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欢——陈十年
时间:2021-11-04 02:19:35

  “这位小姐,这不是您能来的地方。”楚仪馆来往的客人皆是男人,除了那些男人,便只有这馆里的姑娘。
  她鼓起勇气才迈上那台阶,这一刻被拦下,羞耻心简直添了十成十,可如今她是来求人的,合该有求人的态度,便道:“我找傅大人,那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吧。”
  那小厮面露难色,他们早得过傅大人的命令,不许叫放这位傅家小姐进去。
  傅盈欢看出他脸上的为难,往楼上望了眼,傅如赏仍旧是面无表情地同人在应酬,似乎一点也没发觉她来了。
  但她知道,他只道自己来了,不仅知道,他心里还正觉得舒爽。傅如赏是故意在忽视她,他就是要她出丑,要她难看。
  傅盈欢勉强笑了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道了声谢,便退到一边去等。她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那些来往的男人们以一种好奇探究又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空气中又飘来那种刺鼻难闻的味道,傅盈欢抬头看着傅如赏,余光里瞥见廊上的姑娘们招摇手帕,杨柳细腰,不远处的暗色旗帜迎风飘扬。
  她攥着自己的衣角,微抬着下巴,不想丢掉最后一点矜持。她看见傅如赏的侧脸,在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的轮廓还没有这样硬朗,但不论怎么变,他唇上那颗淡淡的痣总是在那里,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种可怜的意味。
  配上他偏冷的五官和轮廓,便像一支在雪里盛开的梅花。
  傅如赏的确也很可怜,她知道。她目睹过,也参与过,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更冷更无情。
  传闻是真的,傅叔叔真是不喜欢他极了。他们俩总是吵架,激烈的时候,甚至会动手。在傅如赏的轮廓还没有冷硬的时候,傅渊罚他跪祠堂,罚他受家规……那时候,他已经是常常冷着脸,但是眼神里总还是带了些期盼的。
  有时候傅盈欢都觉得自己罪恶,因为傅叔叔会那样慈眉善目地和她交谈,和转过脸,又那样冷厉地对待傅如赏。
  她好像一个小偷,轻而易举偷走了属于傅如赏的爱。
  所以,傅盈欢总是很想弥补。她对傅如赏也很好,在他被罚的时候,偷偷跑去祠堂给他送吃的,在他受伤的时候,偷偷去给他送药……
  尽管他从不愿意接受。
  其实起初那几年,傅如赏待她还没那么坏。
  傅盈欢看着他的脸,记忆飘回很多年前,那一年她十岁,来傅家的第三年。她的风筝挂在树上下不来,她细声细气地和傅如赏说,如赏哥哥,你帮我拿一下那个风筝好不好?
  傅如赏当然只是冷着脸走了,她以为他不答应,但那天下午,那个风筝却出现在她房门口。
  她去找傅如赏道谢,他却冷声说,奇怪,风筝自己长了腿,你却来谢我?
  那个立如松柏一样的少年人一点点地长高,眉变得更黑,眸子更为坚定,轮廓渐渐变得更加锋利,直到和眼前这个人完全重合。
  傅如赏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就这么一直到了黄昏日落。
  入了夜,街上更加繁华,灯火通明。楚仪馆也更为热闹,来往的醉汉也多,有人失了理智,想往傅盈欢身边凑。才迈出一步,却忽然痛苦倒地,而后被小厮扶起。
  “这位爷,你醉了。”
  傅盈欢跺了跺脚,她腿都麻了,手也有些僵。再看傅如赏,他终于偏头看向下头,却只是冷淡地瞥过去,视线一点也没停留。
  那几个陪酒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因而说话有些口无遮拦。
  “傅……傅大人,要我说啊,您应当把那个妹妹与那继母……卖进青楼去……”
  傅如赏眸色微变,轻巧抬手,那把锋利无比的剑便将桌角削去一块。他如墨的眸子更沉,轻笑了声:“本尊做事,几时需要齐公子来教了?”
  那人一瞬清醒,明白自己失言,“对不住,我……我喝多了。”
  傅如赏冷冷开口:“瞧着几位是醉了,来人,送他们回去,若是冲撞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青采应声,叫人把他们几个抬下去,又问傅如赏:“公子……”他看了眼楼下。
  傅如赏起身,提剑下楼:“回府。”
  见傅如赏出来,傅盈欢有些激动,迎上去:“傅大人!”
  她拦住傅如赏,抓住他的手,言语有些激动:“我……有事相求。”
  倘若他不想见,没人能拦住他。
  傅如赏嘲弄地转头:“什么事?我的好妹妹?”
