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抚上他左臂,那里破开了一处伤痕,上面的血都已干涸。
“你呢?这里痛不痛?”
少年又吻了吻她的脸际:“也可以忍受。”
黑暗中,他们看着彼此,一同无声地笑起来。
在搀扶下,清清起身,往过道外走去,踩过一地残砖碎瓦,路过两具倒伏在其间的尸体,走向倒悬塔第三层。
第三层果真没有灯火,静悄悄的,也没有一个人,他们很快寻得了去往更深一层的通道,并看到了通道尽头明灭的火光。
清清推开把在她腰间的手臂,朝外边的光亮努努嘴。
裴远时想把她扶到墙边靠着,少女却摇头拒绝了。
“去吧。”她使唤他,像使唤一条可靠的小狗。
小狗临走前又握了握她的手,危险四伏的可怖地下塔,他们轻轻浅浅地相触,暂时不理会生机和杀意哪个先到来。
片刻后,少年转身走出黑暗,行到另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剩下的几乎都是看守牢狱的梅家部下,再没有棘手难缠的梅姓杀手。他拎着雪月,所过之处,皆是惊呼,没费什么功夫,惊呼又变为惨叫,接着就是一片沉寂。
他身上的血又深了一层,大部分是别人的,少些是自己的,或暗沉或鲜艳。他带着满身血腥走回来寻她,如功勋,如讨好女孩的证明。
他们行了一层,又行了一层,在来自于敌人的痛呼中,踏着尘土和血液往前,脚步没有凝滞停留。
清清走在前面,符纸拍出,举刀攻来的守卫重重弹到墙上,没了声息。
她心中烧着的火越来越烫,烧尽了所有残存的心神,她无暇去为墙角四溢的血与残破的肢体而忏悔,她此刻疲惫并快慰着。
那些刻骨的仇恨,欲流而强忍的泪水,辗转苦痛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化成一声声话语,催使她向前,再向前。
他们终于来到第八层。
这里只有一片暗沉的黑,女孩点亮符咒,看到一扇紧闭着的铁门。
铁门被少年的剑气震破而开,轰然一声巨响后,烟尘弥漫开来,几乎阻挡了全部视线。
清清走近烟尘中,她持着光亮的手微微抖动,在看清了层层锁链束缚中的人后,更是无法控制。
那人听到声响,抬起头往这边看。
“哎呀,是我两个乖徒儿?”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好像被砂纸碾磨过。
“我看不见,但能闻到好重的血气……你们是受伤了?”
一道白绫缚住老者的双眼,几个月的时间,他好像又老了一些,皱纹如道道沟壑,深刻到触目惊心。
女孩踉跄着扑上去。
“哭什么,为师还没死,手脚也长在身上,哎,莫哭,莫哭……”
“这段日子,怕是吃了不少苦。”他摇头叹息。
裴远时走上前,剑锋落下,玄虚子身上的锁链被寸寸斩断,哗啦啦落了一地。
老者费力地抬起手,去拍抚伏在他身上的清清:“怎么一声不吭的?傻徒弟,不同为师说说怎么来的长安吗?”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师父,您的眼睛……”
玄虚子的动作停顿,显然不知如何解释,他迟疑着,一时没有开口。
清清索性放声大哭,眼泪和血在脸上糊成一片,显得可怜极了。
她一面用衣袖胡乱地擦,一面抽噎着说:“我都知道了,师父,你一直把我当什么都不晓得的傻子,但我还是知道了,我会想出办法的,一定会想出来的。”
衣袖上沾满了血,却是越擦越花,女孩闷头说着,泪水还在不断流淌。
玄虚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朝裴远时的方位点了点:“扶你师姐起来。”
裴远时应声上前,双手刚触及女孩的背,四周骤然大亮。
屋内屋外,所有灯烛都不约而同地燃起火光,照得这距离地面十丈深的地下宛若白昼。
陡然间见到明亮光焰,监牢内的三人都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片刺目光亮的尽头,一个身影凭空出现,朝这边慢慢走来。
她步履优雅,声音婉转如莺。
“我等了你许久呢,小丫头。”
清清眯着眼,吃力地往外望,下一瞬,眼睛却不顾不适地猛然睁大。
还有些不甚明朗的视野中,映出女子曼妙的身形,然后是锋利的眉,微微上挑的眼,鲜红的嘴唇,眸中流转的光彩是熟悉的摄人心魄。
这张脸,在她梦中出现过太多次,她当即便失声叫了出来。
“……宗,宗主?”
