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慌张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丹成泫然欲泣:“你们竟然好到一起看这种话本!我原以为我是独一份的……”
清清头大如斗,为什么她的师弟师妹都很喜欢劳什子独一份?这是什么很金贵的头衔吗?
她只能耐心安抚眼前深受打击的女孩:“我没有经常同他分享的,只有这一次。”
丹成抽噎道:“真的?”
清清望了望天:“真的。”
丹成扭捏道:“我看这本上面有许多圈点勾画,还以为你们经常一起探讨研究呢。”
清清强笑道:“圈点勾画?我都不记得了……好啦,我空着肚子大半天了,丹成去灶房露两手吗?”
丹成立刻自夸了一通,接着神采飞扬地离开了。
她走后,清清见四下无人,便鬼鬼祟祟地翻开手中书册,飞快浏览起来。
片刻后,裴远时走进房间,瞧见的便是面红耳赤的少女,正恶狠狠盯着他看。
第117章 霜归(下)
裴远时被盯得发毛:“为何这般看着我?”
清清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裴远时迟疑着走上前:“……师姐?”
清清鼓着脸,仍是一语不发。
裴远时愈发觉得诡异,他四下扫视,十分轻易地瞥见了桌案上的书册。
看到那眼熟的淡蓝色封皮,他轻轻啊了一声。
“它怎么会在师姐这里?”
“幸好在我这里!不然我还傻乎乎地一无所知。”
裴远时莫名其妙:“什么一无所知?”
清清又羞又恼:“谁会像你这般,看个话本……画那么多记号作甚……”
裴远时顿了顿,不自然地将脸别到一边:“我第一次拜读这类作品,用点心不是理所应当么。”
清清一把拿起书,在手中拍得劈啪作响:“我竟不晓得,你那些奇技淫巧全是从这上面学来的!”
裴远时艰难道:“我之前说过,从这上面学了一些……”
“我以为你那是说笑!”
裴远时改口:“既然师姐都赞了我的奇技淫巧,那便不要在意这一点了。”
清清咬牙道:“你还英雄不问出处是吧?”
裴远时坦然道:“是这个道理。”
清清气笑了:“你脸皮何时变得这般厚……什么淫巧,我只是说说而已,莫要太自信。”
她将手臂抱在胸前,昂首道:“你还差得远呢!”
裴远时附和点头:“师姐说的是。”
清清训诫道:“常言说:满招损,谦受益,半壶水才会响叮当,你要记住了。”
裴远时恭敬道:“愚弟谨记。”
清清把书往怀中一揣:“纸上得来终觉浅,太依赖他人经验,终究不过拾人牙慧之辈,这种书以后不许再看。”
裴远时反问:“那师姐还看吗?”
清清怒斥道:“我看是为了陶冶情操,增长见识,同你这种心怀鬼胎之徒不一样!”
裴远时低声说:“那我以后只能靠躬行来得出真知了。”
清清眼睛四处乱瞟,不去看少年隐隐含笑的眼神:“躬不躬行,以后再说,现在我饿了,我要吃饭。”
她将书往柜子里胡乱一塞,昂首阔步地出去了。
穿过走廊,下了两方台阶,她一路走,一路张望。
丹成当真把观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到处都很干净不说,檐下系了花铃,廊前还摆了两盆茉莉,洁白小巧,清清俯下身去闻,清香扑鼻。
看来丹成很喜欢此处,遗憾的是,自己这回不能待太久……
清清来到后院,只见老桃树的花早就开败了,狭长叶片中,有拇指大小的果实正在生长。
也不晓得今年这批果,她还能不能吃上。
今日天空不算澄净,蒙着层暗糊糊的云雾,晚点或许会有雨。清清站在树下眺望天际,冷不丁瞥见了灶房屋顶上正升起的袅袅炊烟。
她抬脚便往灶房走,往前行了几步,却听见里面传来隐隐话声。
“我要的是逆纹,你全切成顺纹,肉很容易发柴的!”
