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一点儿别的法子?”辛氏急切地道,“你只管说,我自安排人去。”
刘大夫默声低头,不知道怎么答她。
早在头一回诊病时就交代过的,舅老爷这病只能养着熬日子,医不好,治不愈。
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只能束手无策。
辛氏哽咽一声,身子趔趄,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等她醒来,儿子儿媳守在床边,春姑姑在跟前打着转地抹眼泪。
“你大舅舅他……”辛氏喑哑着嗓子,抓住崔永昌的手腕追问。
“在呢在呢!”崔永昌连忙答道,“大舅舅就在隔壁,且撑着一口气,等着见您呢。”
“嗯……”辛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前襟打湿一片也不在意。
崔永昌跟曲妙妙两个,一左一右地搀着辛氏,往正房里去。
伍洋熬了半日,出气儿反比进气儿多。
听见他妹子的声音,手指头前伸,打喉咙眼儿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辛氏也泣不成声,握紧了他的手,只说自己在呢。
伍洋的一双眼睛早已看不清人影,蒙着一层灰白,却也知道跪在床尾的是自己的女儿。
“倩倩。”他目光朝向伍倩倩的方向,手掌微微蜷起。
辛氏重重地点头:“有我呢,万事都有我呢。”
辛氏将伍倩倩拦在怀里,跟伍洋保证道:“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跟永昌、妙妙一般,自有我这个应姑姑的来疼她。”
得了她的承诺,伍洋才恢复平静,一双枯瘦的大手搭在伍倩倩的手背,指尖轻点一下。
嘴里要跟辛氏说的谢字含糊一半,便整个人没了力气,撒手归西。
“爹!”
“大哥!”
……
伍倩倩与辛氏两个哭着抱作一团,旁人哄着,才把两个人搀到外头。
又要准备香火纸钱,又得叫人去安排一应发丧的事情。
辛氏正当难过,自不能主事。
曲妙妙又不敢自己擅做决定,只能请示到崔永昌这里,问他该是如何个流程。
“大舅舅总归是辛家那边的亲戚,不能以咱家的规制去办,你先比着寻常人家的规制,把一应所需都备好,等明天一早,咱们再问问母亲的意思。”
“成。”曲妙妙看了一眼里头哀声泣泣的动静,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没走两步,又被崔永昌叫了回来。
“你看了这些心里又要闹不如意,没得害怕,这事儿还是我去办吧。”
曲妙妙胆小,略微有些抵触白事这些。
平日里听说谁家老了人,她都要抿着嘴唇,生怯几分。
早起听到岿然楼那事儿,她就已经脸色发白,撑了一天,这会儿更是说不出的劳累。
“又胡说。”曲妙妙摆手拒绝,“那是咱们舅舅,又不是外人。”
她虽是怕,但总要顾及着辛氏的脸面不是。
这会儿推脱叫他来帮着应付,事后叫人知道了,不说她胆子小,不经事,只会怪她使小性儿端着身份。
崔永昌知道她的心思,也只能点头同意:“那你且自己注意着些,我哄了母亲回去,就过去找你。”
曲妙妙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人跟平时不是一个样子。
“嗯,好。”她点头应下,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崔永昌又不放心,叫路平去了趟绿橘洲,请了曲映悬过去,给他姐姐壮胆子。
第14章 “她生得真高。”
辛氏虽有心将伍洋的丧事大办,却是不能。
正如崔永昌那话,有天大的富贵,到底不是崔家的人,就连想在宣平侯府办事,都是越了规制。
协商一二,也只得比着寻常人家,简单发丧。
辛氏忧伤过度,除了当晚命人杖毙了个明月楼跑腿传话的丫鬟,便病歪歪的倒下了。
府里事情本就多放手给了曲妙妙,眼下她身子不好,这白事安排,自然就落到了曲妙妙的头上。
道场办在辛家的老宅里头,与宣平侯府隔着没几道街就是。
五更天刚过,曲妙妙便坐上了马车,正要放帘子,就听后头有人追了上来。
“阿姐,我同你一道。”
曲映悬随她上了马车,宝梅揉着眼睛落后几步。
“怎么起的这么早?”曲妙妙探他手心的温度,觉得发凉,又叫宝妆将自己的披风拿来。
跟前没有外人,她说话也不拘一些:“你是不必来的,也不是咱家亲戚,过去了,又要心里别扭。”
总归不是什么喜事,他一个小孩子家,还是不去为好。
曲映悬身上披着蟹青,说起话来,却是一副大男人模样:“我不怯这些的,姐夫须得养伤,阿姐身边没个人跟着,我不放心。”
听他念起崔永昌,曲妙妙不免垂眸。
昨儿夜里,那人答应的好好的,说要陪自己过来,一起也有个伴儿。
谁知早起喊他,又是赖着不起,又要发脾气骂搅了他的好眠。
平白的误了时辰不说,还挨了一顿好骂。
那驴脾气的东西,以后再也不信他的话了!
