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原来从头到尾,伤她最深的人,是他。
他本该死于那场血战,是易涵雨救下他,自那以后每日每夜的欢喜都是偷来的。他原本应该和心上人朝朝暮暮,甚至有自己的孩子,可满腔仇恨无处安放,他反复在心上人面前言及报仇、痛斥半妖活得如何生不如死,绝对不能诞下妖和人的孩子。
他的心中只有仇恨以及扭曲的欲望,他不配得到心上人的垂怜,更亲手将人拉下深渊,让两人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易涵风修长的指尖触上易涵雨的脸颊,忽然幽幽开口,“乌丹,你觉得,她会在黄泉路等我吗?”很快,他又自言自语,“应该不会,有什么好等的呢?”
乌丹闭着眼睛没答话,显然已经疲惫至极。
易涵风痴痴望着心上人的模样,许久后默然张开嘴,自口中渡出一颗莹白色,带网状裂痕的圆珠,并伸手掰开乌丹的鹰嘴,将圆珠投喂进去。
被迫吞下圆珠的乌丹睁开眼扑扇起羽翼,偏偏嘴被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然妖丹已毁,也能增加些寿数。我现在全身也只这点有用的东西了。”
乌丹睁着巨大的鹰眼,死死瞪着他,宽大的翅膀扇在易涵风手臂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易涵风松开手,指尖重新落回易涵雨的脸颊,“抱歉让你久等了……”他气若游丝,只堪堪滑过易涵雨那张柔和的脸,便身子垂然从棺沿处滑落,化作一条小臂粗细,明润莹亮的白锦蛇。
“节哀。”司空潇忽然冒出一句,将怔楞在原地的秦飞飞和乌丹唤醒。
身受重伤的半妖又没有妖丹护体,下场只有身殒。
乌丹的羽毛重新回归莹亮顺滑,想来易涵风的那枚妖丹颇有助益。此刻他的目光落在白锦蛇身上,一动不动。
秦飞飞上前两步来到冰棺旁,“乌丹,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哪都不去啦,飞不动了,就在他俩身边守着罢。”
乌丹话音未落,自石阶冲进来一身着银黑色窄袖紧身高领曳地长袍,头发银白,眼底与唇色乌青,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的长身男子。
他的目光落在冰棺旁白锦蛇尸身上,原本刀削剑刻的轮廓,深邃的五官忽然扭曲,咆哮着冲过来朝白锦蛇尸身用力踩下去。
“杂种!我让你死了吗?设计把我关进镇妖塔!嗯?跟我对着干!嗯?躲着不出来!嗯?看让不让你个杂种死无葬身之地……”更多难听的话一连串蹦出来,男子眼中凶光毕露,仿佛丧智一般,只脚下不断用力踩踏。
乌丹见来人侮辱易涵风的尸体,当即上前欲挡,却被男子挥手扬开,重重砸在冰室墙壁上。
秦飞飞下意识上前帮忙,却被司空潇抢先一步。
他伸出手掌朝男子肩膀拍去,男子当即后退数步,直抵着冰墙才停下。
“花瓴,死者为大,他好歹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花瓴眯起眼睛,嘴角勾起讽刺笑意,“弟弟?半妖也能算弟弟?不过是我那没用的老爹和人类苟且生出来的杂种,居然敢害我?不将他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秦飞飞赶紧趁花瓴被格开,上前弯腰将白锦蛇尸团了团,抱在怀里。
见她速度飞快行云流水,花瓴竖瞳眯成一道缝,“你又是谁?”
“宗主的弟子。”有司空潇在,秦飞飞丝毫不怵,甚至有些想挑衅。之前听玄天宗提起这个花瓴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又侮辱尸体,实在可恨。她之前那一脚就应该踢重一点!
“哈哈哈哈!宗主是半妖都看不出来,死了还表忠心,当真是条好狗!来,叫几声给你爹听听!”
自来到这个世界,秦飞飞还没接触过这么粗鄙的人,不禁眉头微蹙。
司空潇二话没说,直接欺身上前,五指在花瓴银黑色长袍上留下长长五道爪痕,露出长袍下苍白干瘦的身体,以及身体上五道伤痕。
他一击即退回秦飞飞身旁,桃花眼上弯,“看来镇妖塔的日子不好过,花瓴兄瘦得不成型,血也没剩下多少。”他刚才这一出手,便确定花瓴修为不济。若不是在镇妖塔关上这么些年,想来以花岫半妖体质,没办法将花瓴打晕。
花瓴不可置信地低头扫一眼身前的伤口,又眯着眼睛去瞧秦飞飞,舌尖在下牙槽滑过,“司空潇,不要告诉我,你也跟你姐一样,看上了凡修?”
