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轻笑了声,声音也冷若寒霜:“带回去。”
丹阳永远不知,倘若她老实待在马车上,什么事儿也不会有,过上一个时辰,那些人便都会回来,继续护送她前往平安观。
但傅如赏惯会算计人心,以他对丹阳的了解,她只会心虚,只会想逃。她逃进的那林中,有猛兽出没伤人,傅如赏事后只需要轻飘飘地说,人进了猛禽的肚子,便可。
*
盈欢看着天色,方才他入夜还要出去,她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心想傅如赏今夜大抵不会再回来,加之心中不安,便又去见了苏眉。苏眉仍旧时常咳嗽,这会子已经躺下休息,才吃过晚饭不久,在院中稍微走了走。
苏眉来这儿这么久,没出过这院子。她清楚自己身份,不想惹傅如赏不痛快,便自觉待在院子里。好在这院子很大,足够她日常活动。至于旁的,吃穿用度,也都不缺。
听得盈欢过来,苏眉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眉眼都舒展开,叫身旁的婢子将自己扶起来,笑道:“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盈欢进了门就往人怀里缩,黏黏糊糊的,叫人不知说些什么。屋里的灯光昏黄,映得人也温柔似的,盈欢靠在苏眉怀里,忽然感慨地叫了声娘。
她幼时便是如此,心里不高兴了,就会来找她撒娇。
苏眉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怎么啦?吵架啦?”
盈欢摇头,不是吵架,她只是现在还有些没缓过来。下午搽了药以后,是舒服了些,但还是有些隐隐的不舒服。可是这事儿太过隐晦,她又不好说出口。
但苏眉到底是过来人,纵然她用珍珠粉盖了一层,可那些痕迹仍旧隐约可见。苏眉失笑,掩嘴咳嗽了好几声。
笑道:“娘知道了。”
盈欢抬眸,倒有些诧异,问:“娘知道什么了?”
苏眉别开脸说:“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要找娘撒娇了。”
盈欢撇嘴,又趴下,枕在自己玉臂上,期期艾艾支支吾吾的。苏眉叹了声,劝道:“你哥哥……”她记起身份,改口,“你相公他不是什么坏人,男人嘛,新婚夫妻,多少有些克制不住,你别觉得他故意欺负你。”
盈欢懒懒抬眸,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打着哈哈过去,又和苏眉扯了些旁的事情,待到近亥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她本来还不愿意回去,想留下来和苏眉睡,被苏眉劝了回去。
“你怎么还能和我睡?”苏眉把人哄回去。
庭院与小路途径之处皆点了四方灯,灯光照亮着路,今夜没什么月亮,云层厚重,勉强有两颗星星没躲进去。盈欢一边走,一边绞着手指,有些心不在焉。
这会儿后怕起来了,倘若当时真出了什么事的话……以北燕的民风,她定然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她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能不能接受。虽说性命定然更重要些,可这打击定然难以承受……
胡思乱想着,便又想起丹阳。她当时听得丹阳惊呼,此刻还以为丹阳也与她一样受难,只在想,到底是什么歹人,竟要对她下手。
盈欢自认为没什么仇家,倘若一定要算,便只有被她拒绝过的那些男子,可她也是好声好气拒绝的,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
盈欢长叹一声,不知不觉已经走进自己院中。
长廊尽头,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盈欢顺着影子抬头,对上傅如赏的视线,脸又轰然涨红。
“……你回来了。”她不知说些什么,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傅如赏还没换下官服,显然是刚回来,不知道让他夜里还去处理的是什么事。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视线在脚底下那一亩三分地逡巡了一圈。
好在听见宝婵的声音:“夫人回来啦。”
盈欢顺势要溜进去,从傅如赏身边过去的时候,还特意往旁边挪了挪,还未能迈出步子便被他握住手腕。
盈欢心中一凛,祈祷他别说那回事儿。
他缓缓开口,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害你那人找到了。”
盈欢松了口气,也没好意思转过头来,就这么同他说着:“啊?是谁啊?他与我们有何冤仇?”
