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调转话题:“你那个师弟没来?”
清清摇摇头:“他有其他事。”
陈仵作正色道:“你可知他的来历?”
清清抿了抿唇:“知道的。”
陈仵作的目光渐渐凝重:“裴将军独子,他是这样说的?”
清清颔首。
陈仵作沉默半晌,似是挣扎纠结,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长叹:“我知道劝不住你,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你可还记得苏少卿?”
清清自然记得。
“我为你修书一封,你到了长安,可去找他。”
一老一少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雨势渐缓,清清才重新走出。
她敛眉垂目,望着积水路面,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千头万绪,在心里反复盘算掂量。
心里想着事,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铁匠铺院门后。
她愣愣地看着那道木门,心中百感交集,不过离开泰安镇几个月,那些只知捉鸟捕鱼,插科打诨的日子好像已离她远去了。
犹豫踌躇再三,她还是没有推开门,她不知如何同门后那张熟悉可爱的脸道别。
还是回来再说吧,回来再同他们好好解释,他们或许会生气,会抱怨,但终究也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她执着伞转身,伞沿滑落成串水滴,落在粗木门板之上,留下一点潮湿痕迹。
当晚,小霜观的人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气氛格外沉闷,丹成一直低着头默默,梅七也破天荒地没有进行拙劣表演,清清在心里想自己的事,裴远时则是惯常的一声不吭。
直到席上将散,丹成才小声叫了句师姐。
清清如梦初醒,抬头看她,柔声问询道:“怎么了?”
“你明天早上便要离开吗?”
“是啊,我把这里的钥匙都留给你,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多么可爱的问题,清清笑着望向她,不说话。
丹成的嘴巴扁起来:“那里还有五六个比阿七还厉害的杀手,师姐,我会一直担心你,想着你的。”
清清安慰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们的底细都被我知晓了个干净,没什么好怕的。”
丹成眼角润出几滴泪珠:“我有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呢?清清正想问,却看见丹成手一翻,从桌底下抽出一柄长剑。
这是一柄极漂亮的剑,通体雪白,如同上好玉石铸成,隐隐透着莹润珠光。似冰雪,又似珠玉,冷冽和温润的极致融合。
这也是一柄极锋利的剑,材质来自于昆仑最珍稀的矿脉,它是由内宗铸剑师粗炼了三年才制成的杀器,血从上面淌过,可以不留一丝痕迹。
它制成最初,是被赐给了昆仑最具天赋的女弟子,后来又辗转到她自己徒弟手中,而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
“雪月,”清清轻声念出它的名字,“萧子熠说他把它留给了你。”
丹成摇摇头:“师兄不是想给我,是给你。”
这句话无需深究,清清立刻明白了他某些不会说出口的隐忍,她沉默片刻,轻轻拂过雪月微凉的剑身。
这是把难得的好剑。
“这是把难得的好剑,”梅七斜睨着,懒洋洋开口,“它一剑刺在身上的滋味,可真叫我好生受了一把。”
清清说:“我剑法平常,用它其实算浪费。”
梅七立即道:“那给我罢!我精通各类武器,剑术更是上乘,把它给我,绝不算暴殄天物。”
清清看着一边的裴远时,作为一个剑者,从雪月出现开始,他的目光便停留在其上没有挪开过。
她问:“你可见过比这更好的剑?”