司空潇原本微微弯起的桃花眸眼神凝住,语气亦变得不善,“你可能会死于话多。”
花瓴乌青的嘴唇咧开一道因为兴奋而崩坏的狞笑,“想我死的人,至今未能如愿。你有求于我老爹吧?不然不会救我在先,在玄天宗安插蛇种在后。”
司空潇抿唇不说话,几息后忽然笑开,“两件事已经做完,我也拿到回报,猜猜看,这里没有旁人,我敢不敢把你给杀了?”他桃花眸眯起,明明是爽朗至极的表情,却莫名让人觉得凌厉。
花瓴的狞笑微微有些松动,似乎当真在思索这种可能,“好,好,花岫的尸体,你们想要就留着,只须记得,有朝一日别撞到我头上。”他放下狠话,这才转身自石阶离开。
花岫这个杂碎,弄个冰窟出来,让他想睡觉!
花瓴前脚刚离开,秦飞飞迅速来到墙根边放下易涵风的尸体,并将乌丹扶起来。
可怜的白头鹰,好不容易恢复的羽毛,又蓬起来。
“多谢……”乌丹半睁开双眼。
“以花瓴的性子,有可能会斩草除根卷土重来。你最好带着他俩换个地方安葬并隐藏踪迹。”
司空潇的话提醒了秦飞飞,“其实玄天宗有个仙禽园,呆在里面还挺清闲,主要是安全。乌丹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联系荧赫星君安排。”她曾跟那里专门照看仙禽的仆人闲扯过,玄天宗里的仙禽由于数量众多,平时可谓清闲,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乌丹扭过头来盯着她,“为什么帮我?”
秦飞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乌丹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赠过鸽子。”那时候她感动得直想叫“霸霸”呢,这份情谊一直记着。
乌丹没想到那日恰巧听到一声“好想吃肉啊”,举手之劳猎了只鸽子,便在半年后有此等回报。
“那就谢谢了。”白头鹰低下头。
将易涵雨和易涵风尸首封进冰棺带离地下室,途径主殿可见玉榻上血迹斑驳,琉璃架破碎一地。
之前遍地合欢宗弟子的尸体已然不见,也不见宋良玉或是其他幸免于难弟子的踪影,想来是敛尸后先行避难了去。
好好的一个宗门,转眼被屠,烟消云散。
在乌丹的授意下,司空潇在桃林掘出数十尺的深坑,将冰棺妥善葬下,并落下结界,如此,易涵风和易涵雨两人便可不受打扰,于心悦之地永远安息。
秦飞飞给庾采霜说了合欢宗被灭门的情况,并麻烦她帮忙安顿乌丹,只隐下了宗主是半妖的事。
宗主是妖这样的丑闻若公开,包括勾思丽在内的宗门弟子想转投别的宗门就再无可能,只能彻底变为散修。
庾采霜表示小事一桩,并嘱咐秦飞飞小心。
解决了中毒的麻烦,离开合欢宗的秦飞飞一身轻,看什么都是艳的,闻什么都是香的。
司空潇瞧她一脸解脱,忽然开口,“乞巧节那晚,我不止去找你,还在玄天宗布下蛇种。镇妖塔的事跟蛇种有直接干系。”
秦飞飞点头,知道啊,花瓴之前说的两件事有先后,也就是说,司空潇出现两次,分别做了两件事。
“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
“有求于花瓴他爹?”这不明牌么?
“求他爹何事?”
讲相声捧哏呢,你一段我一段的。秦飞飞摆摆手,“那是你的私事,不好奇的。”
司空潇忽然一拳锤上她的心口,“你好奇下也是可……以……的……怎么这么软?”
啊啊啊……秦飞飞简直要炸毛,这狐狸爪子但凡她能掰得过一定要掰折他的!谁教他锤胸口的啊?手痒吗?
快乐全无,秦飞飞只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哦,做戏做全套嘛,塞了馒头而已。”
司空潇恍然大悟,朝她郑重点头,“小飞飞果然深思熟虑,手感不错。”
他正要再上手试试,被秦飞飞伸出手臂隔开,“从现在起,你就把我当成真正的女子,不许再动手动脚,明白吗?”
做戏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对上她抬起头异常严肃的眼神,司空潇眨眨桃花眼,忽然咧开嘴揽着她的肩膀笑起来,“别这样嘛,你看,我不也给你摸了脑袋和胸口吗?倒过来也一样呗?要不然给你摸我的尾巴?”
司空潇劲腰侧扭,露出绛色袍子下窄臀与修长的腿部轮廓,一副盛情邀请的姿态。
秦飞飞翻个白眼,对不起,并不是很想摸。
第44章 狐狸的家
乌丹出发去玄天宗前, 秦飞飞让他等等,有“特产”帮忙带给庾采霜和孟观许。
鉴于乌丹受了伤,她选择了轻便的特产。合欢宗云清谷里气候宜人, 四季有绿茶产出。这里灵气虽不及玄天宗,也还勉强算得上充裕。秦飞飞离开前现摘了足够多的新茶, 预备做绿茶粉。
新鲜的绿茶清香醒神, 茶芽去茎留叶, 于眇觉境的艳阳下凉晒干表面水分。除却表面水分,还需要将茶叶内部水分蒸干。待茶叶蒸至干脆,便可以用舂器舂成粉末。
凉晒茶芽的间隙, 司空潇斜躺在屋脊上晒太阳,乌丹抬头望着周围可随意变换的景色与气候,发出由衷的感慨:“原来这就是眇觉境啊……”
正在给茶芽翻叶的秦飞飞顺嘴,“很了不起吗?”
