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便慢慢问吧,哄高兴了自然会想到的。
船只在途径汉中时停下。
他们只能到这里,再往前,难免会碰上盘查的守卫士兵。长安可不比青州,天子脚下,任何无身无份的人,都很难浑水摸鱼。
还好,他们二人虽然没有身份和公验,但有——
“有够使的轻功和够大的胆子。”清清站在高岗上,眺望远处巍峨高耸着的城墙。
“天黑了就进去,”她言简意赅,“虽说金光门布防最严密,但也同苏少卿所居住的居德坊最近。”
裴远时点头,他有点意外,离开了长安那么久,她对这些还记得那么清楚。
清清看着晴朗天空下拥挤嘈杂的城门,担忧地眯起了眼:“苏大人见我们不请自来,不会吓一大跳罢?”
第121章 夜访(下)
时值仲夏,即使在夜晚,风中也有潮热之气。
今夜无月,星子亦没几颗,实在是个夜黑风高,作奸犯科的好时候。
城楼上,值夜的将士刚刚换过一轮,盔甲在走动间碰撞出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
没有人看到,两道身影正紧贴在城墙墙面上,如狩猎的壁虎一般迅捷无声。从墙根攀爬到墙垛,只用了几个吐息的时间。
清清将手扣在墙沿上,屏气凝神,去听女墙之内的声响。
什么都没有,看来无人巡逻至此处。
她手臂微微使力,冒出头往里望,却冷不丁瞧见,墙角正有两个士兵静默地站着,双目平视前方,似是严阵以待的样子。
这可不太好办……她朝下方的裴远时略微摇头,示意情况棘手。
虽说解决掉两个士兵不算难事,但事后也必定会被人发现,清清一点也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苏少卿受到牵连。
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里。
一时陷入僵局,她和裴远时就这么吊在宽阔高耸的墙面上,前未有通路,后不见归途。
正在此时,身后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一队人马在靠近,要从这道门入城。
清清心中一紧,金光门向来是严防死守的一道抑外之门,她完全没有考虑到会有人半夜三更还能进来。
从来人的方位,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挂在墙沿的两个鬼祟之徒……
果然,一声利喝在城墙下响起:“什么人在那里!”
一瞬间,原本昏暗的墙垛内立刻燃起火光,离这里最近的两位士兵已经举起枪杆,大步走了过来。而更远些的城楼上,正有更多值夜将士闻声纷纷靠近。
前一刻还静寂无声的夜即刻热闹了起来,最先走近的士兵用火把一照,墙头挂着的人影赫然。
士兵大惊,一边高呼着敌袭,一边将枪尖狠狠一捅,就要刺到那人乌泱泱的头发中去……
士兵们手持武器,警惕着上前,却见最先出手的同僚愣愣地站着,好似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可是没刺中?”
“刺是刺中了,只是……”
那士兵枪尖一挑,从墙外拉回来个物事,那是——
一件白色外袍!
外袍挂在枪尖上,在风中一摇一摆地飘,远远看去,还真像有个人挂在那上面。
原来是虚惊一场,众人纷纷散去,只道是要进城的兵士们看岔了眼。
也只能是看岔了眼,众目睽睽、严防死守之下,谁能从那上面逃脱?不过这衣服出现得也有几分诡异便是了……
它最后被今夜带队的长官拿走,想必得需追查一番,若查出是哪个守城的弟兄不慎忘在这的,那可有好果子吃了。
只有出枪的年轻士兵还在原处站着,夜风吹过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方才……明明是刺到实处了,枪刃没入□□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怎么转眼之间,只剩一件袍子了呢?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飞掠而过。
容不得半点休息停顿,翻过城墙,便是宵禁时刻的街坊。街使、巡使、金吾卫,这些佩刀带剑的朝廷鹰犬,正在四下巡逻,搜寻着胆敢在街上逗留的任何一人。
若被撞到,便是当场毒打砍杀。
所幸今夜无月,地上连影子都投射不出。
很快,坊门出现在了眼前,但那并不是他们的通途,绕过一处拐角,清清望了望四周,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上,踩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顶之上。
站定之后,身边又落下一人,那是同她狼狈为奸的裴远时。
清清猫着腰,从排列着整齐青瓦的屋顶上一窜而过,步子轻巧到了极致,踩过的瓦片连一丝摩擦之声都未曾发出。
身后跟随的人也没弄出半点声响,清清一面穿梭在高高飞起的檐间,一面暗想,师弟的萍踪学得这般好,当初为何能被师叔气成那样?
