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在最后的时刻,用这样的目光,深深凝视她。
女孩同样看着他,夜晚的湿润气息中,他们的眼神向彼此说尽一切。
她微微笑了,即使眼睫上还沾了水迹,即使这是何等的怅然时分,但她抿着唇,仍向心上人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要忘记我。”
她用口型,悄悄地说。
少年也极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些柔和的责备,好像在怪她,怎么会发出这种质疑。
他看着她,也缓慢地、用唇形说了几个字。
清清仰着头,专注地辨析他的语句。
读懂后,她眨眨眼,细碎的泪水便顺着眼角轻轻滑落。
他在说:“可以忘记我。”
如果见识了天地的广阔,品味过世间的欢欣,流连了更纷繁的、更浩大的世界,如果她遇见更想要分享这一切的人——
那她可以忘记他。
就像忘掉曾经看过的花,她厌倦了它的色泽和芬芳,便去转寻讨摘下一朵那么理所当然。
花绝不会怪罪游人的贪婪,就像他爱她,他心甘情愿,并且无需偿还。
在以后所有的,不能并肩的时刻,只要她真正的自由且快乐着,只要她想,就可以忘记他。
他真切地爱护过,这便是值得。
他的意愿一分不差地传达到女孩心底,她在这样的心意中颤抖着,别过了脸。
多坏啊,他反而在用这种方式,让她再也忘不了这个哀伤的夏夜。
他们有那么多事来不及做,他们从未相拥着在结了冰的湖上看雪,从未一起欣赏过柳絮漫飞的春景,从未牵着手,注视浩渺而灿烂的星空。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猝不及防的分别,所以她从未,从未说过爱他。
她重新抬起头,透过泪水望着她的少年,一边笑,一边无声地说。
“我爱你。”
他分明看清了这句话,不然也不会在柔软的风中,能突然红了眼眶。
不过是将行之前的须臾时间,他们在夜空下的花园中,短暂地呆了一会儿,于露水凝成之前,便分别离开。
一个走出大门,一个回到屋室。一个即将投身新的洪流,一个准备面临更多未知。
他们走入各自的风雪中,好似这一刻的光景从未来过。
但无论如何,身处同一片天地,头顶上是同样的日月,或许这阵风也曾拂掠过对方的发尾,他们总不会孤单。
大半个月后,圣人驾崩的消息才正式公布。
举国缟素,天下齐哀,而那时候,清清已经置身遥远的昆仑雪山。
她是在萧子熠口中得知的,伴随着这个消息,他还说自己要下山,或许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他是梅相某房侄子,远得不能再远的一支,因小时候某次展现出的天赋,被寄予众望,送到昆仑,一呆就是十余年。如今,是他回去报效家族的时候了。
按理说,既然他是梅相那边的人,那清清当同他不共戴天,但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那般沉默,从前是,那次冲突后更是。他望向她的狭长眼眸中总是深沉,却没有半点诉之于口的欲望。
他习惯将情绪掩藏,她也早已习惯不问,并且深知没有必要。
不是每段故事都有结局的必要,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萧子熠在一个风雪天气中下了山,天地灰蒙蒙一片,人行走在其中,身影如同一抹孤鸿,欲断而未断。
她站在山门,看着他逐渐走远,消失在视野之中。
于是避无可避地回想起,从前她每年下山的时候,他也站在相同的地方目送,天上亦时常落着这样的雪。
原来从这个位置,可以望得这么远,整片山麓都尽收眼底。
他每回这样孤身立在此处,是怎样的心情呢?
