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意见相左,参与议事的大臣已分成了两派,正激烈争论、分毫不让。
这片屿州大陆的五国已相安无事近百年,各国的兵力、国力虽也能据高低排出名次, 差距却实在不大, 都不具备吞并另一国的实力, 且各国边界均是易守难攻,这还是当年各国开国皇帝博弈争斗的结果,实在犯不上为个国境边上的小州小郡发起战争、折损国力。
倒不如友好通商、间或联姻, 在国富民强的康庄大道上齐头并进。
是以,各国都是以文立国, 武将实少。
可这文臣一多,事儿就不会少, 嘴皮子上纠缠起来, 可比真枪实弹地干一架费时多了。
梁彦昭端坐在上首, 手上把着个茶盏瞧着下头人,并未对哪一方表达支持, 甚至都未发表言论, 脸上看不出喜怒, 眸子深处如有一泓幽泉,谁也猜不到这泓泉水有何等深度。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身为上位者, 要学会倾听, 也要学会给底下人充足的、酣畅的发表言论、各抒己见的机会, 这是尊重,亦是打探。
文臣间的辩论极容易上脸,为了显现才学、为了于事有益, 为了......能辩赢,话赶着话之间,不知不觉就能表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梁彦昭便用这置身事外的姿态垂眸看着,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却仍不准备叫停这辩论。
直到门外候着的砚青捧了个食盒进来,凑到他身侧一阵耳语。
梁彦昭脸上终于算是有了表情,唇边染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浅笑,伸手打开了绘了金边并蒂莲花的黑漆食盒顶盖,见得内里银壶一只,雪花酥一碟。
他想起之前歆歆许他初雪时再做雪花酥的诺,转头问身侧砚青:“外头落雪了?”
砚青垂首低声回复:“下了,还下得好大呢。”
“知道了,”梁彦昭点头。
当着一群大臣的面吃零嘴是决计不能够的,梁彦昭看过食盒便打算合上盖子放到一旁,可刚拿起盖子便瞧见银壶旁有枚小竹筒,上头有个属于南潞彦昭太子的金色漆印。
梁彦昭脸上笑意又加深了许多,歆歆定是又去他书房转了一遭,不知道这次除了拿个漆印竹筒外,有没有留下些什么?
上次她去人境庐,在铺了桌布的案角写了“梁彦昭,我心悦你”。
而后,顶多三日便要换桌布的梁彦昭,一张桌布已用了快半月。
上上次她去,在青花笔架的一角上挂了个打着流苏的汉白玉同心锁,一把写了“歆”、一把写了“昭”,锁在一处,难舍难分。
而后梁彦昭便把这锁摘下来佩在了腰间。
上上上次,她在松烟墨下头压了一张纸,上头的笔迹是她漂亮潇洒的硬笔书法,写着“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1)
这纸条如今便在梁彦昭最常看的书里夹着,每日展书,必先见此。
上上上上次......梁彦昭不住想着,笑意越来越深。
下头的文臣看了他这意味不明的笑,心里直发毛,辩论的声量都收了好些。
梁彦昭眼都未抬,好像他并非是来主事、而是前来观礼,下头人说什么、如何说都与他无甚关系一般。
他自竹筒里取出张纸条,伸手捻开了看,上面是歆歆经过练习已进益不少的毛笔楷书:此时若是君在侧,何须与雪共白头。
至此,梁彦昭脸上笑意已全部收起,他慢条斯理将纸条折起收至怀里,随后握拳轻咳了声。
正喋喋不休的众臣登时便歇了声音,抬头看向上首储君,心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高见,这时再看,殿下脸上还是一贯清冷,众臣几乎要以为刚刚看见太子殿下含笑是花了眼。
紧接着,殿下开口,先是肯定了在座诸位的能力、看法,言说有各位栋梁在朝,实是南潞之福。
这话出口,大家听了都舒坦,莫说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南潞江山迟早要交到彦昭太子手里,在座都值壮年,若卯足了劲活,混个两朝元老也非不可及之事。
能得未来君主赏识,乃天大的好事。
还没高兴完,便听彦昭太子用尽可能委婉含蓄的言辞指出了两方人各自的漏洞,两派人可着自己的优势夸、揪住对方弱点不放的事,都也被提了出来。
虽他已给大家留足了面子,但谁人又听不出来呢,众人一时里都有些赧然。
最后,彦昭太子以“孤之拙见”开头,重新以律法为依、往例为据提出了新的思路,并用句“劳烦各位回去再做思量,此事改日再议”收了尾。
后便在众臣的心悦诚服里离了场。
——
梁彦昭在太子府门口下车时,刚好碰见宫里送了信来,见是梁玉瑾送来给歆歆的,便从门房手里接过带入了府。
进入益安居内室时,宁歆歆正抱着宁三三,盘着腿在罗汉床矮桌上写写画画。
还不时捏片吃食塞进宁三三嘴里。
“歆歆——”
刚刚还在咬笔杆的宁歆歆听到这句,转身回头,喜形于色,“怎么就回了?”