“小姐,您且夸着些二少爷吧。”宝梅掩着哈欠帮腔,“夜里就千叮咛万嘱咐叫人四更喊他起来,我当是要念书呢,眼珠子瞪了一夜,都没敢合,哪知道,是要给你做护卫呢。”
她在小姐跟前伺候,都不曾这么劳神过。
真真是要把人耗死。
“好姑娘,有劳你了。”曲映悬跟宝梅道谢,又说要给她买五芳斋的糕点赔罪。
“可惯的她。”
曲妙妙疼弟弟,自然要帮着说话。
到了老宅,里头已是哭声一片。
天还没亮,透着沉闷的黑,弄巷里的穿堂风卷着刀子,打的门口两盏白灯笼扑隆隆的响。
曲妙妙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定了定心神,才与兄弟一道,迈门槛儿进去。
这府里本就有奴仆丫鬟,设了灵堂,又从侯府调了些人手。
这会儿子,两拨人各有各的主意,正急匆匆的乱做一团呢。
见能当家的人来,几个掌事都围了上来,后头管事婆子闻听消息,也找寻出来。
曲妙妙先是安排了外头的处置,又点宝妆宝梅两个到里头主事,负责一应的香蜡纸表。
伍洋是跟着辛氏白手起家的老人儿,他的白事,底下铺子里的各处掌柜都要过来。
按道理,吊孝的人上门,孝子要在门前跪迎,伍倩倩哭的走不动道,自然没法子来这院给人下跪。
没法子,由辛氏做主,将路喜认了伍洋做干爹,才全了这份礼数。
“少夫人。舅少爷。”
路喜一身白孝过来见礼,话未开口便先跪下,把头磕了。
曲映悬替他姐姐把人扶起,又到灵前上香。
路喜四更天才哭一场,又熬了一夜,这会儿脸上发肿,说话都带着含糊。
“法师们夜里就已经来齐了,春姑姑过来交代,说是做满九表,已经算好了时辰,只等天明就能开始唱经。”
他喘了口气儿,又道,“您先去里头歇歇脚,后头有得忙呢。”
白事里头,一个表为一场,一场一日,九表为满,也就是九天的时候。
老道们念九天的经,家里就得满忙九天。
曲妙妙点头,以示知晓。
姐弟俩进屋,坐着吃了杯温茶,天边才见银灰。
铜铃声响,表了符的转世圆盘转起,身着‘官袍’‘官帽’的道先生便开始做法唱经。
直到过了辰时。
春姑姑从家里来接替了差事,曲妙妙才得空回去。
“阿姐,脚下仔细。”曲映悬搀着曲妙妙踩上杌凳,正要上马车,忽见对面迎着驶来一架马车。
银盖红顶,不见旍旗,却也叫人一眼便瞧出来富贵。
随行婢女几人,手提明瓦羊角灯,一色制式的衣裳,左右护着两队差官。
“怎么还来了官府的人?”曲妙妙小声嘀咕一句。
曲映悬眯起眼睛,瞧清楚了那些差官的衣着,道:“是知州衙门的人,许是蔡大人来了。”
蔡家跟伍洋是亲戚,他们家头首过来,也是在理。
只是曲妙妙忙了一早上,累的不想说话,也懒得下去应承。
她勾勾手道:“你快些上来,落了帘子,只当没瞧见。”
却不想,他们马车还没掉头,却见一提灯婢女过来说话:“我家主子有话问姑娘,可是宣平侯府崔家的人?”
揭起轿帘,曲妙妙朝那马车打量一眼,却不见有人探头。
她笑着道:“敢问你家是谁?”
那婢女却不作答,只笑吟吟的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姑娘只需回答,可是崔家的人么?”
