着她,接着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他举起那把名唤“寸青”的剑,鲜红的剑穗如一枚跳动的火焰,他将剑穗执到唇边,看着她的双眼,在上面落下轻轻一吻。
脚下是浸润了血的焦土,身侧是匍匐的身躯,在痛快酣畅的杀伐过后,他旁若无人地触碰这枚信物,就在心上人眼前。
清清绝不怀疑,他真正想吻的是什么。
看来,什么郡主县主,统统都是讹传……嗯,或许也不是讹传,毕竟他现在居然会这么多撩拨手段,这很不寻常!必须要拷问,要严查!
于是四下无人的岩壁背后,她看着他走近,劈头盖脸的就是这一句。
“你同那个渔阳郡主,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着实叫人始料未及,裴远时愣了愣,下意识说:“谁是渔阳郡主?”
此番反应还算过关,清清随即冷哼一声:“那广阳县主呢?”
少年的眼神便不自然地偏在一边:“她啊……”
清清瞪圆了眼。
裴远时艰难道:“这个说来很复杂……”
清清一把抽出雪月,剑锋利落地指向他。
裴远时抬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快速地说了一长串:“是一位同僚的妹妹她偷跑来营中被我撞见我就那么见过一次但后来就传出了谣言但我真的只见过那么一次。”
清清怒斥他:“定是你不知检点!才会勾引到人家。”
裴远时委屈地说:“我也未料到军中会有女眷来,这定是要上报的,于是便捉拿了,同她有了点交流……”
清清一边冷笑,一边将剑收回剑鞘。
此时夜色正深,天边高悬着一轮孤月,照着地面一片雪亮。
少年的眼中也充满着深沉与雪亮的矛盾,他的眼眸是夜一般的黑,却又拥有月华般的亮泽。
他停在两步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她,清清很快就冷笑不出来了。
她还是想笑,但却是傻笑。
之前隔太远,一切还不太真切,现在他就这样高高的站在她跟前,感受更为直观强烈。
三年不长也不短,却刚好能将一个小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英气勃勃的少年。
他上半身的兵甲已经卸去,薄薄的衣料下,能看见宽肩窄腰的轮廓,手臂肌肉线条流畅美好。胸膛正在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活动,还是因为他同样不平静的心绪。
清清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说:“你变了好多呀。”
裴远时抿了抿唇:“这个变是好还是不好?”
清清上下打量他:“这不是我能评判的,我现在又同你不熟。”
这句故意而为之的“不熟”显然让对方有些懊恼,他换了种问法:“那喜欢还是不喜欢?”
清清努力掩藏住笑意,她敷衍道:“我都说了,同你不熟……”
少年猛地走上前,身高的压制骤然就显现出来,是沉沉的压迫感。清清下意识往后退,刚一行动,后背却触到冰凉的石壁。
他只是走近她,并没有旁的动作,他似乎是挣扎着开了口:“师姐有别的心悦之人了吗?”
清清仰着脸,他背着月色,让她看不清此时的表情。
她试探着说:“若是有呢?”
少年顿了顿,他哑声说:“他比我好吗?”
清清抿着唇不说话。
裴远时候了片刻,迟迟未等到回应,终究是焦灼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