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空门大开,若是交战着的杀手改为攻向自己……
后脑一阵凉意,有发丝随之飘拂过脸颊。
带着血腥气息的风从身后扑来,她清楚地瞧见,几步开外的地面上,被牢牢困住的杀手眼中掠过一丝快意。
紧接着,这丝快意转变为更深的惊骇。
清清听见锋利金属深入血肉的声响,就在她的头顶。
随即,是一声难以置信的痛苦低吼,幽深的地下佛堂内,忽然下起温热的雨。
腥味铺天盖地,雨水落在她的发间和肩臂,瞬间濡湿了衣衫。
从梅六的神情来看,这血雨来自于他同伴的身体,而不是他的敌人。
沉闷的坠地声传来,接着又是剑刃入体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清清毫不费力地想象到,少年脸上此时狠厉阴郁的神情。
血液从头顶流淌到眼角,几乎让她睁不开眼,但她始终没有回头,手臂依旧抬举着,咒语仍未被打断。
甬道中缓慢浮现出新的色彩,是淡淡的金白。
昆仑宗有几招杀人术,它们的名字通常十分风雅,譬如碾冰、譬如断雪。它们的颜色也很柔和,灿灿的金,或是素淡的白。
她现在要用的也不出其外,它叫碎玉,能让人联想到纷飞的花瓣,或跳跃弹动的珍珠。
飞花碎玉,碎琼乱玉。可惜这都不是它最正确的注解,它的碎,只是字面意思罢了。
她心中的火疯狂烧灼,她竭力维持住心神,才不会露出太过恶毒的笑容。
随着最后的字句落下,那浮动着的金白光芒纷纷落在地,如蠕动的虫类,朝不远处的敌人攀爬而去。
杀手敏锐的直觉已经意识到将到来的危险,他大喝一声,迸发出全身真气,企图挣脱开缚在身上的光索。
不过是徒劳,力竭过后,他终于感受到绝望,眼前少女的招数同塔下被关押着的道人的如出一辙,他已经知道这二人来此的原因。
她的力量同那个昆仑大弟子比起来,竟是毫不逊色……或者说,她的杀意更恶毒,更纯粹,使得这些招数在她手中,反而更为致命。
回想起那场耗时三天的战斗,杀手的身躯不可控制地颤栗起来。
破碎的金白光晕已经触及到他的足尖,它们轻易地破开他身上的软甲,扭动着宛如实质的身躯,钻进了他的血肉,没入黑暗之中。
一只,又一只,摇摇摆摆,争先恐后。
少女的牙关几乎咬碎,她力气几乎耗尽,催动这个术法,对于她来说实在算吃力。
但效果还算令她满意。
当所有光团消没入梅六的身体,沉寂了数刻后,她如愿听到他的惨呼。
在阴暗中呆惯了的杀手怎能发出这种声音?真是失格,他一定是已经痛到忍不住了吧。
梅六的身体陡然闪耀出光芒,那些光虫,在这短短时间内,已经啃噬尽他的骨,他现在是徒留皮相血肉的一具空壳人了。
碎玉,碎的是白骨。
在这极端痛苦之下,他竟然没有生生痛死过去,脑内还残留了神智,能够让他看到那阎罗般的少女向他走来。
她开口:“‘半死不活的老东西’在哪里?”
他瞬间明白了这丝神智留给他是做什么的,她还有想逼问的事实。
就在这思索的短短间隙,他的右眼在眼眶中炸裂,啪得一声响,像一只果核被捏碎。
少女收回手,她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说话。”
他死也不会说!这么想着,嘴唇却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吐露出字词:“在第八层。”
他终于彻底绝望。
“可我听说在最后一层。”
“那是个假诱饵,用于提防有人来救。”
“他徒弟被杀的消息已经传来,你们还提防谁来救?”
“是你们昆仑的人……”
“底下还有谁守着?”
“梅一……”
“只有他?其他人呢?”
“去温泉行宫了。”
清清顿了顿,碎玉的加持下,他连这么隐秘的细节都能全数告知。不愧是名义上为“审讯”二字的内宗杀人术。
有人停在她身边,身上的气息如霜雪一般凉寒,她知道那是谁,没有侧头去看。
她最后问了个问题:“我们在这层的响动不算小,梅一怎么还不上来?”
没有得到回应。
梅六软软地摊开在地上,已经是一堆没有生命的血肉。
但另一人回答了她。
“我在这儿,”那人兴奋地说,“我刚来,不会错过什么吧?”