站在原地,看着另一个注定不会回首的人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天地之间。眺望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守望的残忍也被无限拉长,这不能不说是种刑罚。
但这份刑罚关乎了所念的人,里面就又透露出慈悲。
清清不再去想这个,因为紧接着,她也要离开昆仑。
送师父回这里是润月真人的建议,他说宗内寒洞最适合长时间静止调养,于是她千里迢迢,将师父送了回来。
掌门默许了一切,即使当初并不怎么愉快,但他仍欣然迎接了自己的前大弟子,哀叹了一番清清没听懂的话后,亲手将弟子放置进了洞中。
师父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无虞,而彻底好转,则需要她的努力。
“去更远的地方,读更丰盛的情感,人心是世间最复杂、最美妙的东西。你去体会它们,然后一一返还于我。”
“我的意识苏醒不久,必须得到一定的愿力才能继续维持。你若做得好,最快三年,我便能重新获得力量——足以最大程度满足你心愿的力量。”
“你也不想师父只能永远呆在寒洞里,是吧?我要解决的人,也是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小姑娘,不要让我失望。”
她在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下了山。
先是回了小霜观,那里空无一人,小白也不见踪影,所有物件陈设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只有后院的桃树,还在不厌其烦地抽长出新的枝叶,在秋风中瑟瑟着。
她又去了山脚,拜访了老朋友们,阿牛见到她,就像是见鬼一般,口中呼个不住。小桃倒是尖叫着扑上来,又掐又拧,反复确认她是不是真的。
阿牛更黑了,也更壮了,小桃却依然是老模样,粉润的脸,圆圆的脸。他们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清清很快就瞧出来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她不过狐疑地扫了两眼,小桃的脸便刷的通红。
原来是好事将近了。
可惜,她大概是没有机会喝上一口喜酒,即使他们有心邀请,那时她也不知置身于这浩渺天地的哪一处。
从苏记布庄出来,意料之外的,她碰见了庞世光。
他在人流中慢慢走过,仍是清朗温润的样子,同身侧的一个姑娘低声说话,他那么专注又柔和,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拐角处的她。
清清看着他们并排走过,轻轻地笑了,她想起了关于这个青年的、不太雅观的别称。
起这个别称的人,她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但她经常会想起他,在这种奇妙而怅然的时刻。
庞世光的婚期在明年年初,已经走完大部分步骤,这是先前小桃透露给清清的话。
小桃在说这些事的时候,眼中是兴奋又羞涩的光泽,因为旁人的幸福美满,也许更多的,是来源于对自己身边人的期待。
女孩脸上的红晕可爱极了,她一边说,一边偷瞥身旁的少年。清清不动声色地别过眼,几乎无法直面这份圆满。
真好,有情人能执手相伴,真是这红尘世间,不能再好的事了。
第130章 清远(下)
八月中,是清清十五岁的生辰。
她对这个日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期待,以往这个时候,不过在观中和师父吃碗面,再听他唠叨上半个时辰,就算是庆贺。
往前一些的时间,她在昆仑山上,只有亲近的几个同门知晓她的生辰。那天即使有课业,他们也会偷溜出来玩,在雪地里嬉闹,在夜晚分享一锅热汤。
再久远一点,便是更加模糊不清的记忆。
她在漂亮古朴的府邸中,坐在母亲怀里快活地吃糖。母亲大多数时候很忙碌,而那天却愿意花一整日来陪着她。
即使它标志着成长和更迭,清清也对此没有太大感觉,她是在一岁岁地长大,但这并不需要一个什么仪式来代表。
这一天能与亲近之人呆在一处,才是最叫她欢喜的。
今年却不能,所以她也不再期待。
彼时她孤身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淋漓流淌的雨水,屋内烛火未亮,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一切在雨中更加昏暗朦胧。
满世界都是雨声,甚至听不见夜鸦啼鸣,巴山的夜雨,向来如此凄清。
她像浩渺雨水中的一艘孤舟,未见前路,亦无法回首归途。
少女的手指叩在冰凉木桌上,一下一下地响,她想着有个人曾说,要在这一天送她一颗珍珠。
结果珍珠没见着,人也干脆没影了。
大千世界,他们是风浪中的两片小小浮萍,有过短暂的聚首,但很快又被水流裹挟而去。
但风浪终会平息,浮萍亦能破开乱流。
黄昏已尽,窗外终于失去光亮,少女坐在暗色和水声中,轻轻对自己祝愿。
期许一个过于遥远的明天。
如蒙阶盖丽所说,清清后来去了很多地方。
掌门给了她内宗玉佩作为信物,她既能扮作远游的道人,收取钱财替人排忧解难,又能是昆仑宗内下山游历的弟子,以除妖降魔为己任。一路走来,虽有坎坷,但大体也算顺遂。