女子闻言,掩着唇笑起来。
“真是好久好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了。”
第126章 月来(中)
清清的四肢还残存着脱力后的酸软,右肩上的伤口阵阵地痛,衣衫亦破碎了好几处,脸上原先的血迹已经干涸,又被泪水冲刷出道道痕,整个人像个仓皇的小乞儿。
她维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呆愣望着那女子缓缓走近,嘴巴不自觉张开,显得傻气极了。
裴远时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剑尖一横,闪烁出亮白雪光。
清清努力伸出手,扯了扯他衣摆,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女子见了,又是微微一笑,她身上一袭烟紫色软裙,行动之间,如一阵缥缈烟雾袅袅而来。
她停下脚步,冲地上的清清眨了眨眼,长睫扇动出流丽婉转的眼波,妩媚得浑然天成。
清清简直头晕眼花,不仅是因为失血,更是因为她梦中的祖师奶奶竟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在这个时间,这种地点!
这可是百年前的人啊……
而且,这位如此从容不迫地走来,还说什么,专程等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清清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一旁的玄虚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身形剧烈抖动着,如同要散架一般。
她慌忙帮着拍背顺气,玄虚子却直摆手,示意无事,他说不了话,只一面咳嗽,一面慢慢伏在地上,竟是昏迷了过去。
清清大惊,当即摸出符纸,快速书了一道,便往他面上拍去。
脆弱纸张登时绽出光芒,接着转瞬消失,玄虚子却仍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清清心中焦灼,又往怀中摸去,想再加持一遍,刚念出咒语,胸口却猛地刺痛,宛若被钢钉刺穿一般。
她手一抖,捂着心口,无法控制地抽痛起来。
这是精力耗尽的症状,她眼下已经暂时不能再行道术了。
可是师父还……
肩背被人轻轻扶住,她知道是谁靠近,但无心回头,只看着视线内面容苍白的老者,三指宽的白绫缚住他的眼,她不敢想象那下面是什么情形。
年节时的分别还历历在目,师父在积了雪的竹枝间穿行,留给他们的背影沉默而从容,那时的她,不过以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一次离别罢了,同以往的很多次没有太大差别。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背后的牺牲和无奈。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他还能更老一些。
心间的悸痛阵阵传来,让女孩几乎直不起腰,她茫然凄凉地想,胸腔中这颗心还能鼓动出血液,还能感受到痛楚,已经是眼前人给予的慈悲。
可是,谁来给他慈悲?她身处在幽深冷寂的地下佛堂,突然第一次恨透了佛陀神明的虚伪。
一声叹息响起,轻而缓,像道无来处的风,拂过她颤抖的心绪。
“你可知,他为何会这样?”
在一旁静静注视许久的女子突然开口。
清清抬起头看她。
只见光影幢幢中,蒙阶盖丽的面容好像被轻纱蒙住,锋利浓艳的眉眼变得朦胧。
她语声轻柔,好像在为这一幕叹息,好像深知清清此时内心的痛楚,那双潋滟的眼仿佛深密迷人的旋涡,让人无端生出亲近与信任。
清清的思绪仿佛被一只纤柔的手慢慢揉抚,她只能茫然地注视着身着紫衣的女子,对方的眼中似乎有叫人沉迷的力量。
女孩突然就生出了带着委屈的倾诉欲望,她喃喃道:“是,是因为我。”
蒙阶盖丽没有走近,她停在原地,接过这句话:“是啊,因为你——”
“但不能怪你,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清清。”
她竟然还知晓自己的名字。
但清清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蒙阶盖丽,是百年前几乎与神明齐名的女人,她留下的道术有无穷尽的奥妙,她本就该什么都知道。
女子又轻轻笑了,那是清清十分熟悉的笑容,在梦中,她看过千万遍。
那是洞悉一切后,了然而怜悯的笑。
站在顶峰的最强者,在阅尽了千山万水后,还对一滴露水显现出垂怜。
不知怎的,清清脑海中出现这句话,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感染到了这种悲悯情绪,这让她从眼前挂着淡淡微笑的神秘女子现身之时起,就生不出半点防备。
这很奇怪,明明她们之间没有过半点交流,但她就是知道,蒙阶盖丽不会带来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份天然的信任和依赖,是从何而来?