身侧的少年陡然转身出剑,杀意迸发,凛冽到连温度都降了寸许。
“你们看上去像那个老东西一样难缠哦?”那个声音带了诡谲笑意,在幽暗佛堂中回荡,“我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第125章 月来(上)
“这些人里面,最需要警戒的是梅一。”数日前,阴郁秀美的杀手趴在桌案上,懒洋洋说着。
“是吧,毕竟占了个‘一’字,再怎么讲,也该有些来历——仙姑可知道三十五年那起震惊天下的奇案?”
“正是……礼部侍郎赴宴途中,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车厢里,从上车到案发,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侍郎项上人头便不翼而飞了。”
“此事正是梅一所做。他生在西域,是个归化人,年少时在一个苦行僧处习得了一门秘术,能在阴影中潜行,穿梭自如,一点显现不出,叫谁也发现不了。”
“仙姑你说说,这不就是专门给杀手学的本事?那倒悬塔建在地下,几乎没有灯火,梅一在那儿,就如同水中鱼,网上蛛一般游刃有余。”
“他学会秘术之后杀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苦行僧。不晓得走了多久,反正他最后来了中原,现在在主人手底下做事。要论什么心狠手辣,我可万万比不过他!”
“但既然我已经弃暗投明,誓要向仙姑投诚,那定会献上足够诚意!梅一虽然够狠,但也不是没有弱点……”
暗无天日的佛堂内。
潮热的血腥味一阵阵漫上来,盖过了本来的陈旧灰尘气。
杀手说了那两句话后便不再开口,室内重新陷入死寂。
清清脑内晕眩不止,她身上沾满了来自于敌人的血,又腥又凉,发丝糊在脸上,黏黏稠稠的一片。
方才的“星移”和“碎玉”耗费了太多精力,但她依旧咬牙硬撑,肩背绷得笔直,不露出半点疲惫。
裴远时站在她身前。
雪月饮了足够的血,剑身仍是冷亮的白,宛若一块永不会沾染污秽的冰雪。
他握着这把冰雪般的剑,眼神寸寸在堂内扫过,从古旧破败的佛像,到凌乱倒塌的香案。
即使拥有在暗处视物的能力,他也没能寻见杀手身影。
梅七的告诫果然不错,梅一能将身形与阴影融为一体,暗夜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利刃。
他将会是最后的最强大的对手。
他在哪里?
“嗯?”梅一带着些戏谑的声音响起,“又是昆仑的剑,那个老东西也有这么一把,折断它可费了我好些力气。”
裴远时立即看向左侧,话声似从佛像背后传来。
“不知道你手里这把怎么样?”梅一悠然道。
这次,声音又分明来自右前方。
“你后面那个小姑娘好像没力气了,这可不太妙呀?”
话音落下的瞬间,少年的额发无风自动,拂过他布满寒意的双眼。
下一刻,他俯身掠了出去,剑锋破空之时,发出鹤唳般的嗡鸣。
佛像轰然倒塌。
石块四散坠落,尘灰铺天盖地而来,他一剑斩开端坐在莲座中的佛陀。
“哎呀呀,怎么这般暴躁?”
“这些都是古董,你们得赔哦。”
杀手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他的声音忽前忽后,忽近忽远,仿佛游荡着的透明幽魂。
裴远时一语不发,他双手握住剑柄,剑身在空中划过雪色光影,朝前方劈砍而去。
数道凌厉剑气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地砖层层开裂,墙壁落下灰土纷纷。
“哇,这下赔得更多了~”
杀手的声音就在他头顶。
少年当即将手腕一翻,剑尖震颤着,往上方狠狠一刺。
尖锐的摩擦声起,石顶被剑尖没入三寸,绽开了道道龟裂印痕。
可惜被没入的不是敌人的身体。
该被一剑刺穿的人还不知藏匿在何处,如逗弄笼内鸟雀一般戏耍着闯入佛塔的外来客,他好像乐在其中。
被耍的那一方却不这么想,当裴远时再次斩碎另一尊佛像时,杀手突然变得幸灾乐祸。
“你这一剑,明显慢了许多哦?”
“是累了罢?早就说不要那么暴躁。”
“好啦,拆了我的塔,是时候赔上点东西了。”
每一句都是在不同的角落传来,他不知隐匿在何处,也许脸上挂着笑,正细细端详着堂内毫无头绪的对手的表情。
“赔什么呢?”
他恶毒又兴奋地说:“赔上你的命吧?”