  傅盈欢咬唇,在他明晃晃的嗤笑里,有些难堪:“我娘病重,我想求你……借我点钱。”
  这话说出来固然可笑。
  傅如赏轻笑了声,不置可否:“你知道我多讨厌她吗?我恨不得她去死,我有什么理由救她?”
  傅盈欢垂眸,吞咽一声,“……我可以代她去死,只求你救她一命。”
  傅如赏仍是笑,笑意却越来越冷,他将头凑近她耳边,啧了声,道:“可我也恨不得你去死,那怎么办?你一条命可不够抵。”
  傅盈欢面如纸色,丹唇略动了动,讲不出话来。
  傅如赏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分明是温热的,却让人不寒而栗,“要不然这样,好妹妹,你给我生个孩子,然后就有两条命换了?”
  她不禁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她眸色震颤之中,傅如赏得到一种快感,可同时有种难耐难止的烦闷。
  他回身,咬了咬齿边软肉,视线越过她,正欲开口,便感觉自己袖子被人扯出皱褶,那泛白的指甲显示出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听见女子软糯而紧绷的嗓音:“……倘若如此,你会觉得高兴,放过傅叔叔我和娘,好。”
  傅如赏盯着她,檐下的灯笼轻轻晃动着,不知道哪个老道的姑娘又在招揽客人,以婉转而熟练的嗓音唤一声客官。
  他喉结上下很轻地滚动,风停了,傅如赏拂开她的手,像拂开一片干枯的落叶一般嫌恶,而后他踏上了马车。
  傅盈欢还要再追,被青采以剑拦下。
  “……如赏哥哥。”
  傅如赏挑着帘子看她,“既然要给我生孩子,总不能带着旁人的婚约,你说是与不是?好妹妹。”
  傅盈欢一愣,他已然放下了车帘,对车夫说回府。
  马车行出不远,傅如赏对青采说:“看着她回去。”
  青采低头应是,并不是很理解方才自家少爷说的话。
  她看着那马车的背影消失在华灯之中,才恍然回过神来,他这是……
  她捂着心口,听见自己心跳声如雷,她明白自己毫无筹码,求傅如赏其实毫无胜算,这只是背水一战,没办法的办法。
  可是听他的意思,似乎是答应了?傅如赏虽然行事狠辣,却也不曾听说他会出尔反尔。
  傅盈欢指节微曲,看向四处,有种好不真实的感觉,狂喜中又有些惶恐不安。
  想起他们方才的对话是……
  给他……生个孩子?
 
 
第4章 退婚
  傅盈欢折返家中,已经时辰不早。她站了许久,本就腿酸,因而走得更慢。
  傅如赏派出来的人见她进了家门,便无声消失在夜色中。
  宝婵在门口等,见人来了,心中松了口气。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你这么久去哪儿了呀?”宝婵见她走路姿势不大对劲,便顺势扶她进门坐下。
  傅盈欢想起房中那老鼠,索性让宝婵放她在门槛处,她将小腿伸直,伸手轻锤以缓解酸痛。宝婵见状,帮忙锤揉另一条腿,脸色担忧。
  “怎么搞成这样?”宝婵一碰她腿,便听见傅盈欢嘶地吸气。
  傅盈欢叹了声,没先说自己去哪儿,只是问起苏眉情况,“娘呢?”
  宝婵答:“夫人中间醒了一次,喝了药,又睡过去了。”
  “哦。”她垂眸低声应,又泄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也没去哪儿,只是……去找了哥哥。”
  宝婵抬头,皱着眉头,自从傅少爷与傅渊大吵一架断绝关系,也只有小姐还将他当成哥哥。
  “那……少爷说什么了吗?”宝婵动作稍缓,看着傅盈欢。
  傅盈欢一顿,想起他们的对话,不知道如何启齿。宝婵看她这反应,以为是没什么结果,便道:“小姐也真是,明知道少爷讨厌咱们,还去找他……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嘛,他肯定会羞辱你的……”
  傅盈欢苦笑了声,又抬眸,看着沉沉的天道:“他愿意放过爹和娘了。”
  宝婵一顿,满脸不可置信,“他愿意?怎么会?”
  是愿意,只不过有些小条件罢了。这话傅盈欢便只在心里说。
  她待腿上酸痛稍缓,扶着宝婵起身,推门进去,“我有些累了,你去帮我打些热水来,好吗?”
  宝婵点头,去厨房打热水。傅盈欢目送她离开后,将门合上,仰头靠着门板。
  要同林家退婚,还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大义凛然一些,便可以说不愿意连累他们,或者说自觉配不上。可若是如此说,他们不见得会同意。有什么能一定退掉这婚约的办法么?