几个起落过后,她在一处高墙外停下,紧接着纵身一跃,落入墙内的花园之中。
院子里似乎种了茉莉和栀子,在仲夏的夜晚散发着幽幽香气。清清在香气中站定,止不住的气喘吁吁。
如此灵巧无声的轻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从金光门奔来这里,不过区区几百丈,但比她在森林中自在穿行一个时辰还累。
一边的裴远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抬起眼,看到少年靠着棵树,胸膛正剧烈起伏。
望着那片布料下边的挺拔,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今年正月,她为自称做噩梦的师弟行了次“除尘”之法,借此机会,好好摸了两把他身上的结实线条。
可惜平日里的师弟高洁秉正,并不过多允许探索他的身体。她稍微摸深一些,他便急急叫停。
就算她用“是不是不行”、“怎么哪里都不行”、“不可以不行”来激他,他也神色淡淡,一副不可亵玩的高洁之相。说得多了,便捉住她的手,压着她密密地亲吻,叫她全然忘了要轻薄师弟的事。
这个人,真是小气得很!
裴远时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孩投来的愤恨视线,正想问询,她却两步走上来,在他胸口使劲摸了一把。
力道有点大,也弄得他有点疼。
他有些委屈地说:“师姐,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女孩的背影,以及转身之时,泄愤般甩在他鼻尖上的发尾。
仍旧是好闻的青草般的香,裴远时轻咳一声,默默跟在了师姐身后。
脚下便是苏府了,这么多年,苏少卿似乎还保持着当初的习惯,处处摆设与布局风雅简朴,绝无其他高位之人的铺张华丽之好。
清清边走边打量,夜影重重,偶有几声犬吠从坊内传来,花木假山在暗色中只能看见些轮廓,回转曲折的走廊,也不晓得尽头是通往何处。
她终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尴尬道:“我不认识路。”
顿了顿,她又说:“而且,大半夜从天而降,杵在人家床头,实在是很奇怪啊。”
裴远时说:“我们弄出点响动,把那个姓邓的老仆引来不就成了?”
多简单的道理,清清讪讪点头:“我坐了太久的舟船,脑子不太清楚。”
裴远时却安慰她:“哪里会?师姐方才在墙头那招戏法极妙,料谁也看不出是个声东击西之计。”
清清谦虚一笑:“师弟过奖,行走江湖,我自有一套稀奇手段,日后还能让你开开眼。”
如此往来一番,心绪也平定不少,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犯起困来。
“我们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小,”她大声抱怨道,“怎么大半天一个家丁都引不来?难道偌大一个苏府,就他主仆两人吗……”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便吱啦一声开了。
二人立刻转头去看,只见黑洞洞的门里,站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裳,手中持着盏灯烛,正无奈地看着他们。
“道长心里,我苏某便如此寒酸悭吝么?”他微笑道。
清清讪讪地行了礼,说明来意后,及时掏出怀中的书信递给他。
苏松雨接过,在光下展开纸页,细细地阅读起来。
清清瞧着男子在光影中疏俊的眉眼,再次感叹,少卿真是她见过少有的美男子。
长得好,才华好,还这般让人如沐春风,大半夜家里进了贼人,贼人坐在卧房外嚼自己舌根,他也不生气恼怒。
苏松雨很快看完了,他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柔声道:“二位远道而来,定是十分辛苦,此时已过三更,不妨先歇下,此事明日再叙。”
他叹了口气:“这原本也是急不得的事。”
清清自然没有异议,坐了半个月的船,他们早就筋疲力尽,不好好休整恢复,怎么去地下佛塔救师父?
那厢,苏松雨已经唤来了邓伯,邓伯一见师姐弟二人,又惊又喜,只道是恩人大驾光临,定要竭力侍奉云云。
等候下人收拾房间的间隙,清清和裴远时被请到堂上,苏松雨略微关怀了一番他们路上的情形,最终也说到了如何进城,又如何进入宵禁时分的居德坊。
清清赧然道:“大人知道,我没有公验之类的凭信,只能通过这等鸡鸣狗盗方式,大半夜来叨扰您一番。”
苏松雨笑着摆摆手,示意她无需说客气话,他笑叹道:“不愧是林道长的高徒,这等身手,若是被那左右金吾卫晓得,也定是要自惭形秽的。”
师父的俗家姓名是林明,他从前在长安同苏少卿有往来,清清是知道这一点的,她闻言,自然又谦虚了一番。
苏松雨的笑容渐渐凝重,他喝了一口茶,道:“林道长被关押在倒悬塔,这等消息你是听谁所说?”