裴远时缓缓收紧剑柄。
但梅一的下一句却是:“你别急。”
这一次,声音是在通往上一层的过道外响起。
而过道里……
少年当即掠身而去,漂浮着的灰尘被带着翻涌四散,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少女半跪在地上,喘息着颤抖,已然是力竭之相。
一枚梅花镖深深扎在她右肩,伤口处的衣裳正一点点漫出血。
身形颀长而消瘦的杀手站在她面前,颇有些无聊地道:“还真是没力气了?这都没躲开。”
说完这句话,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一扬手,匕首格住破空而来的剑刃,又是一声尖锐刺鸣。
他懒洋洋地对上少年满是杀意的眼,道:“慌什么,下一个便是你……”
话音哑在喉间。
他难以置信地回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幽深过道。
少女面色苍白,半张脸都被鲜血浸润,那双眼却亮得吓人。她抬起的左手手指间,夹了一张燃烧着青色火焰的符纸。
而颜色相同的诡谲火焰,正在他后背上静静烧灼,它没有一点温度,是以梅一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少女的声音疲惫而轻蔑:“作为一个杀手,你果真是太傲慢了一点。”
梅一勃然大怒,他右臂一扬,袖中激射出数枚短箭,攻向身前的少年,接着顺势就地一滚,试图挣灭身上的青火。
竟是徒劳。
火光不过暗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不依不饶,如跗骨之俎,无法甩脱。
梅一大惊,一面抵挡着来自于少年的攻势,一面再次尝试灭火,身躯一遍遍在满是碎石砖瓦的地面滚过,狼狈不堪,却无丝毫效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咳,仙姑莫怪,这只是我的一些猜测,梅一他这人有处特点,让我十分留意——他十分厌恶火,已经厌恶到白天不愿出门,食物也知吃生冷的地步。”
“这其实说得通,一个能遁形的杀手,最怕的便是身上有能被人判断出来的东西,无论是气味还是光点。他强则强矣,但靠的就是一招鲜吃遍天,若是能将这一招破了,他怎么还会是您二位的对手?”
“要在他身上留下东西,势必须得他现身。但梅一的习惯是,现身前提要能见血。想骗得一个杀手的疏忽,您得做好不破不立的打算啊……”
清清做好了打算,右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便是证明。
她也换来了杀手的疏忽,梅一背后扑不灭的青火更是证据。
若是梅一那一镖扎的是心口怎么办?她并没有充足的应对手段,但还好,上天垂怜了她这个贪婪的赌徒。在梅一说那些话的时候,她便判断出,这是个同梅七一样,废话极多,傲慢自大的角色。
怪不得这两人能玩到一起……可惜梅七将他这位兄弟卖得不能再彻底。
堂中不断传来铁器交战之声,砖石滚落之声,步履追逐之声。
清清的视线愈发模糊,伤口血流不止,毫无疑问,那上面定然设了倒刺开了血槽,一旦深入□□,便无法轻易脱离。
她抬起左手,往右肩的伤口处按去,用蘸满鲜血的手指在符纸上画出图形,一阵细碎的光芒闪过,身体的疼痛顿时减轻不少。
没有余地犹豫或迟疑,外面还在交战,若是师弟不敌,她必须要有所动作。清清握住飞镖的握把,微微吸气,用力往外一扯。
鲜血喷洒而出。
金属坠地的声音和忍痛的喘息同时响起,她痛到几乎虚脱,用颤抖着的手,捡起将将画就的符纸,往伤口上狠狠拍去。
与此同时,外面响起一声巨大的,重物倒地之声。
清清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听着有人往这边靠近,剑尖划过地面,一步一步地走来。
她半阖着眼,望见通道尽头出现的身影,嘴角十分费力地扯出一点笑。
来人身上素净的白衣也浸透了血,他们有相同的狼狈,但还好,也有相同的默契和幸运。
他走过来,蹲下身,给了她一个充满血腥味的拥抱,好像在无声庆祝他们的胜利。
是该庆祝一下,梅一死了,倒悬塔内再没有能阻挡他们的人。
这个怀抱是熟悉的暖和坚定,她闭着眼,靠在少年坚实的胸膛,一边听着他凌乱的心跳,一边想着,在这死里逃生,劫难过后的时刻,或许该亲一亲他,作为小小的嘉奖。
清清仰起脸,轻轻吻上少年的下颌。
“辛苦啦。”她笑着说。
裴远时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也不管那上面全是血迹。
“痛不痛?”他低声问询。
清清摇了摇头:“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