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着拒绝,”她用一根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放在唇边,示意对方噤声,“你不听听我的筹码?”
“我帮你救活你的师父,实际上,他已经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你可看见他脸上的白布?就算是一棵树,如果短时间开了太多花,其他枝叶也是要干涸掉的。他的身体正在枯竭,而花开在了哪里,你应当很清楚。”
“不必担心自己,我知道你身上有什么,一个昆仑的续命术,啧啧,拙劣的替换,臃肿的式法,真是一点也不高明。”她嘴唇勾起,有些淡淡的讥嘲。
清清不知道她在嘲笑谁,但肯定不是师父,她现在绝对是想到了另一个人。
“聪明又大胆的孩子,”蒙阶盖丽微微眯眼,“还敢探听我的心声?”
一晚上接收到的信息太多,清清从震惊慌乱,已经逐渐到麻木了。
她一点也不惧怕地直挺挺道:“宗主,我是个随时要死的人,或许根本帮不上你的忙。”
蒙阶盖丽走上前,曼妙绫罗流水般划过,她来到沉默站着许久的裴远时身边,点了点他手中的剑。
无视掉少年警惕的眼神,她又抬起手,摸了摸清清的脸。
“另一个忙,要你喜欢的少年郎来做,若是能完成,你的命,以后由我来续。”
“说了这么久,你们还不知道我如今在人世间的身份罢?”
“被人叫了太久的公主,都快忘了当宗主是怎么回事了。”
欣赏着屋内二人脸上的惊骇,蒙阶盖丽的笑容在此时绽放到最深。
她看着裴远时,悠悠地说:“所以,这个忙,得需你来完成——”
“我亲爱的侄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乱搞太多权谋,小裴的身份其实不影响什么的,俺也不爱洒狗血……
第127章 月来(下)
裴远时身形一震,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问或质疑,而是立即侧过头,去看地上的少女。
清清也在看着他。
今夜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她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是剥开层层绸缎,不知道揭开下一片之后,是何种繁复瑰丽的纹路。那包裹在其中的锦盒,又被掩埋在哪一层柔软之后?
她真的不知道了。
她同持剑的少年对视,他眼中有忐忑,有惊骇,但唯独没有意外。
哦,他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告知她罢了。
初到苏府,在潮暖的漫着栀子香气的夜晚,她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问他。
“你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事瞒着我吧?”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吻上她的手指。
“没有。”
他说的那么轻,那么理所当然,她连一丝一毫的疑虑都不曾有。
但停顿的那一点点时间里,他在想什么?她当时无心去想,现在更无从得知。
清清仰着脸,定定注视着少年的脸,她在上面看出了慌乱。
他靠过来,抬起手,似乎是想扶住她的肩,但她摇了摇头,坚定地推开了。
终于,她又从他的眼中看到类似于碎裂的情绪。
蒙阶盖丽低下头,掩住唇边笑意。
她现在,是真的被取悦了。
纯净的不含杂质的情感,正剧烈地震颤,散发出迷人香气。
这份香气只有她才能感受,她不动声色地深深吐息,短暂地沉醉后,是更深的垂涎。
多年轻,多可爱的灵魂,宛若月出之时凝结在草尖的露水,一丝杂质都寻不见,美丽又脆弱。
真是可惜,再怎么诱人,如今也享用不得……
女子的笑容微微一滞,她看见地上的少女正缓慢地站起,那把银白的剑被她杵在地上,当做借力的拐杖。
少女喘着气,直起身,一把扔开剑,哐啷一声响。
她的肩背重新绷起弧度,脸上发间的血迹早已干涸,一片狼狈之中,那双眼再次燃出亮光。
像永不熄灭的长庚星。
蒙阶盖丽注视着,她低声赞叹:“好孩子……”
“宗主,”清清说,“您想要什么?”
孟家盖丽微笑道:“你猜一猜?”
“您从前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万人敬仰的位置,唾手可得的无尽财宝,能撼动天下的力量……连这些都可以放弃,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你在梦境中看到我的时候,体会到了什么?”