“好没教的,你们上来问话,却不愿言明自己的身份,是或不是,与你何干?”没等曲妙妙说话,曲映悬便拉下了轿帘,叫车夫掉头回去。
“夫人莫恼。”那婢女笑着又上前拦,“起先没瞧见咱们府上的旍旗,还拿不准,不敢乱认,这会儿瞧清楚了,是一家子。”
那婢女微微福身,行礼道:“还请夫人下车说话。”
待曲妙妙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对方只是将轿帘撩起。
从那撩起的轿帘望进去,一个梳着圆髻的女子端坐其中,瞧不大清楚模样,但只看那搭在小几上的一只皙白的手,也知道是个美人模样。
那女子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几次没能出声,只笑着摆手,叫底下的人来说。
“我家小姐是来给伍家舅老爷吊唁,又不认识旁人,想请夫人引着进去,我们来添炷香,也就走了。”
曲映悬嫌这些人行事高傲,上前护在他姐姐身边:“你来吊唁便自己进去,何苦藏头藏尾的拖别人的名声?”
他拉着曲妙妙就要走,恰见崔永昌打马从箱子里拐进来。
“姐夫,来了个……”曲映悬上前要跟崔永昌说理。
却见他下马直奔那边马车。
“大……”
大字说了一半,崔永昌突然磕巴了下,才笑嘻嘻的给马车里的人作揖,“大姐姐好。”
“嗯。”应答的声音清脆,像是雨后翠竹一般,爽爽利利的。
“大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往家里去呢?”
“大姐姐来住几天?”
“大姐姐……”
崔永昌问了十几句,人家却只捡必要的回答。
“昨儿夜里来的,行的匆忙,想着也没跟家里打招呼,就先在我舅舅家歇了一夜,又听说大舅舅去了,便寻到了这儿。”
那人虽是清冷,崔永昌却像是闻见香油的老鼠,热情的不能再多,上赶着伸手搭人家下马车,又喊里头来人迎接。
影钩沉沼,太阳叫云掩住了半边面庞,只雾蒙蒙的显了半边蟹青。
等天光笼到了人身上,曲妙妙才瞧清楚那女子的模样。
一身竹青色长裙,上头绣着兰亭桂香,肤色白皙,却不似崔永昌那般病态的苍色,眉目清朗,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生得比崔永昌还要好看几分,眼尾浮有绯色。
凝脂柔荑,站在那里便不说话,也要把人的魂魄给收了去。
曲妙妙一个女子,看的都要入神。
还是身畔的曲映悬轻轻拉她衣袖,曲妙妙才回过神来。
面有异色的跟兄弟咬耳朵道:“她生得真高。”
那女子与崔永昌并肩,竟能齐肩头的身量,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
应是听见了这边说话,那女子随崔永昌行至门前,忽然敛足转身。
“永昌。”她递了眼神,朝曲妙妙指道。
动作虽是淡淡,却叫人瞧着有说不出的自在。
此情此景,仿他们两个才是一对儿,而一众旁人,就像是芸豆里头混入的一些红豆似的,瞧着颜色一样,却到底不如人家的般配。
曲妙妙看的心里发堵,手里的帕子也越性捏的乱了。
第15章 “有悖人伦!你不知耻!……
得那女子提醒,崔永昌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俩人呢。
他脚下未动,拍着脑门儿指曲妙妙道:“差点儿忘了给大姐姐介绍,这是我夫人,跟她兄弟,京城曲家的人。”
那女子只轻轻点头,脸上端出一丝笑意。
崔永昌却像是嫌曲妙妙碍了他们事,也不等两下说话,便摆手道:“你先家去,这儿自有我呢。”
随便两句打发了人,他头也不回,笑吟吟的引佳人入府。
曲妙妙在阶下站了许久。
天上彤云四起,密密麻麻遮住了光亮。
就在刚才,她的脸面叫人揭下,随手撂在了跟前的地上,然后那二人携手而笑,漫不经心的从上头踩过。
曲妙妙捏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晃神儿的刹那,鲛绡揾湿,沉甸甸的掩住了她的难堪。
曲映悬躬身拾起地上的帕子。
以指腹拭去她脸颊的泪,想说两句劝慰的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思量再三,曲映悬才笑着拉她的袖口:“阿姐,我饿的心慌,咱们回去吧。”
“啊?”
曲妙妙回神,眼珠子转着望天,吞回了眼泪,才点头应道:“咱们家去,吃饭。”
入夜崔永昌才晕晕乎乎的回来,身边却没领日间碰着的那位女子。
曲妙妙不想同他说话,只使了宝妆过去伺候。
她心里窝火,气不过,又去愤愤道:“便不是家孝,你说大舅舅最是疼你,也该戒上几天才是。”
“我又没吃酒,你叫我戒什么?”崔永昌眼梢一挑,伸袖子给她,“不信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