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盈欢回过神来,反倒劝慰她:“宝婵,算了吧。他们也没办法,若是为我伤了自身前途,又有何益处呢?人追求利益,无可厚非。何况……不过是退了婚事,林家既然选择明哲保身,如今能退婚,即便是我嫁了过去,也能毫不留情地把我休弃,那时候情况不是更糟了么?”
她起身行至宝婵身侧,也在有些脏破的门槛上坐下。刚来这里的时候,她还很介意,如今已经有些习惯。
“好了,宝婵,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你看,他们也不算无情无义,好歹还给了好些东西,咱们把这些东西卖了,日子能宽裕不少,也能给娘抓药了。”傅盈欢一顿,说起抓药……
她今日心烦意乱,似乎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宝婵也记起来,“小姐,你今日不是去抓药吗?药呢?是不是遇上林公子便给忘了?”
傅盈欢有些尴尬地点头,站起身:“我再去一趟吧。”
被宝婵拉住,“算了小姐,都这么晚了。明日再去吧,那儿还有些药,能吃今夜的。”
听她说起明日,傅盈欢心头一跳,竟有些慌张。
明日啊……
明日傅如赏说,花轿会来接她。她还不知道怎么和宝婵她们说呢。
宝婵见她走神,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小姐?小姐?对了小姐,你拿回来那盒子是什么?也是那林公子给你的么?”
傅盈欢啊了声,猛然回神:“什么?”
宝婵哎呀了声,还当她是为了林知章退婚一事如此,便将她搀扶起来,按在椅子上,要她坐下休息。“你先休息会儿,别想这些事了,退便退吧,总有更好的人。以咱们小姐的条件,还愁找不到更好的人么?到时候啊,狠狠地打他们的脸。”
宝婵看向那盒子,又问是否要把盒子收起来,傅盈欢愣了愣,摇头:“不必了,放着吧。”
宝婵哦了声,“盒子里是什么啊小姐?这盒子看起来和那些东西不是一个档次的。”
傅盈欢喃喃:“是……一件嫁衣。”
宝婵啊了声,显然很惊讶,“林公子还送件嫁衣给你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嘲讽小姐吗?”
傅盈欢苦笑摇头:“并不是林公子送的,是……傅如赏送的。”
宝婵动作一顿,神色也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什么?他送的?他送你这做什么?他要将小姐嫁给那种下三滥之人么?”宝婵有些激动。
傅盈欢还是摇头,阖上眸子,声音有些轻颤:“不是的,宝婵,他……要娶我。”
宝婵话音戛然而止,怀疑已经耳朵听错,什么?傅如赏,和小姐,什么?
宝婵跌坐在椅子上,神色哀戚:“他要娶你回去折磨你么?”宝婵对傅如赏的全部印象,只剩下一个坏字,因而一切也都往很坏的情况上想。
傅盈欢摇头,她不知道,也不想把那些话告诉给宝婵。无论如何,他要折磨她也好,虐待她也罢,总归是全了体面的。
他还愿意以花轿之礼来娶她做妻,至少……是他的妻。
傅如赏娶她做正妻的话,即便他与傅家断绝关系自立门户,也又有了姻亲关系,总会网开一面了。
傅盈欢趴在桌上,脑子里乱得很,这些事情在短短时间之内,几乎要抽空她所有的精力。从明国公以收受贿赂被下大狱开始,她便强撑着精神,都快撑不下去了。
一想到,她明日竟要嫁给傅如赏,心里便更纷乱无章。
是,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毕竟她喊了傅渊九年的爹,也喊了傅如赏九年的哥哥,一夕之间,关系便如此……
于傅如赏而言,大抵毫无波澜。他从未将她们当做家人,不过是当她们是敌人,是小偷。
可是,娶一个敌人做妻子,回家折磨,傅盈欢也无法想通。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抱住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
傅如赏又在亭子里静坐着,青采已经悄悄来过三遍,他似乎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边院子里是他的官宅,陈设简单,少爷也不注重这些,便一直这样住着。偌大一个院子,连些像样的装饰也没有,更没有绿植点缀。
青采曾劝说过,请人来弄些绿植,被傅如赏拒绝了。他说,那些东西都是多余的,没什么必要。
虽说话是这样,可到底是自己住的……青采觉得这房子里毫无生气,对少爷并没有益处。可他到底是听话的,既然傅如赏不愿意,他便不再说了。
傅如赏不喜欢人伺候,因此他的院子里除了青采,没几人能进来。青采叹了声,又静默地离开了。
傅如赏在光秃秃的亭子里坐着,他撑着头,在短短的光阴流逝里,竟入了一个很长久的梦境。
梦里面,是雨连绵不断的上京,清脆的钟声响彻邻坊。
傅如赏还未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因而只觉得甚是疑惑。只因青山书院那口钟,在他们离开之后,便换了新的,声音也有所不同。他怎么会听见从前的下学钟声呢?