梁彦昭迈大步走到罗汉床边,俯身自怀里掏出纸条晃了晃,“回来赴约。”
宁歆歆想到自己写在纸条上的内容,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地良心,她在写下的时候可是只想抒发爱意,没想着催人归家。
但梁彦昭回了,便是意外之喜。
她从不担心梁彦昭会见色起意误了正事,这人自有将一切打点妥当的本事。
她放下手上毛笔,小声问:“那我可以到你腿上坐一会儿吗?”
梁彦昭爽朗一笑,撩袍落座,紧接着便将宁歆歆并着宁三三一道放到了腿上,揽进了怀里,“自然可以。”
“那......”宁歆歆仰起头看向梁彦昭,“我可以亲亲你吗?”
梁彦昭这次没回答,而是以身体宣布答案,侧颈便吻了上去。
宁歆歆松开了宁三三,双手紧紧搂住梁彦昭的脖子,卸了防备、挺着身子全力迎合他,纵着他将这个吻加深,又加深......
她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溺水之人奋力攫住活命的浮木,每一刻都贪恋。
梁彦昭觉察她手上发了力,便更将她托高,手指顺着她光滑优雅的后颈向上,在发间穿梭,“叮当”一声金簪坠地,发髻散开,如云墨发铺了他一臂。
本在怀里窝得好好的宁三三被人挤过来又挤过去,不多时便烦了,“喵呜”一声便跳下了地。
四只蹄子迈着标准猫步走向了外间、奔着它的温馨小窝而去。
内间的情景,不该是它,一只纯洁的小猫咪看的。
深吻乍休,宁歆歆窝在梁彦昭怀里一动不动,动作与方才在她怀里打瞌睡的宁三三如出一辙。
梁彦昭右手揽住她,左手探过去,用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三千青丝。
低头问怀中人:“歆歆,外头还下着,可要出去赏雪?”
“不要......”宁歆歆在怀里翻身,又往梁彦昭胸前凑了凑,“雪哪儿有你好看呢?”
梁彦昭知她是躺舒坦了不愿意挪窝,便笑着道:“好,那便不去。”
“何况......”宁歆歆又出声。
“嗯?”
“我们定会相偕老去,一同白首,何须淋雪来充数?”
梁彦昭想到他们大婚之日,宁歆歆与他讲“神医在手,天下你有,想活多少岁你说个数,我保你只多不少”。
那时还以为是这女娃是因着没见过世面,过于自信才会夸得下如此海口。
不曾想,自己那幅枯灯将尽、日薄西山一般的身子,竟真被她治好了。
何其有幸。
现下宁歆歆再说“偕老”之言,梁彦昭便不会再惶恐,而是像平日里期待晚膳一样,满怀欣喜、满心希望。
“诶,遇明遇明遇明!”
宁歆歆腾地一下坐直身子,还将神思正飞的梁彦昭小吓了一跳。
“怎了歆歆?”梁彦昭稳了稳心神。
宁歆歆抓住他袖子,两眼放光,“我们去雪地里写字吧。”
之前出去旅游的时候,遇见沙滩,宁歆歆就会写那五个字,冬日落雪,碰见干净平整的雪地,她也会写那五个字。
“好。”
——
“梁遇明,不准过来,”宁歆歆让梁彦昭站在自己对面,说是各自写各自的,没写完不准偷看。
二人便以益安居院中主路为界,梁彦昭站在“楚河”那头,点头应了。
不多时,宁歆歆吆喝,“我写好啦!”说着便跑到梁彦昭那头,看他在雪地上写的是“共老”二字,也不知是描了多少笔,竟能拿根树枝写出隶书。
只是,他书下这俩字,多少就显得自己有些不正经了。
“歆歆写的什么?”梁彦昭牵着宁歆歆往她那边走,一边走一边给她暖手。
“啊这,你看看就知道了,”宁歆歆两眼一黑,反正现在改也来不及,干脆认命。
梁彦昭住脚,看到雪地里横平竖直、间架结构无甚章法,却大得惊人的五个字,一串问号缓缓涌上了头顶。
“歆歆,”他回头看向宁歆歆,手指着地下,“我要生儿子?”