“您不在意那些……您并不快乐。”
蒙阶盖丽颔首,镶嵌着珍珠的耳坠闪烁出光彩。
情感不会说谎。
清清看见,蒙阶盖丽赤着脚从高高祭台上走过,面对着千万信徒匍匐着的身影,她心中只有百无聊赖,和淡淡的厌倦。
这份无聊和厌倦在后来的很多次梦境中都反复出现,清清不能不意识到,这个立在顶端的女子,其实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不那么感兴趣。
在那个开阔的、古老的大殿中,连绵了整座殿室的巨大图阵燃烧着血红的光,蒙阶盖丽最中间,任凭身躯被烟雾吞噬。
她一边自毁,一边解脱,一边期待着新的可能。
直到那时,清清才深深意识到宗主的决心。
整个人世对于蒙阶盖丽来说是太过简单的棋局,如何落子,如何厮杀,她已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世间对她来说不过是乐园,这一局获得了最大赢面,她便投身下一局,来试试全新的挑战,迎接全新的未知。
这份情感不会说谎,清清真的知道她。
“有一点你说错了,”蒙阶盖丽笑着说,“我并没有拥有一切,你此先不是还在想,我为什么会被称之为妖女?”
她傲慢地说:“一个女人若是太过强大,太过遭人惧怕,他们总会受不了的。”
“他们把自己的弱小归结于我的罪过,他们一边愤怒,一边指控,想尽所有污名来诅咒我——却唯独不敢真正地来招惹,因为我,实在是太强了。”
笑意从女子的眼中敛去,她抬起下巴,眉尾眼角,尽是冷傲锋利。
“于是我就想知道,若是一个女子能堂皇地站在那处,名正言顺地接受跪拜与高呼,名字被刻在沉甸甸的金册上,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那些人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光是想一想,都叫我无比期待。”
紫纱从地面轻摆而过,她伸出手,挑起女孩的下巴。
“怎么样?小丫头,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清清说不出话。
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题,无论怎么谈论,都是要被杀头的啊……
但那又怎么样,反正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且,她此行来长安,不就是图的一些能被杀头的事?
蒙阶盖丽的话语好像有魔力,一字一句,都在煽动和引诱,她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这就是所谓母蚁与蚁群的关系吗?只要是一声号令,她便不由自主地赴汤蹈火。这其中是本能多一些,还是筹码的诱惑多一些,她真的不能分辨了。
“那您,想要他做什么?”终于,清清颤着声音问。
“终于问起这个了,”蒙阶盖丽收回手,“现在还不能细讲——”
她冲裴远时说:“因为有些事或许还有变数,但在那之前,只要你献上忠诚,我便能救活你的女孩儿。”
你的女孩儿。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轻佻地说出来,好像在嘲笑方才他的无措。
“那到底会是什么事……”
“我答应。”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清清侧过头,怒视着突然开口的少年。
裴远时没有看她,他对蒙阶盖丽说:“只要您真的可以……无论什么,我都会做。”
“哎呀呀,真是一点也不意外的答案呢,”蒙阶盖丽眯起眼,“我瞧着你们一路打下来,对彼此信任得很,身手功夫之类的也极好,最重要的,那份杀意实在让我满意。”
“我的太子哥哥,很快就要返回长安了,”她陡然调转话题,“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会找上你。”
“这些年他可没闲着,明面上是被赶到乡间,实则是在暗中部署自己的势力——他足够谨慎,但谨慎过了头,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认下。”
“他找上你,势必会为你解释种种,也许还会流几滴泪,这一套他一向做得很好,”蒙阶盖丽轻蔑道,“然后,他会让你成为他的心腹,继续以裴信独子的身份行走。”
烛火摇晃。
女子的一字一句如同刀锋,深深扎进少年虽已结痂,但仍有阵痛的伤口之中,翻搅出新的恨意。
她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仍未停止落刃:“裴将军故去一年,镇西大都督的位置却已经换了三任,你可知道是何原因?”