不过片刻,他便瞧见了无数从书院里出来的学子,撑着伞,彼此间谈笑着,计划着待会儿去哪儿。傅如赏长眉微敛,不解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青山书院是上京最好的书院,自太宗起,便推行书院,宣扬平民也可入学读书之理念。此后更是令皇子也一并去书院读书,只是分处不同舍级,上舍、外舍、内舍。
上舍便是其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孩子们所在之处,不止有几位皇子,亦有些身份尊贵的贵族,如亲王之子,以及国公之子之流。傅如赏便在其中。
他越发觉得疑惑,亦觉得眼前这一切很熟悉。正欲起身离开,忽然画面一转,他便站在了书院门口那檐下。
傅如赏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便听见眼前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那如赏,我先走了。”
傅如赏一愣,看见七岁的萧润同他挥别。
再低头,便发现了,自己也是七岁的身体。他忽然记起来了,这是七岁的傅如赏,与当今皇帝萧润一起在青山书院读书的时候。
一切身体似乎并不由他操纵,抬头望着天。
他没有伞,因此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被家里人接走,直到寥寥无几。
傅渊总是很忙,别说来接他,甚至都不会记得他有没有去书院。至于李兰心,她若是心情好,便会记得来接他,若是心情不好,便会忘掉一切。而她的心情好坏,又与傅渊挂在一处。
总之这一日,过了酉时,傅如赏仍旧没人来接。他只好淋着雨回了家,雨下得很大,他却始终低着头,护着手中那书袋。
我为什么要护着这书袋呢?傅如赏想。
回到国公府,李兰心果真心情很坏,摔了满屋子的东西,与丫鬟在哭诉。见儿子回来,她眼神亮起片刻光芒。
“如赏,你怎么淋得这么湿啊?都怪娘不好,娘忘了……”李兰心紧紧把人抱在怀里,很快还胡言乱语起来,又是咒骂傅渊,又是怨恨自己。
傅如赏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还得反过来安慰她。
“娘,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兰心生下他以后伤了身子,因此身体一直不好,才这么会儿工夫,便又昏昏沉沉起来,被婢女们扶着去休息了。
“小少爷,夫人要休息了,我也带你回去吧,好不好?”
“嗯。”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李兰心,她闭着眼,好似一株已经半截枯萎的牡丹,颓颓然,倚着靠枕。
丫鬟带他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又让人给他准备干净衣服和热水。待换好衣服,傅如赏便打开了那书袋,从中珍而重之地取出来一份考卷。
哦,原来是一份考卷。傅如赏看着那份考卷,得了头名。
后来的一切便都想起来了,那日他带着考卷等着傅渊回来,料想着父亲肯定会很高兴。可他鼓起勇气与傅渊提及,傅渊只是说,“挺好的。”
冷冷淡淡,甚至于带了些许嫌恶。
傅如赏想,他怎么会梦见这些呢?他再也不是那个天真到愚蠢的孩童了。
可七岁的傅如赏还没这么以为,他只是看着傅渊的背影越走越远,从走廊这一端,远到了走廊另一段。
那段走廊忽然间被拉得无限长,头顶的檐瓦在一瞬间消失,满天的雨丝盖落下来,他又站在了茫茫雨雾里。
周遭的所有人都撑着伞,只有他淋着雨。
傅如赏又皱眉,这时候,头顶的雨停了下来。他一抬头,看见了一把伞。伞柄握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手里,她笑容清浅地说:“如赏哥哥,下雨了。”
他又觉得奇怪,分明他在这里才七岁,十三四岁的少女为何唤他哥哥?