  她为这事烦恼,行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罢了,明日再说吧。
  待宝婵给她打了热水过来,她便沐浴换了身衣服,而后去娘亲房中看了看她。母亲脸色并未有好转,苦着眉头。
  在嫁给傅叔叔之前,娘带着她过得很苦,生父好赌,那时家中钱财已经所剩无几,他死后还有人来讨债,常逼得娘亲暗自垂泪。但娘甚少在她面前哭,也甚少抱怨,娘总是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说没事。
  直到傅叔叔出现,傅叔叔待娘极好,傅盈欢都能看出娘见到傅叔叔时候有多高兴,不夸张地说,眼睛里的光都亮起来了。可同时,也带着淡淡的忧愁。
  那时候盈欢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娘的眼睛会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忧愁。
  时至今日,才算明白。眼睛会亮是因为喜欢,娘喜欢傅叔叔,至于忧愁,是因为觉得自己和傅叔叔已经没机会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傅叔叔。
  那时候,娘还不清楚傅叔叔的夫人已经去世。
  傅叔叔为人很好,待她们更好,待别人也是很良善的。只有对傅如赏,很不好。
  想起这些……傅盈欢又暗暗叹气,站在傅如赏的角度,很难苛责他的恨吧。她始终记得,每一年中秋团圆,他们三人对月畅饮,可另一边,傅如赏孤单单地站在月光底下。
  何况,傅如赏也并没有那么恶毒不堪。
  倘若他真有那么恶毒,他便该带人来找她们麻烦,要她们连安生日子都没有。可是他也没有……
  傅盈欢心里有些乱,摇头将这些都甩到脑后,同宝婵说:“辛苦你照顾娘了,宝婵。”
  宝婵摇头:“不辛苦。我的命都是小姐和夫人给的,怎么会辛苦?”
  傅盈欢拍了拍宝婵肩膀,回了自己房间。这一夜是忐忑难眠的,自从出事之后的每一夜都是如此难熬的。
  虽说傅如赏答应了她,可到底没有实现,何况她还不知如何同林家退婚……
  混乱梦境里,长夜悄然流逝。
  *
  “大人,人已经安全回去了。”那人回来禀报,傅如赏嗯了声,便挥退了他。
  青采不在,他不喜房中有人伺候,因此阒寂无声。傅如赏在太师椅上坐着,倚着扶手,也有些心烦意乱。
  他本来不是这么打算,今日那话,也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就那样挤出喉口,把他自己也惊了一惊。他本意只是要她等,等又等不到任何结果,其实她不愿意等他的,也不愿意求他,可偏要因此才让她等,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正如他娘,不停地等,怎么等也等不到傅渊的一个眼神,怎么等也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傅如赏起身于房中踱步,至窗前便瞧见那轮明月,今夜十六,月亮格外的圆些,亮澄澄的,映在地上。
  话已经说出去了,这话说出去,至少在看见她惊恐不安的神情的那一刻,他似乎是觉出了些许快乐。
  罢了,换一种方式,终究是殊途同归了。
  只是……
  傅如赏背过手,轻攥成拳,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既然有现成的选择,便照着去做罢了。
  已近亥时,青采进来换茶,见傅如赏在床边静立,月光洒在他身上。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叫了声:“青采。”
  青采应声:“少爷有什么吩咐?”
  傅如赏轻捏着自己右手拇指,眼神带了些嘲弄的意味,问他:“你是否也觉得,我太过无情?薄情寡义,罔顾人伦。”
  青采垂眸,摇头:“我不觉得,此事本就是国公做错在先,让人拿住把柄告发,少爷只是依律办事,并未有错。”
  傅如赏轻笑了声,从窗下踱出,“若是换一个向来君子品行的人,此事便是美名,大义灭亲。”他低低地笑。
  “你去,备车。”
  “这么晚了……?”青采有些不解,“少爷要去哪儿?”
  “林府。”
  *
  林家门口,大门原已经关了,这会儿又颇为热闹,点上了灯。
  林老披上衣服出来迎接,额上快冒冷汗,不知这大佛深夜驾到有什么事。他原都睡下,忽然接到底下人通传,说是傅大人来了。
  傅如赏拱手作揖,“深夜叨扰,实在不该。不过还请大人见谅,实在是事出从急。本尊这儿收到了些林大人的书信。”
  他故意一顿,看见林贤身形一僵,眼神躲闪。
  林贤擦了擦汗,叹了声:“大人深夜提醒,实在是老朽的福气,不知道大人有何高见?”
  他赔着笑,说是提醒,其实明白不过是威胁。他们这些当官的,哪里能清白?他拿出这事,无非是在威胁他,要得到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认栽,谁让人家如今风头正盛。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