裴远时摇摇头:“未曾。”
清清将剑柄送到他手中:“借给你在长安用用。”
裴远时顿了顿,缓慢地接过剑,他将指尖按在剑身,用了点真气,轻轻拂过,剑身便发出愉悦的嗡鸣。他欣赏地注视着它,从色泽到锋刃,目光可称沉醉。
最后,他从怀中拿出一枚剑穗,将其系在了剑柄上。
莹润的白与鲜艳的红,如雪中盛放的一朵梅,又如情人眼角垂着的一滴相思泪。
清清撑着下巴,看着那点灼眼的红,笑着叹息。
丹成却咬紧了唇,用袖子偷偷擦掉眼泪。
梅七在一旁静静看着抹泪的女孩,他突然起身,将手放在后脑,吊儿郎当地往门口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不满地嘟囔道:“搞这么个大阵仗,不就是去倒悬塔救个人嘛……九层佛塔,又不是十八层地狱,有去无回的。”
“仙姑,告诉你一件事,我生平最喜的一个字便是‘七’。”
苍白俊秀的青年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我之所以叫梅七,并不是我只能当第七,是因为我喜欢。”
他推开门,嘈杂雨声立刻充盈了整间屋子:“倒悬塔里那几个一二三,其实……也就那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去长安~
第120章 夜访(上)
船儿破开水面,在氤氲着雾气的河道上驶过。
两边是连绵山影,在晨雾之中,有着青灰的淡雅色泽。两日的雨过后,空气清润爽朗,万物明澈如洗。
船桨在水中起伏的声响悠然美好,这艘从泰安镇出发,去往青州的小舟只栽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个小姑娘,梳着简单双髻,白净净一张脸,一双眸子又透又亮,顾盼说话之时,仿佛有汩汩清泉流淌。
另一位是个少年,相比之下要内敛沉静一些。他眉眼生得极好,长眉英挺,双目湛然,气质清爽干净。此时正靠在船厢内,同一旁的少女低声说着话。
船夫走南闯北,见识过的人数不胜数。这对师姐弟虽年纪尚小,但其气韵却极为可贵,也不知教导他们的师父是何人,在这偏僻小镇中竟有如此师门……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边的一柄长剑之上,心中暗忖,方才两位客人跃上舟船,船身几乎未曾往下沉,连涟漪都没漾开些许。身手如此,难怪敢结伴而行,无需师长陪伴。
两日的路程很快便过去,期间有其他客人上船或离开,这对小客人却一直安静地坐在船厢中,时而说话,时而闭目休憩。身边人来来去去,似乎都同他们无关。
船到了青州城外,少女走上前,同船夫寒暄了两句。
付过钱后,船还未停稳,那少女足尖一点,竟直接掠了出去。衣袂飘过水面,灵巧翩然,如水鸟舒展羽翅一般,稳稳立在了对岸。
船夫不由为这漂亮轻功叫了声好,话音刚落,那少年也纵身跃了出去,端的却是疏朗如云,迅疾若风。一转眼,便也站在了覆着青草的河岸上,同少女并肩而立。
船夫便更是啧啧有声,感慨了一番英雄出少年后,兀自摇着橹去了。
青州城外。
清清和裴远时一前一后走在道上。
快到午时,日光正盛,路人大多行色匆匆,有骏马拉着车疾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清清站在尘雾边眯了眯眼,她将手搭在眉边,去望日光下高大巍峨的青州城墙。
“长安的城墙比这还要高三尺罢。”她喃喃地说。
裴远时看了一眼:“三尺半。”
清清抬脚往前走去:“记得这么清楚?”
“幼时常常跑上去玩,在启夏门城楼上,可以看见南郊的祭坛,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瞧见芙蓉池。”
“启夏门那么偏远,你常常去玩,是离得近么?”
“那儿离南郊的武场近,所以是去得最多的一道门。”
进了城门,二人在嘈杂街道上并肩而行,两边都有叫卖的摊贩,食肆中飘来腾腾香气。
少女一边张望,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她口齿不清地问询:“待会儿吃什么呢?”
裴远时伸出手,帮她拭去了眼角一点泪光,他的声音低沉柔和:“都依你。”
清清又左顾右盼一通:“我记得这附近有家极好的食肆,东西地道又实惠……应该往那边走……”
她极其自然地拉过少年的手,往街口走去。
裴远时任凭被拉着,他微微垂眸,不动声色地覆住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纤巧灵韧,此时乖乖在他掌心里蜷着,像一团软和可爱的云朵。
他们牵着手,穿过人流和街巷,在这片烟火热闹中走着,好似天底下再平常不过的一双人,所有风波暗涌,都还远远未到来。
他们的愿望其实也不过如此简单。
食肆内,清清向老板打了招呼,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她随口继续方才的话题:“那你家住哪里?”
裴远时答道:“在金城坊。”
清清睁大眼:“我过去在澧泉坊,就在金城坊南边。”
她笑着叹了口气,眼中显现出怀念:“也不晓得那宅子如今是谁在住,院子里那株杏还开得好不好。”
裴远时道:“开得很好。”
清清看着他,迟疑道:“什么?”
