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卿愿意帮这个忙,是因他自己足够磊落伟正,若是他不愿蹚浑水受连累,不认陈仵作那封信,不认此前泰安镇的救命之恩,那他们也绝无厚着脸皮的道理。
但她就是生气!
气师弟不同自己商量,气他要当个事了拂衣去的默默之人,说好的并肩而行,共进共退呢!
扣在自己领口的手愈发用力,裴远时深知她现在火冒三丈,只能乖顺地任人压制着。
但他还是忍不住替自己争辩:“我说的不假,师姐是信不过我么?偌大长安城,我若有心,藏匿个两三月不成问题。”
“你还说!”清清勃然大怒。
裴远时老实住嘴。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清清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她颓然道:“算了,师弟大了,喜欢搞自己的小心思,谁管得住。”
裴远时抿了抿唇,怕她真的因此恼了,反过来想去牵她的手。
清清不让他牵,未点灯的昏暗室内,她双眼仍有微微亮光。
她瞅着他,闷闷不乐地说:“以后不许这样了,我又不是什么胡搅蛮缠任性之人,这点事有什么不好说的。”
裴远时点头,乖巧道:“不会再这样了。”
他试探着又去牵她的手,这回是握住了,她也才洗净过身体,手指尚有湿润洁净的气息,刚刚她揪着自己领口的时候,他闻到了。
少女确认了一遍:“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少年略微停顿,他低下头,在她手背上留下一吻。
“没有。”他的气息洒落在她肌肤上。
第二日醒来时,苏少卿果然已经离开了。邓伯说近些天无甚外宾来朝,鸿胪寺的事并不算多,大人不会很晚回来。
于是清清逛了两回苏府花园,持了三遍日常符咒课业,同师弟比划拳脚五次,其中大胜四次,惜败一次,惜败后不服,被师弟压着亲了脖子一次,最后她反亲回去数次。
这样消磨时光后,苏少卿终于缓缓归矣。
他们一同用了晚饭,席上,清清把从梅七处得来的倒悬塔的消息又说了一遍,详细分析了利害,判断了成败概率,最后得出结论:可以一试。
苏松雨没想到他们真是有备而来,北郊那处禁地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得见,而在清清口中,却连几处暗道,几处关卡都说得头头是道。
但作为长辈,他不能让二人就这么以身犯险,尤其他们身份还这么敏感……于是他又规劝了一通,但并未起到什么效果。
是了……他同他们的父辈十分熟稔,打过不少交道,这份执拗坦然,自信的冲劲,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也罢也罢,能从金光门偷入长安城的身手,还是他能质疑的么?
苏松雨只有长叹,劝说了要量力而行,重复着“不要随意上街”,最后说过几日给他们弄两副公验,方便到时候出城。
打秋风的二人自然千恩万谢,这顿饭便在少卿的唠叨中其乐融融地结束了。
几日后,光化门内。
一日之计在于晨,正是出城进城人流最多的时候。
清清今天作道士打扮,头上挽了个混元髻,穿着簇新道袍,手里还握着只三清铃。她站在队伍当中,跟随着人群一点点往外移。
轮到她了,她从怀中摸出公验,递给检查的卫兵。
卫兵接过,看着看着,眉头忽得紧锁,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她。
清清心里咯噔一声,她讨好一笑:“官爷这是……”
卫兵摇摇头,将公验还与了她,示意放行。
清清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面上却不显,从容走出了光化门,背挺得笔直,衣袂翩然地离开了。
城外仍有成栋的屋舍,她走上半刻钟,房屋几才乎看不见,四周只余连绵的山野与田地。六月初的日光泼洒而下,野树间藏匿着知了,一声又一声地长鸣,聒噪极了。
她步伐轻快,走过一棵棵有蝉鸣的树,路过一片片翻涌着的稻田,风中是泥土的潮气。走尽了一条长长的田埂后,她在树下看见了一人。
那是一个少年,穿着同她一样的素淡衣衫,头发高高束起,拥有浓黑的长眉与眼睫,鼻梁与眉骨的起伏俊秀而深刻。
他腰上挂着一柄剑,背靠着树干,似乎在闭目休憩,又似在等人。
清清走过去,衣角拂过田埂上的草叶,发出窸窣响声,他应该是听见有人来了,但仍未往这边看。
日光亮得晃眼,她在他面前站定,用此前在路边随手折的柳条去挑他的下巴。
“这是哪家小郎君,”她声音作了十成十的轻佻,“孤身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怕被人惦记?”