傅如赏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以告:“是丹阳郡主。”
盈欢心中惊骇,转过头来,下意识道:“可她……”
傅如赏解释:“她自导自演,其实与婢女串通好要害你。她自己杯中只下了些许迷药,很快便醒,剩下那些皆是她装出来的。”
盈欢难掩惊讶之色,嘴唇翕动几下,只剩下一句:“这也……”想得太过复杂。
盈欢怔怔看着傅如赏,他逆光站在灯下,身后那盏灯的光落在他头顶,整个人像沐浴在光辉之下。他的手,还攥着她的手腕,相交之处,传来阵阵暖意。
夏夜的风闷热而绵长,树上的蝉鸣永不止息,一直到叫到这一季生命的尽头。她看着傅如赏的眼睛,这双眼她一直看了许多年,从青涩逐渐沉稳,逐渐地……她出现在他眼里。
她目睹着他一点一点变得刀枪不入的模样,目睹他变得冷硬、坚强不催似的。他嘲弄的神色,远远旁观的神色,还有许多不同的神色。其实他也不是常年毫无表情,他有,只是都比较细微。
她脑中冒出那日在拱辰司的房中,她被那双铁臂箍在怀里,肆意地夺取她全部的气息,呼吸都不平稳的时候,他说的那些极其惊骇的话。
又想起今日白天,他似乎吻过她流泪的眼睫,那时候他的神色……
“我要进去了。”盈欢避开他的视线,试图挣脱开手,第一下没挣脱。
傅如赏紧紧地拉着,她心跳加速,别扭着背对他。
过了许久,他才一根根送开手指,还是说起:“明日我让人送些泡药浴的药材过来。”
盈欢胡乱应了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跨过门槛,躲进了里间。宝婵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捧着自己的脸,趴在桌上。
“夫人,你还好吧?”
盈欢嗷呜了声,摇头。她一点也不好,羞耻心又要爆炸了。
真的很奇怪,倘若换了旁人,她应当也不至于如此羞耻。可是就是面对傅如赏,实在是……
她泄气地整个人如同一滩水一样趴在桌上,不住地叹气。假如傅如赏他像以前那样对待她,她大抵会更习惯些。
可事情似乎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最后长叹一声,让宝婵去备热水洗漱。
傅如赏后来大抵去了书房。
第二日,果真青采来送东西,不止药浴用得上的东西,还有好几个大箱子。
青采说:“这些都是库房中找出来的,若夫人还有需要,可再吩咐管家去找。”
她昨日只胡乱应下,还不知他要送些什么,一头雾水地看向那箱子里的东西,而后一愣。
那里头,除了上好的布料,便是漂亮的成衣。成衣较少,大多是布料,想来是陛下的赏赐。除去衣料,还有一箱子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另一箱则是还没进行雕琢的宝石。
盈欢呆住了。
第29章 远行
青采将东西送到, 便走了。
剩下满院子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她们大多是以惊叹或者羡慕的眼神看待,甚至议论之间都在疑惑, 不是说傅大人与这位夫人不对付么?怎么瞧着不是这么回事?
便有人解释, 上一回傅大人在马球场上当面维护的事情。一时间,又都不知说些什么了。
她们吵闹,宝婵便打起帘子板着脸说了句:“还不去做你们自己的事?都这么闲的话, 便给你们找些活计做。”
她板起脸来颇有威严, 能镇住人,但盈欢还是忍不住掩嘴笑:“宝婵, 你可厉害死了。”
宝婵听出了她的取笑之意, 跺了跺脚,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就知道取笑我。”
盈欢瞥了眼那些大箱子, 哪儿还有心思取笑她?