裴远时声音沙哑:“父亲从前在军中,一向很受军士爱戴。”
“正是如此,定西军是由裴将军一手培养打造出的军队,如今将军不在,他当初的隐情也从来没瞒住过军中众人,所以他们不服信任统帅,也是正常。”
“这支昔日威震西域,叫蛮夷闻风丧胆的军队,眼看着就要变成一盘散沙……我那哥哥,怎么会任凭这块肉就此腐烂呢?他蛰伏那么久,还费尽心思安排了这你这步棋子,一定会重新找上你的。”
少年半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要你去取得他的信任,扮作被他成功怂恿煽动的样子,幻想他登上高位后真能恢复你真正身份。”
“然后,在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给他背心来上那么一刀。”
“这只是比喻啦……他是你的生父,你会舍不得吗?”
蒙阶盖丽的眼中闪烁摄人心魄的色泽,她如同一只毒蛇在低语。
“不必急着答复,三日后,会有人找上你们。到时候再来说说你们的考虑。”
“别让我等太久,”她转向清清,“你们的师父坚持不了那么久。”
“哦,差点忘了,他之所以被带来这里,是因为梅均炼的丹出了些问题。”
“他同老朋友的合作破裂了,于是他找上了昆仑宗另一个大弟子,试图继续复制仙丹大计。哈哈,真是可笑。”
“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可以透露他们合作破灭的原因——”
女子狡黠的话音灭了半截,因为突然间,室内所有烛火不约而同地抖动了一下。
明与暗的交替间,清清陡然发觉,室内多出了一个人。
素白的道袍,与道袍颜色难分清的雪白长发披散在肩上,那个人眉心有一点朱红,如雪地里盛开的梅。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好像已经等了许久。
清清彻底迷乱了,她一辈子受到的震撼加起来都没有今夜来得多。
她难以置信地唤:“师,师叔?”
昆仑宗内她称作师叔的只有二人,一个是潦草邋遢的女道,如今不知躲到何处,而另一个——
便是眼前冷若冰霜的润月真人。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位了,但那头标志性的白发,还是让她当即便认出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我来同他们谈吗?”蒙阶盖丽斜睨着从天而降的道人。
润月淡淡地说:“已经过了鸡鸣,这里马上会有人来。”
“知道了,”蒙阶盖丽举步往外走,“地上那人快撑不住,你想想办法。”
下一瞬,雪色的身影立在了玄虚子身前,润月张开手指,从中氤氲出淡淡白光。
清清如临大敌,她弓起背,下意识想护住师父,但又僵硬犹豫着。
门口传来蒙阶盖丽抱怨的声音:“不许吓人!你们别怕,他是我的人,不会做什么。”
宗主的魅力,竟能让昆仑宗内这个最冷心冷情的人折服么?真是……
蒙阶盖丽噗嗤一声笑了:“不是这样——或许也差不多?”
“我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想的久多了。”
第128章 清远(上)
寅时刚过。
湿润的夜风卷过青灰色屋檐,草虫藏匿在暗处,一声声地鸣。
女孩掩上门,一边擦拭着湿发,一边走进暗沉一片的长廊之中。
正值夏天最热之时,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夏衫。发梢的水顺着脖颈流淌,濡湿了一大片衣领,随着行动,带来一阵阵凉意。
她行尽了这条长长走廊,又迈下两级台阶,走入虫鸣风轻的花园之中。
有个人在假山后等她。
清瘦的身躯,在暗色里如静默的竹。墨发不似平常一样扎成马尾,只随意披着,在肩上微微拂动。
少年看着她,她也停下脚步,隔着夜色瞥了他一眼。
这不算一个善意的眼神。
他哑声开口:“师姐。”
清清不说话。
“对不起,”他的声音比风还轻,“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连我自己都未曾确定。”
清清抬起头,望了望天,几粒星子在天幕中明灭,它们彼此间隔得极远。
“姨母去年病重,曾在神志不清时隐约透露,我的身世另有隐情。我当时太过震惊,还未来得及弄清一切,便传来父亲战死的消息,然后——”
他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我有了自己的猜测,但终究也是猜测,在未经证实之前,这些事实在不足以对你说,说了只能平添忐忑。”
“这些事,实在太过……我厌恶这些,不愿涉足其中,更不愿让它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