少年睁开了眼,他看她的眼神像一潭安静幽深的水。
“谁会惦记我?”他唇边勾起一点笑。
脆嫩柳枝摩挲过他下巴,又顺着下颌线慢慢勾勒,她悠悠道:“我惦记你呀。”
终于,在它挑开他衣领之前,他抬手按住了那抹不安分的翠绿。
“正好,我也在等你。”
清清笑着扔开柳枝,她懒洋洋地说:“你竟比我先到。”
裴远时嗯了一声:“师姐要排队检阅,我偷溜墙角,自然要快些。”
清清顺着路继续往前:“没碰上什么吧?”
裴远时跟上她的脚步:“十分顺遂。”
清清却想起了什么,她掏出怀里的公验扔给身后的人。
“我倒是碰上了点麻烦,那守卫一直盯着我的公验,不晓得哪点引起了他的注意。虽说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但心中还是惴惴。”
裴远时细细翻看薄脆纸张,目光在姓名那行逡巡半晌,终究瞧出了点异样。
他迟疑道:“张翠蛋?”
清清停下脚步:“怎么了?”
裴远时看着她。
清清莫名道:“这名字不是很常见?绝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特意选的……”
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少女在风中站着,素净脸庞几乎白到透明,她今天还穿的白衣,更衬着那双眸子如乌墨一般澄净明亮。
看着那个圆润可爱的混元髻,裴远时忍不住笑了,如果天上哪位道君身边真的有什么神仙童子,大概就是她这样的罢。
那双眼眨了眨,浓密卷翘的长睫如羽翼扑闪,她好像真的很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裴远时说:“没什么,师姐,即使是俗家姓名,也不必取这般俗的。”
清清回过味来,她不服气道:“那你的叫什么?”
裴远时抿了抿唇,说:“忘了。”
清清质疑道:“昨天才送来的假公验,今天就忘了,你哄鬼呢?
裴远时将脸侧在一边,不再说话。”
这还了得,清清立马燃起无穷兴趣,她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拿来给我看。”
僵持了数刻,裴远时终于败下阵,他从袖中摸出纸张,往少女手上一抹,便绕过她往前走了。
清清兴奋地展开,在他身后大声念道:“王……王大发?”
“师弟,好朴实无华的愿望啊!我张翠蛋难道俗得过大发兄?哈哈哈哈……”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路边的田地越来越稀疏,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家。取而代之的,是连绵无尽的山林野地,地势越来越陡。
终于,在一座宽阔山坡背后,清清瞧见了那座传说中的倒悬塔。
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什么塔,它的塔身被埋在地底下,露出地面的,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小小祭坛。
祭坛呈方形,砖石原本是漆黑色,在经历了不知多久的风雨洗礼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灰。四面有残破的石梯,四角矗立着倒塌的石柱。
传说中,这塔是一个妖僧所建,清清此时真的有点信了,若不是妖僧,谁会在佛塔上面设立祭坛?这根本就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信仰。
祭坛静静地立在那里,周围荒草蔓生,偶有几声鸟啼,在深林之中传了很远,显得更加寂静诡谲。
任谁路过此地,都会把这当成一处早已被废弃的建筑,谁能想到,脚底下竟还关押着人,更有一群危险狠毒的杀手盘踞?