“当然!”乌丹瞪着圆眼,“只有大妖才能造出来,你说是不是了不起?”
所以大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嘛?她来到乌丹身旁,捋好裙摆坐下,“什么样的妖,能够称为大妖?”自从知道乌丹是只年纪不小的“老”鹰, 秦飞飞看着他,总有种慈祥老大爷的错觉。
“妖族天赋各异, 像我这种没法化形的妖,是不入流的, 而像司空少族长那种, 则是上天眷顾。以是否可造出眇觉境区分大小妖,目下妖界的大妖统共应该不超过七个,司空少族长是一个, 花岫……涵风的父亲是一个。”
秦飞飞在心中暗暗加上,“魅妖王也是一个。”她抬眸望向懒散晒着太阳的司空潇,一时间没法将他和“高手”画上等号。
有小技法傍身,舂粉末的环节变得简单,两罐色泽青绿,细如烟粉的绿茶粉很快做好。
她之前打听过,这里并没有将绿茶打成粉末的用法,所以才会在瞥见谷中茶树时想到赠绿茶粉。
绿茶粉容易脱色,最好的保存方法须阻光低温,防潮防湿,因此秦飞飞特意选用了遮光的薄罐,又贴上冷冻符,还手写了冲泡方法,这才满意。
临乌丹出发前,她麻烦这位宗主“禽宠”帮忙向庾永安和时婉转达“没有中毒”的事。如今合欢宗遭受重创,两人又都正式成为玄天宗仆人,今后何去何从,且让两人自行决断。
乌丹离开后,司空潇从屋脊一跃而下。他端着秦飞飞留下的一罐绿茶粉,解开封口鼻尖一嗅,险些没打出喷嚏,“这种粉末有什么好吃的?”
秦飞飞接过茶罐,“主要用来喝,不过也可以吃,要不要来一盏?”
司空潇不羁抬眉,“就等你这句了!”
柳条随风轻摇,荷花池边凉亭里,秦飞飞自储物铃中取出成套茶具,有条不紊地生起茶炉、煮水、烫洗茶盏。眼前的她双唇嫣红,嘴角微微翘起,睫毛黑亮细密,盈卷纤长,一双流光美目垂着,只专心落在银勺的茶粉上。
司空潇的目光起先凝在透明的茶盏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秦飞飞的食指,又顺着食指落到她的睫羽以及额心花钿上。
灵泉水煮沸并倒入茶盏后,秦飞飞又一项项给司空潇讲了绿茶粉的各种功效,这才在稍稍放凉的灵泉水中倒入一小勺绿茶粉。
随着绿茶粉在水中化开,清澈的灵泉水于晴朗天里一点点染上鲜绿明亮。茶汤色泽清爽怡人,秦飞飞闻见高雅清香带着温度溢出,将泡好的绿茶捧至司空潇面前,期待道:“试试看?”
绿茶入口微苦微涩,尔后鲜味弥漫,开始回甘。醇爽平和的感觉蔓延全身,桃花眼微微眯起。
“怎么样?”秦飞飞忙问司空潇的感受,她刚喝下一口,直觉云清谷的茶就是好。茶叶碾磨成粉,突出了植物本身的特质,绿茶粉以后还可以在给糕点撒上薄薄一层,做成抹茶味,实在是好东西。
司空潇本对品茗这件事毫无兴趣,这会儿再凑着茶盏闻一闻那浓郁的清新茶香,眯着的眼睛的眉宇间一派舒展。“嗯,小飞飞泡的茶就是不一样。”
若不是开启眇觉境需要消耗妖力,秦飞飞简直想一直住在里面。冬暖夏凉且安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合欢宗出事的消息迅速传遍修仙界。虽然只是个名声不太好的小门小宗,不过也容不得妖族如此猖獗。
唇亡齿寒,蛇妖大举进犯合欢宗这件事刺痛不少小宗门的神经,担心妖族对无甚根基的他们下手,有些甚至提出玄天宗看管不力才会导致如此后果。
秦飞飞原本打算出了眇觉境后就和司空潇分道扬镳。没想到临时收到庾采霜的消息,言及景桓已经去合欢宗查探灭宗一事。此刻眇觉境正设在合欢宗附近,她只能厚着脸皮再求一次。
“潇兄能不能,顺带送我去个远点儿的地方?”以她的速度,估计出走大半年,不及景桓半炷香。
“怕那个什么瑶光星君找到你?”
秦飞飞瘪嘴,“是啊……”她现在算是宗门里出逃的仆人吧,被抓也是理所当然。至于景桓,当然可以生气,不辞而别放在谁身上都不乐意,只她也只能选择如此,否则又如何走得掉。
司空潇的桃花眼倏地染上笑意,“不然我和他打上一架,看看能不能把他打服?早听闻玄天宗瑶光星君修为深不可测,只一直没机会试试。”
秦飞飞赶紧双手比叉,不要,要打也别因为她而打。而且就景桓笼上黑雾失去控制那架势,司空潇真不一定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