“因为你是我的信徒,孩子。”
蒙阶盖丽回答了她。
信徒……
清清立刻想起,梦境中巍峨青翠的群山,山中古老高耸着的祭台,祭台下匍匐跪拜的众人,他们虔诚高呼“最后的神明”,呼声久久回荡不绝。
她何时那样献出过忠诚,为什么说她是信徒……
但她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女子的声音宛若从高远出传来,飘渺不定。
“我知道你,”她淡淡地说,“就像你知道我。”
清清心中巨震。
她无法反驳这句话,在梦里能真切感受到宗主的情绪,那是毫不作伪的,最原始纯粹的联结。她的确深知那份关乎顶峰之上的寂寥和无趣,就像自己曾经历过一样。
“从你第一次使用玄华术开始,便已经是我玄华宗的信徒了,”蒙阶盖丽低低地说,“就在今年三月,是吗?”
是的,她借了吴恒送的盒子中的方法,进入了苏少卿的梦境。
“你后来还陆陆续续用了几次,救了一个人,入了一个梦……嗯,你救的人是他罢?似乎在一个阴暗的山洞里?”蒙阶盖丽点了点一旁持剑的少年,她笑着赞叹,“入的梦,似乎在滇西群山中,我见了还有些怀念呢。你学得很好,很快,其实可以有一番成就……”
全被说中了。
从那一晚,师弟被毒人所伤,她在山洞中刺出血救命。到苏罗寨,她进入古拉丹的回忆,来探寻背后的真相。
原来一直有一双无形的眼,在注视着这一切。
清清忽然慌乱起来,这个认识让她不太好受,好像隐秘被人窥见一般……
蒙阶盖丽总能知道女孩在想什么:“不必惊慌,我只能感知到你在行玄华术时候的情境。”
清清终于开口了:“您对每一个用玄华术的人,都是这样的吗?都能这样感知……”
蒙阶盖丽轻笑出声,她好像被这个问题取悦了,盈盈双目中流转着笑意,可称美不胜收。
“当然不,那样我该多累?你应当知道,在最盛时期,我的教众可以数万计,我怎么有功夫去倾听他们的心声。”她慵懒地说着这些过去的荣光,好像在谈论昨日的晴朗天气。
“之所以唯独关注了你,是因为——”
“这世上已经没有玄华宗了,”她笑着说,“清清,你是最后的信徒,所以我避无可避地,感受到了你。”
清清说不出话。
她从未想过能以这种方式,同这位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大能产生联系,纵然自己崇拜她,也想过一些类似于“凭什么称宗主是妖女”之类的抱不平的话,但,但——
蒙阶盖丽温柔地说:“我能听到哦。”
“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所有的心声,我都能听到。”
清清的脸茫然慌乱地红了。
“你真挺可爱的,”蒙阶盖丽叹道,“纯真又坚韧的年轻生命,多少年没有看到了……这样的灵魂和情感,对于我来说,就像一道天然适口的美餐。”
清清的脸于是又变得刷白。
蒙阶盖丽微笑道:“不是要吃小孩的意思,我吃的,是信徒的愿力。”
“我同信徒的关系,大概像母蚁与蚁群。”
“我教会他们以情入道的方法,给予他们庇护和修炼的场所。他们踏入玄华道,用着我的方式去体会世间情感,增加自身修为——同时,也是在反哺于我。”
“他们靠着玄华术每精进一寸,我便能强大一分。”
“这个意思,你能懂吧?”
清清立刻就懂了,即使她是第一次被告知这等秘密。
多么可怕的法则,这个女人依靠此规律,立于不败境界,并且没有任何人能破除,因为她开创了玄华宗,她本来就是规则的制定者。
这种享受,不需要任何人允许。
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宗主要专程来这里等着自己,即使她是现在唯一的信徒,能奉献的愿力也微乎其微。
宗主怎么会稀罕这点力量,她不就是因为不稀罕,才……
“我们来做个交易。”女子的面容在光影中明灭。
她缓慢开口,带着不容拒绝的,蛊惑人心的力量:“你以为我不需要?确实如此,但现在出了点问题,我必须借助你,来挽救一些事。”
“你天赋很好,仅靠着些许残本就能做到这个地步,能一路杀到佛塔这一层。就算在过去,也是宗内佼佼。”
“三年的时间,”她淡淡开口,“或许更久,你去经历更多的境遇,感知更多体会,用人世间最极致的情感,来替我修复力量。”
“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这对你来说并不难——”蒙阶盖丽的眼中尽是从容笑意,“况且,游历天下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