清清道:“师父此前不在观中,梅家派了杀手来泰安镇,被我套出了话。”
三言两语,却能窥见其中凶险,苏松雨看着女孩稚嫩却坦然的脸庞,重重叹了口气。
“也是苦了你,小小年纪竟要承受这些……”
清清摇摇头:“师父此时生死未卜,被关押在那等险地,才是最该担心的。”
“这点不必担忧,道长他必无生命之危,”苏松雨道,“梅家抓了个昆仑出身,已经不理世事的道人,只有一种可能。”
“梅相同润月真人的合作有了嫌隙,林道长是作为人质被扣押的。”
此言一出,清清内心大震,在她心里,这两个老家伙就是那话本上总是成对出现的恶角,兴风作浪,坏事做尽,绝无反目成仇的道理。
而作为京官的苏少卿,得到的消息必定比她这穷乡僻壤的少女来得更真更及时。
苏松雨目光微沉,左手放在桌上轻轻地敲,显然已经在盘算思忖。
她不便打扰,只将视线投向一边的师弟,他也正垂着眼,不晓得在想什么。
怎么人人都一肚子心思,难道就她又困又累,什么都想不动了么?
念及此,苏松雨又开口了,清清润润的嗓音,确是犀利如刀的内容。
他看着裴远时:“你是镇西大都督的独子?”
裴远时颔首。
“你很不应该来长安。”
第122章 佛塔(上)
清清的瞌睡登时醒了一大半。
苏少卿向来都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如今他目光深沉,紧盯着裴远时,劈头盖脸来这么一句,登时有了些高位之人声色俱厉的模样。
她下意识就要替人解释:“是我让……”
裴远时却从座位上起身,朝苏少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家父在世时,常说,‘食马得酒之恩,可以出死报矣’。晚辈流落泰州,是师父一手所救,如今师父危在旦夕,身陷囹圄,正当相报之时。”
顿了顿,少年继续道:“晚辈知晓自己如今仍被四处搜寻下落,此番叨扰大人,实乃初到长安无奈之举。天亮之前,晚辈自会离开,绝不拖累府上。”
少年声音清澈,语气坚定,清清困倦的脑海中终于意识到,他原来一直在打送自己到苏府,就独自离开的主意。
镇西大都督战败于西北,死后还被盖上‘里通敌国,延误战机’的罪名,株连血洗三族亲眷。追捕将军独子的卫兵无功而返,上面必不会就此放弃,如今返回长安,的确无异于羊入虎口……
苏松雨闻言,却无奈道:“怎么一句话不对,就嚷着要走?若是离开此处,你躲躲藏藏,又能去哪里?”
裴远时垂目恭敬道:“晚辈对长安各坊熟悉不过,此前流亡至泰州时,也……”
苏松雨扶住额头:“这般要强,倒与裴将军如出一辙……‘食马得酒之恩,可以出死报’,二位在泰安镇救了我一命,我自然也需知恩图报。方才那话,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失了警惕,没有别的意思。”
正在此时,邓伯进来,说热水枕席已经备好,两位客人可要现在休息。
苏松雨挥了挥手:“来都来了,就在这歇着罢!苏某区区一介小官,却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鄙舍简陋寒酸,但到底也能护得两个娃娃。”
他警告道:“我白天不在,你们切记不可乱跑,我晓得你们身上有些本事,胆子也肥,但这儿到底也是长安。一切事宜,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初到苏府的第一次会面,便这么结束了。
待裴远时洗净尘土,恢复了整洁,从净室内走出,已经是鸡鸣之时。
他在一片暗色的走廊中穿行,往客房方向走去。绕过一片栀子花从,他推开屋门,还未站定,便敏锐地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声。
他没有动作,任由来人将他狠狠按在门板上,压得他动弹不得。
“师姐,”他在黑暗中问,“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揪着他领口的少女恨声道,“你一路都在打这个主意吧?我竟半点不知道。”
“若叫师姐知道了,那还能了事吗……”少年的发梢还淌着水,此时正一滴滴坠流到她手指上,冰凉而湿润。
清清当然知道师弟藏着掖着的原因,也知道其实找不出能够两全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