“你又没同我说……”
“这个你都不晓得吗?做杀手的难道不用吃饭?”
“我吃饭,但又不做饭……嘶……”
“诶?怎么啦?”
“没什么。”
“又划伤手了?你等一等,我弄点水来。”
“是我没用……气脉被封,连刀都使不好了。”
“说的也是,不如我……”
清清忍无可忍,一脚把门踹开。
屋内灶台边的二人惊讶地望过来。
梅七正抬着他的手腕,只见他苍白细瘦的食指指尖上,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细小血痕,要不是清清目力极佳,还瞧不出在哪。
而站在他身边的丹成,正一副关心之状。
清清大笑一声:“天下奇观!暗魄门的杀手一朝被封内力,竟连刀都握不住了?”
梅七讪讪放下了手。
清清恶狠狠道:“少来你这臭把戏!你在打什么主意,可瞒不过我。”
梅七作出委屈之态:“小仙姑,你师姐好凶恶……”
清清一把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受了伤就赶紧滚,别碍手碍脚。”
梅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走到门口时,还十分做作地跌了一跤。
清清扭头向丹成道:“你不要信他的话……”
一转头,却发现丹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梅七的背影,眼中似有深意。
察觉到师姐转过头,她立刻甜甜一笑:“我都听师姐的。”
清清顿了顿,把刚才的话说完:“……他们这种人心机深沉,狡猾歹毒得很。”
丹成猛点头:“我不会轻易解开他的气脉的。”
清清很想知道掌门到底同丹成说了什么,为什么她非得同这样一个危险的杀手在一处,但既然丹成说不可告知,那她也不能多问。
她只能反复叮嘱:“独自在外,切记不可轻信他人,要谨记无论什么境地下,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丹成挺了挺胸:“师姐放心,现在同辈弟子之中,除了师兄便是我最厉害了,我很能靠得住。”
清清这才想起来,上次在江米镇,这个小师妹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当时听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能被掌门允许独自在山下逗留这么久,看来丹成的确很有进步,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吸溜着鼻涕的小娃娃。
想到方才她脸上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清清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丹成,长大了。”她像是欣慰,又像是叹息。
半刻钟后。
饭桌上,四个方位都坐上了人,正中摆着几盘家常菜式,看上去都十分可口。
但迟迟无人动筷。
梅七莫名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怕我投毒?”
清清说:“你那个绚烂萤火虫毒针,要是随便滴一点在里面……”
梅七二话不说,抄起筷子便夹了块黄瓜,往嘴里一扔,大口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他眉头紧锁,动作渐缓,似乎有什么异样。
清清叫起来:“你们看他,我就说!”
梅七将口中食物吞下,道:“淡了点。”
丹成立刻争辩:“怎么可能,我调得刚刚好。”
梅七微微一怔:“或许是我的问题……从前在组织里,我被喂过很多药,味觉早就紊乱了。”
丹成露出心疼之色:“阿七……”
清清一拍桌:“接着尝!”
梅七便又舀了大半碗汤羹,抬头一饮而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品尝,一边又龇牙咧嘴起来。
“有点烫。”他憋出一句,接着又要倒一碗。
再这么尝下去,菜都快被他一人吃尽了。清清实在瞧不惯他这副作怪样子,一把夺过汤匙,给自己也添了碗。
“你给我老实点!”她一面吹着热气儿,一面不忘警告。
梅七的表情无辜极了:“谁也没我老实了……我现在就是小仙姑手里的蚂蚱。”
清清夹了块酥肉给裴远时:“蚂蚱也能乱蹦哒。”
梅七冲丹成讨好一笑:“那绳子在小仙姑手里,能蹦到哪儿去呢?”
一顿饭便这样吵吵闹闹地结束了。
下桌前,清清宣布:“我过两天便去长安。”
裴远时擦嘴的动作略微顿了顿,他并不意外。
丹成却急得好似要跳起来:“师姐不要去!”