是的,宁歆歆在地上写的就是“我要生儿子”。
宁歆歆尴尬一笑,她没法解释这是许多年前流行的一个梗。
这梗之后,她见惯了家里娶媳妇欢天喜地、嫁女儿哭天抹泪的样子,就更将这句奉作了圭臬,时不时便要写一写,权作许愿。
并非重男轻女,只是不想自己承受女儿出嫁的那种伤感。
梁彦昭这般一问,她还以为那人是在臊她,便撅着嘴问:“怎么了嘛?写一写又不会怎样。”
“为何不是生女儿?”梁彦昭皱眉。
女儿多好啊,南潞已经好些年没有长公主了,实在稀罕;何况有个奶娃娃梳着羊角辫叫“爹爹”的场景,单想想便让人觉得满心幸福。
她必是如歆歆一样的聪明、漂亮、古灵精怪,陪着她长大,便如参与了歆歆的人生之初。
她会是整个南潞最幸福的女娃娃,用金玉养着,在蜜里浸着,她便要天上的星星,只要开口央了爹爹,那梁彦昭也尽力去给她摘。
“就要儿子!”宁歆歆懂了,果然,直男都喜欢女儿!
此刻,她突然又发现了一个不能生女儿的重要理由:观察老梁头的根骨,早晚是个女儿奴,生个女儿绝对会跟自己抢老梁。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莫说生上一个跟自己争宠,便是听到梁彦昭喜欢女儿,自己的飞醋便已吃起来了。
但若是儿子,一个跟老梁一样头脑好使的好大儿,便会天天与老梁一道变着法儿地争抢自己,让老梁天天吃醋。
那多爽啊,那才是人生赢家。
宁歆歆白了梁彦昭一眼,紧接着甩手离开,“就要儿子!早晚是我生,我说了算。”
梁彦昭愣了一瞬,心说生儿育女之事又非人定,便是自你腹中出来,那也不能是你说了算啊......
抬眼见人已走远,便快步跟了上去。
——
梁彦昭坐在罗汉床上,给自己和宁歆歆各倒了一杯奶茶,饮上一口,便觉板栗味香浓、红茶香四溢,焦糖微苦味道氤氲其中,饮一大口也不觉甜腻,奶茶还温烫,一杯入腹周身都暖了起来。
饮罢又问:“歆歆,为何不喜欢女儿?”
若她真是北铉公主,那便会因着不是男儿身在宫内受诸多委屈,想要得男也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的歆歆并不是北铉的歆歆,是自异世而来的歆歆,怎还会想要儿子呢?
玉雪可爱的小女儿,不应该是大家都喜欢的吗?母后对淑惠这般好,也是因着自己无女儿,便将她当亲生的教养。
“不是不喜欢女儿,是更喜欢儿子。”宁歆歆没好气地说。
梁彦昭大胆设想,小心发问:“那便都要?”
宁歆歆又白他一眼,“虽然你长得好看,但不能想得美。若是你生,十个八个的我都给你养。”
“那为何更喜欢儿子呢?”梁彦昭犹不明白。
“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宁歆歆说着,灵光一闪,唇边溢出一丝坏笑,“梁遇明,设想一下,你从小捧在手心的小女儿被旁人娶走,那不是戳你心窝子吗?”
梁彦昭一怔,他倒没想这么远,但歆歆说的也应提前考虑,便正色道:“既如此,那她若不想嫁人,我便一直养着,若她想嫁人,看上哪家小子,我便做招驸马与她一道住在宫里,反正总也不能让女儿吃一点屈的。”
宁歆歆一听这话,好家伙,还“小子”,女儿还没有呢就开始摆老泰山的谱了,听这话音是非要生出个女儿?生气了。
她从罗汉床上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梁彦昭也穿鞋追上,“歆歆去作甚么?”
“做!饭!”
“哦?今日晌午吃什么?”梁彦昭问。
“问了也没用,不做你的,”宁歆歆回头,“让你女儿给你做去。”
梁彦昭:......
——
今日初雪,宜吃炸鸡,宜吃锅子,宜饮啤酒。
宁歆歆把鸡肉腌上之后就开始去准备部队锅,冬日里吃上这么一锅超级治愈。
部队锅的名字来由,听说是因着部队军人为了饮食上的便利,将豆腐、蔬菜、泡菜、面饼等物放入锅中一道炖煮,图的便是一个方便。虽带了个“锅”字,却与我们的火锅非常之不一样。
倒是有些像东北大杂烩,木火铁锅炖。
之前在现代时她也经常在家自己做部队锅,因为这锅子做起来实在是简单。虽有些时候是用来招待同学朋友,但更多时候还是煮上小小一锅,点开个下饭韩剧当夜宵吃。
那时候自己都是在锅子里头添纯净水,毕竟家里不像饭店,不会时时备着高汤,但今日做起来就可以加高汤,大厨房里可是会十二个时辰都煨着,随取随用,相当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