裴远时将视线放在桌面上,唇边露出一点笑:“白里透粉的,落在墙头巷外,像一层雪,每年春天都很漂亮。”
清清回想起,裴远时说过他在须节山学不会萍踪,被师叔刺激打击,回长安后打听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
她恨铁不成钢:“师弟未免太过小心眼。”
裴远时含笑不语。
二人在青州城内歇了一晚,翌日在渡口,坐上了另一艘舟船。
正是雨水渐多的时节,这一路要是风平浪静,只需八九日便能到达汉中,若不那么顺遂,可能得需上十日。
索性自上船以来,并未碰上什么恶劣天气。行舟亦不比马车晃荡颠簸,要舒适上许多。
纵使如此,清清的话也一天比一天少,全然没有从甲蓝城回来路上的轻松。
大多数时候,她只闭目靠在厢壁上沉默,或是将手放在船沿,轻轻拨动微凉河水,目光放在水波上,心却不知何处去了。
他们有时也说话,说梅七给出的讯息,说倒悬塔的可怖传说,说儿时关于长安的记忆。
对于裴远时来说,他离开那里不过一年,而对于清清,却是太过遥远的从前。
她枕在他膝上,一边听着水流从船底潺潺而过,一边谈那些已经泛黄远去的一切。
心爱的磨合罗、最喜欢去的芙蓉园、某场淹了大半个长安城的暴雨。西市的透花糍是如何让她念念不忘,以及第一颗乳牙是如何黏在糕点上,让她再也不敢吃透花糍。
女孩的声音轻而低,她絮絮地说着这些琐碎片段,有些怀念,但更多的是怅然。
她说话的时候,裴远时便轻轻抚摸她散落在他腿上的发丝,她头发很漂亮,乌黑细腻,柔韧纤长,如果梳着长安女孩们惯爱的发式,一定非常好看。
他并没怎么注意过哪家女孩梳着什么发式,她们头上戴的是绒花还是珠玉,他对这些其实一无所知。
但若是对于此时靠在自己腿上的女孩,他便能很轻易的想象到,她墨玉般的发丝缠绕成双鬟,用有暗纹的绢带系着,再缀上两枚珠花,灿灿地闪烁,衬得她双眼更亮如清泉。
她本该拥有这些,他默默地想,当朝太傅的孙女,备受宠爱的女孩,无论是珍珠金玉,丝缎绣裙,这些东西都该被人捧着送到她面前。
同其他京中贵女一样,穿着丝衣朱裙,在西市街道上摇着小扇走过。端午时去曲池看龙舟,元日夜提着花灯嬉闹。在呵护与温柔中长大,一生都沾不到半点血腥和尘土。
她的双手,本该柔嫩细腻,用缀了宝石的玉镯来装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有执纸笔的痕,有持刀剑的茧。
但这终究只是“本该”。
他只能见到她穿着素淡衣袍,扎着长长发辫的样子。她嘲笑他竟然不会在炉灶中生火,同他争论烤兔子到底放什么佐料,带着他穿过幽深密林,去夜晚的池涧边捉鱼。
他们在湿滑的田埂上行走,她的发丝有露水和青草的香气,在夜风里拂过他的鼻尖,那晚的月亮很美,她或许早忘了,但他一直都记得。
她站在门口,背后是无尽的夜色,屋内是狰狞的妖鬼,他看见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的剑锋凛冽不可阻挡。这一切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是很难以忘怀的事。
纵使无法得见她发间缀上珍珠的模样,但他知道,她双眼永远胜过任何珠玉,它们才是永不熄灭,永不暗淡的珍宝。
在名唤命运的事物的操纵之下,他有幸得以见识这一点点美好,有如在厚厚云层之间,窥见了一丝乍破的天光。
他为此深深感恩,同时也为与之相关的遗憾而钝痛着。
即使她并不喜爱所谓珍珠,但她也该拥有,他的女孩本就配得上任何珍贵。
他的指尖从她发间穿过,他低声问她:“你喜欢珍珠之类的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师姐喜不喜欢这些?”
“一般般吧……好东西我见过不少,但也就那样……比起什么南珠北珠夜明珠,我更想多尝两块透花糍。”
并不是超出他预料的答案,裴远时叹一口气,说了句好。
“好什么?”清清翻了个身,发丝倾斜而下,露出一截纤细脖颈。
她懒洋洋地说:“你要给我准备及笄的生辰礼物么?还有两个月,早着呢。”
这倒是说中了。
少年的指尖拂上她的眼,她的眼睫在他手下颤动,轻轻地扫触,如蝴蝶脆弱的初生翅翼。
他低下头,用嘴唇代替了手指的位置。
他轻吻着她的眼尾,低声问询她想要什么。
女孩愉快地哼哼了两声,像一只被奉上食粮的猫,她翘起唇角,说她不知道。
于是少年的吻又落在她唇边,轻轻缓缓的触碰,在静得只有水声的船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