清清软言安抚:“之前的话你都听见了,师父被关着,我必须得想想办法。”
丹成沮丧道:“为什么偏偏是长安……如果是别的地方,我还能帮师姐的忙。”
清清疑惑地望过去,丹成却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闭口不谈了,只是脸上还有颓丧神色。
梅七突然插嘴道:“仙姑要去倒悬塔?”
清清懒得隐瞒:“是啊。”
梅七又开始露出他惯有的阴沉笑容:“那等地方,不是想去便能去得了的……”
清清微笑道:“正是如此,所以今天还要烦请您指教一二。”
梅七的笑僵在脸上:“我就知道……”
倒悬塔在很久以前,其实是一座佛塔。
它依山而建,掏空了整座悬崖,上大下小,有足足九层,入口和入口是地面上的同一道门。
相传,这是一位西域来的妖僧所建,妖僧当年以倒悬塔为据点,设坛讲经,招徕了许多信徒。寻常佛塔都是下大上小,而倒悬塔是下小上大,塔身不废一砖一瓦,是掏了山体来建造的。
塔内每层都设置了相当多的佛像,机关重重,越往下,越是危机四伏。
百年过后,僧人不再,信徒亦无影无踪,只剩这座诡谲阴森的倒立石塔,还静静矗立在长安北郊。
长安任何一个孩童哭闹不止的时候,只要恐吓说倒悬塔里的鬼僧人要来抓人,孩童便立刻战战兢兢,乖乖听话。
清清曾经也是被用倒悬塔止住夜啼的小儿之一,但后来她听师父说,那地方早就被朝廷占据了,用来关押一些身怀绝技之人。
尤其是……身怀绝技,又想劝服为己所用的人。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深塔之内,既不能施展飞檐走壁觉得绝顶轻功,又不能顺着什么暗道门窗遁走。每一层布设了重重把守和精密机关,要的就是摧毁人的意志,而不伤人性命。
清清觉得,师父应该还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不然师叔也不会再三强调他“只是碰上点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麻烦”。
她问梅七:“倒悬塔如今都是梅家的人?”
梅七道:“既然你师父在里面,那我头上那几位弟兄也会在其中把守。至于其他人,以仙姑的手段应是不足为惧。”
“你去过倒悬塔没有?”
“没有……我擅长暗中行刺,通常都被单独派在外面,很少回长安。”
“那你同那几位好弟兄熟不熟?”
梅七长叹一口气:“今天把这些交代了,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清清淡然道:“你早该有这种觉悟。”
“我先从哪位讲起呢……”
第118章 惊梦
清清和梅七说了许久。
她发现,梅七说人话的时候,还挺像个人的,不再矫揉造作,变得顺眼多了。
他们各自的排行,所使的武器,惯用的招式,常配合的功法……事无巨细,被他一一说来,清晰而有条理地把他的弟兄们卖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本就昏暗的天色变得更阴沉,天边炸响了一道惊雷,她才发觉,他们从午食后开始谈,现在又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雨水顺势而落,击打在青瓦檐,清脆如玉珠弹响。
骤雨时刻,对坐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清清一边揉着酸痛额角,一边消化着大半天所得的复杂信息。
裴远时靠在窗前,侧过脸去看成串雨帘。少年穿着素淡衣袍,身形挺拔清瘦,在静默的时候,仍有一种新竹般的勃勃气韵。
沉静和昂扬,这看似相悖的二者,在他身上有却奇异的和谐。
清清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他,心中想着,这人怎么哪哪儿都好看。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清清回过神,对上梅七意味不明的视线。
“你们是不是……”他挤眉弄眼。
清清翻了个白眼:“是什么?”
梅七压低了声音:“你非要我说得很直白?”
清清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梅七哼哼了两声:“仙姑,我都对你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你还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那天晚上,他被毒人伤了也要护着你,你自身难保了也要带着他,真是感天动地啊……”
他隐秘一笑:“做我们这一行,最会察言观色,打个照面说两句话,我便能把人的底细套个八九不离十。仙姑,你们二人今天眉来眼去,都被鄙人看在眼里,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