那把“雪月”兜兜转转,最终被裴远时留在了苏府,意味着要还给她。她要交给萧子熠,对方却也拒绝了。
“前路慢慢,它能护着你。”
清清便带着透白的长剑上了路,她的剑术虽称不上精进,但仍用这把锋利又漂亮的剑器,杀过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第一次,是在遥远的沙漠中,她出了玉门关,在一个繁星亮如昼的夜晚,碰上一伙剪径马贼。
在那之前,她才从一处诡谲山庄内死里逃生,山庄内机关重重,几个同行之人又屡屡互相翻脸倒戈。她早已被这委托弄得疲惫不堪,满腔的郁结之气无处可发,便撞见了这伙为非作歹之徒。
匪徒们骑在马上,打着呼哨将她团团围住,马发出的粗喘,阔刀摩擦的声响,在寂静夜中分外分明。
夜里的沙漠寒风彻骨,她用厚厚的头巾裹了面,但仍能从身形看出并非成年男子。
他们嬉笑着逼近,用卷舌和鼻音格外多的语言大声嚷嚷着,清清听懂了一半,大概是要她摘下面巾,放下佩剑。
她照做了前者,布料解下,被她随手一扬,被风席卷着飞走。
露出的素白面容和澄澈的眼,让周围的马贼瞬间兴奋,夹杂着脏话的侮辱话语还未出口,少女却将手中剑高高抛起。
晶莹的剑身在星光照耀下更显亮色,它旋转着向上飞,而后稳稳地在空中停住了。
马贼们一时惊诧,却又听她念出一长串咒语,低沉诡异,宛若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
再然后——
便是万千剑雨洒落而下,刺入皮肤,搅动血肉,惨呼在这片亘古沙漠中传了很远,群星静静照耀着不太分明的血色。
天亮之前,清清选了匹他们骑来的最强壮的骏马。不知是不是因为目睹了夜晚的一切,它显得格外乖顺。她毫不费力地爬上马背,缠好头巾,策马而去。
留下被黄沙渐渐掩埋的残肢断臂,以及正徘徊等待啃食的狼群。
少女一路西行。
她看到了高原之上洁净明澈的湖泊,成群的牛羊在湖边食草或者饮水。她偶遇跟随水草徙居的部落,他们热情而淳朴,用马奶酒招待异族客人,而不是弯刀和弓箭。
她看见漠漠孤烟在戈壁之上升起,太阳的升落在这里显得格外壮阔,就连大雁的鸣叫也穿得分外远。
风掠过山岗,蓬草在沙石之上滚动,清清置身于此,彻底感受到,什么叫天地一沙鸥。
她仍然向西。
风越来越荒凉,将皮肤吹得干皱发红,她却全然不在意。
清清途径了沙漠之中的城镇,栖居在此的人们大概都相似,貌美高大的胡姬,膀壮腰圆的胡人,有的朴实好说话,有的狡诈,需要她费些脑筋。
她学了他们的语言,同当地人交谈,询问这里有没有什么奇诡事件。她是中原来的道人,会些仙术,可以帮他们排忧解难,并且不收钱——
只要能让她入梦,听听他们的故事。
见她是云游的道人,大多数人不会拒绝这个要求。毕竟来去无定数,将秘密说给她,和说给一阵风,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清清路过一个又一个城镇,也路过一个又一个心事。她品尝着那些贪嗔喜恶,在过于逼真的幻境中,投身于别人的人生。
这不算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一次次在梦中苏醒,她睁着迷茫的双眼,几乎忘了哪个人生才属于自己。
早就听闻,玄华宗的信徒到了修炼的后期极容易走火入魔,丧失自我,竟是这个原因。
她相信不会成为其中之一,但她承认,自己已经越来越茫然,且疲倦不堪。
花了一年时间在路上,最远的时候,她到过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所知的国度。
那里的人们金发蓝眼,衣角领口缀满沉甸甸的装饰花纹,用香味强烈的水喷洒在身体上。他们说的话抑扬顿挫,宛若在唱什么声调悠扬的曲子。
这一切都让清清感到稀奇,他们看清清也稀奇,一个十分富有的贵妇热情邀请她留住,然后日日举办一些聚会,让她参与其中。
席上全是用铅粉把脸涂得刷白的女人,清清觉得滑稽极了,她冲她们笑,她们也将她围住,点评她绸缎一般柔软的黑发,和乌黑温润的眼睛。
她在那座尖溜溜的名叫莫纱城堡的房子里呆了半个月,帮女主人驱逐了徘徊在走廊和地下室中的幽灵,符纸贴在花花绿绿的玫瑰窗上,有种别样的喜感。临走之前,还得到了一盒子不容拒绝的珠宝。
返回故土的路上,清清在一处破旧的酒馆中,遇到了一个同样从东方来的汉人。
对方苍白的肌肤,和墨一样的头发让她惊异万分。
更重要的是,清清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绝非常人,她胸口虽然在起伏,但没有温热的呼吸,她眼睛虽然明亮美丽,但没有魂火。
多么有趣,这是一个来自于故乡的僵尸姑娘。
清清没有一认出便拔剑相向,她不动声色地靠近,攀谈,她们交换彼此的名姓,交流路上的见闻,一同抱怨当地的食物多么难以入口,二人竟是意外的投契。
于是最后,清清一边喝着温热的苹果酒,一边点破了对方的身份。
名叫付黛的姑娘却大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她得意地说,她也早就看穿了清清身上的道韵,晓得这是个降妖除魔的道士,虽然在说笑,但一直做着随时开溜的准备。
她们一齐笑起来,在酒馆打烊前,清清问她,如果见够了太多人心,对于世间的期待一点点被消磨掉,甚至迷失其中,寻不到本我,该当如何?
付黛却说:“你猜我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