清清和裴远时藏在树间,已经观察了半个时辰,期间一片死寂,无一人出入。
还好,今天尚早,而他们有的是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天假要来了,在此只想引用小王子里面的台词
我知道你周五要来,周三晚上就开始感到快乐
下章打架,然后会有个重要剧情
第123章 佛塔(中)
一滴露水藏匿在叶片背后。
这是在六月,露水在清晨凝结而成,按理说,在太阳升起后半刻钟内,就应该被蒸发掉,不留任何痕迹。
但这滴露水没有,它攀附在一片粗厚油绿的叶片之后,这使得它成功躲避掉盛夏日光的照射。或许算一种幸运,它比其他同类多存在于世上那么点时间。
这个位置确实好,层层叶片的掩映之下,没有饥渴虫类的骚扰,也没有鸟雀前来啄食,能让它现在都没有消散。
但很快,这份幸运便被终止了。
一阵风经过了这里,枝叶晃动着彼此摩擦,那滴小小的露水,承受不住这点摇晃,终于从叶尖滑出,往下坠落,很快,它就要投入湿润温热的泥土之中,完成它的宿命……
极其轻微的,啪的一声响。
它并未坠入土壤,而是落在了更为滚烫有弹性的东西上,那似乎是是人类脸庞的肌肤。
它的身体被拉长,又要往下坠去,它感觉到这个人类似乎在疾跑,他粗重的呼吸喷洒在空气中,他的心跳快而剧烈。
这个人像在追逐,又像在逃跑,总之这不是一滴露水能够理解的事物。它挂在他下巴,又滑落到臂膀,感觉到肌肉的紧绷与贲张。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极富力量的手臂,它此时正积蓄着气力,下一瞬,它高高扬起,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重重向前挥了出去。
露水顺着他挥拳的方向,被甩了出去,它的身体在空中快速地消散,这样下去,只需短短一息的时间,它便会完全散尽——
它砸落在了一个奇妙的事物上。
冰冷,是此刻唯一的知觉,它仿佛回到了被初初凝结的深夜,林间寒气从四面袭来,凉风阵阵地灌。
对于一滴露水来说,这是令它无比舒适的温度,甚至还要冷上许多。
像雪一样冷,像冰一样硬,甚至还反着亮白的光,它在身下事物光滑的表面上,看到了其映照出的一角蓝色天空。
哦,这是一柄剑,它从一个人的手臂,被甩落到另一人的剑尖。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瞬,所处的剑身猛震起来,它听见类似于白鹤的鸣叫声。
柔软的水做的身体在这一刻化作了锋利无比的刀刃,挟裹着周身凛冽寒肃的剑气,它从剑尖激射而出,势不可挡,连风都能被撕裂。
它重重砸入一处柔软火热的所在,像一颗钉子被打入沙土般轻易。它破开柔韧的肌肤,钻进温软的血肉,深深地入到颤动着的血脉之中。
这滴露水同一个人的血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散脱离,它终于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而它所在的躯体,也有同样的下场。
正午的热风吹过山岗。
地上倒伏着一具属于成年男性的尸体。
他身上穿着的是粗褐短打,头上缠了布巾,肌肤黝黑,面容平常,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乡间农户。
但农户极少有如此遒劲的肌肉,和迅疾刚烈的拳头,以及面对敌袭时冷漠冰冷的双眼。
“这是梅三,擅拳术与阔刀,好气力,常作农人打扮,混入街巷人群之中,别人瞧不出破绽。能让人目标疏于警惕,从而完成任务,他的排名因此靠前。”
“他并不算什么难缠的角色。”
“那是因为我们在偷袭埋伏,而且人家没带刀,是赤膊上阵一打二。”
“这有什么关系?我没见过哪个杀手这般没有警惕心。”
“或许谁也想不到,能在老巢门口丧命吧。”
少女笑了一下,她继续说:“配合不错啊,雪月加持上冰咒,我早就想这么试试了……开端这么顺利,我对接下来的要做的事真是充满信心。”
裴远时将剑收回鞘,绯色剑穗摇晃,像一抹残破的晚霞。
他看着她少女翘起的嘴角:“师姐……”
清清抬头看他。
裴远时犹豫道:“……没关系吗?”
男子健硕高大的身体扑在草丛中,颈间破开的伤口还在汨汨流淌出血液,谁都能看出,他正在慢慢丧失着温度,成为一具冰凉的尸体。
清清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转过身,朝祭坛走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若没有这样的决心,我又何苦跑来长安?”
裴远时自然不会怀疑她的决心,不过是突然回想起那个森冷可怖的夜晚,他站在漫着血液的屋室内,怀中是女孩微微颤抖的身躯,她当时那么恐惧,而现在却能对着一具尸体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他只是有点担心,而现在看来,担心很多余。
正在此时,女孩又回过头警告道:“不许瞧不起人。”
他也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
梅三是在开启暗门之后被杀死的。
当时,二人潜伏在树上,看着农人打扮的杀手掠身而至,清清当即便认出他是谁。他在黑灰色的古怪祭坛面前站定,往一方石阶上敲了敲,随着石块摩擦的声响,一方幽深的通道显露出来。
然后——便是一场追逐与狩猎,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出手的那一方担心引来对方的同伙,只求速战速决。
一切都很顺利,开门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下,而他们,就站在入口处,凝望着那片黑洞洞的未知。
裴远时走在前。
两侧是狭窄冰凉的石壁,二人顺着通道慢慢下去,每一步都极其小心,不发出半点声音。
又往深处行了片刻,周围便陷入阴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