她只剩下悚然,与茫然。
还有那什么药浴,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大抵知道她的疑问,傅如赏在那些药材盒子中配了张手写的字:倘若你还是觉得不舒服, 可以这些做药浴,能舒缓许多。
救命。
盈欢抬眸,动作迅速地将那张纸扣在桌上, 而后有些羞恼地塞进了盒子里。
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语气正经得很,甚至开始送她东西,好似寻常小两口似的。只是, 她轻啧了声, 将那些药材推到一边,有些泄愤一般去瞧那些衣料首饰。
宝婵在一旁感慨:“突然觉得, 傅大人也不是那么……”瞥到盈欢目光,宝婵闭了嘴。
宝婵笑起来,捏了捏盈欢肩膀,盈欢肩还酸着,当即轻嘶了声。宝婵吐舌,抱怨傅如赏:“大人实在太过不节制。”
她昨日经历了那事,吓得半死,后来听闻傅如赏找到人带她回来,心中不免觉得傅如赏也有些好处,加之这些日子,他除了时常见不到人,倒也没做什么。何况小姐既然嫁了人,出嫁从夫,日子能越过越好自然是好事。因而宝婵如今对傅如赏印象回升不少。
盈欢揉着肩,看向那这样药浴用的药材。
*
大上午的泡澡这种事,盈欢从前在国公府也常做。她性子时而懒散,时而活泼,很容易想一出是一出。宝婵也已经习惯,不过那些婢子们大抵觉得诧异。虽觉诧异,倒也去备了热水。
她绕过花瓣澡,还泡过羊奶,不过泡药浴倒是第一次。盈欢身子算不上顶强健,倒也还用得过去,不至于用到药浴这法子。
她叫宝婵把那些药材都倒出来,适量各自取了些,一并洒在浴桶里,搅拌了下,霎时便有药味扑进鼻腔。乍闻这味道,盈欢不由捂鼻。难以形容,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不过多闻了闻,便又觉得这味道竟也挺好闻。
她沐浴时除了宝婵,其他人都不习惯留在屋内,便都遣了出去。宝婵替她宽衣,将换下的衣服搭在一旁的屏风上。
“夫人进去吧。”宝婵在她身后半蹲下,替她舀水。
过了一日,那些痕迹越发分明,宝婵瞧在眼里,都有些心惊。想着小姐那会儿毕竟中了药,又叹了口气。
她不碰盈欢皮肤,只给她舀水。那味道闻久了,竟有些困倦。盈欢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靠着浴桶边沿睡过去。
宝婵瞧着,便轻声退了出去,想着待会儿再过来叫醒她。
*
宫中。
傅如赏将事情呈禀皇帝,请皇帝定夺,丹阳郡主毕竟是他堂妹,还真不大好处置。萧润当时正在拨弄那盆花,听罢后皱眉:“朕倒不知,丹阳几时变得如此歹毒?她从前不过有些顽劣娇纵,如今竟做出这等事了。女子清白何其重要。”
萧润面色凝重,放过那盆花,踱步下了台阶,思忖片刻道:“想来是显皇叔教导之过了,显皇叔自己误入歧途,怎么好好的连女儿也带成这样?”
他叹了声,看向傅如赏:“珍之,此事我知晓你的愤怒。倘若换了皇后,朕亦会如此愤怒。可丹阳她毕竟是朕看着长大的,这事儿虽说不能轻飘飘过去,却也不能罚得太过。丹阳向来自恃身份尊贵,便降为县主,送去道观修身养性一年,不许随意进出,珍之意下如何?”
傅如赏躬身:“陛下圣明。”
萧润又叹一声,道:“饶过丹阳,也是朕对皇叔的一点恩慈。若是皇叔再不知好歹,也别怪朕不客气了。”
但显王显然还是知道好歹的,借此机会,陈述了一番罪状,又谦逊地退了好几步,萧润甚是满意,此事便罢了。
临走前,萧润又提起江南之事,“江南之事,刻不容缓。”
傅如赏颔首:“臣明白。”
眼看着傅如赏要走,萧润又将人叫住,摸了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珍之,你瞧这花,怎么感觉还是没什么好转。”
傅如赏看了眼:“陛下,这才几日,您太心急了。再多等等吧。”
说罢,傅如赏便离开。
目送他背影离开之后,萧润收回视线,落在那非衣花上。又拨弄了一番叶子,他当真太心急了吗?他瞧着那叶子,似乎是有些好转,更绿了些,也亮了些。
那日他将这花要过来之后,这几日裴筝几乎日日都主动来寻他。平日里她哪有如此殷勤,可见在她心里,他的地位甚至比不上一盆花。不过……似乎也不是花的问题,萧润苦笑一声,关键在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