于是低头,在那一瞬间,看见自己的身体疯狂生长,成为一个少年。
梦境戛然而止在那滩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伞下的两个身影,他认出来了,那是……盈盈。
傅如赏陡然惊醒。
第7章 动静
入目是熟悉而简陋的院子,意识逐渐回笼,他仍在指挥使府邸,不是在书院门口,也不是在傅家。
似乎才下过一场小雨,檐角往下滴着水珠,傅如赏收回视线,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许紧绷,唤来青采:“备轿,进宫。”
已过亥时,此时进宫?青采微愣,“少爷,此刻宫门已关,若无要事,此刻进宫,明日定然要被那些人口诛笔伐。”
“左右也不少这一桩,你去吧。”傅如赏神色有些许疲惫,青采叹了声,还是应了声是。
傅如赏有皇帝御赐腰牌,进宫自然是随时可以,无人能拦。只是北燕祖制,大臣夜里进宫,除非有急事,或者皇帝召令。
傅如赏递过腰牌,进了宫门,马车在三阳门便停下,傅如赏解下佩剑,由小太监领着去向崇政殿。
小太监恭敬躬身,一言不发,傅如赏问道:“陛下还未歇下?”
小太监这才答:“回傅大人话,陛下勤于政事,夜以继日,时常如此。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劝也无用,还望大人多为劝慰,让陛下以身体为重才是。”
“嗯。”傅如赏应了声,再不发声。
小太监领着他到崇政殿门口,崇政殿前殿便是处理政务之处,后殿是陛下寝宫。陛下若是不去后宫,便会歇在此处。
小太监与大殿门口的内侍交代了句,又与傅如赏道:“傅大人请。”
内监总管丰山正在伺候,见傅如赏进来,躬身行礼:“傅大人怎么来了?”
傅如赏抬眸看向崇政殿三个大字,视线往下落在灯火通明的内殿:“还请公公代为通传,臣与陛下有些事要说。”
丰山是跟着萧润长大的,在萧润继位之后便被提拔成了内监总管。他自然知晓,傅如赏与陛下自幼一起长大,称兄道弟,关系极好。
“是,请大人稍等片刻。”
傅如赏点头,看丰山背影入了内殿,没多久便出来,“大人请进吧。”
傅如赏道谢,跨过崇政殿的门槛,内殿点了一排灯烛,明亮如白昼。因皇帝在里面处理政务,奏折之类堆放在一侧书架上,因此内殿的灯皆以一种特制的灯罩罩住,灯罩透明防火亦防水,十分保险。
萧润捏了捏眉心,不知不觉又到这时辰,若非丰山进来禀报,他还未有知觉时间过得这样快。立刻人松懈下来,困倦之意便席卷而来。
他自椅子上起身,行至阶前,看向傅如赏。傅如赏虽与他交好,但礼节不会忘,躬身抱拳:“臣参见陛下。”
萧润摆手,面上牵出些笑意:“珍之,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
傅如赏摇头:“并非出了事,是臣的私事。”
萧润饶有兴味:“哦?你的私事?”他认识傅如赏这么多年,他的私事除了与傅渊相关,便再没有别的了。如今傅渊在狱中,总不能还与他有关?
萧润款步下了台阶,行至傅如赏身前,笑意更深几分,赫然是不遮掩的促狭。傅如赏有些无言,道:“在此之前,要先问问陛下,亥时了,陛下还未就寝,不妥吧。方才一路上,他们可让我劝着点陛下。”
萧润摸了摸鼻子,失笑:“一时不觉罢了,你快说你的。”
傅如赏不依不饶:“陛下才刚纳了两位美人,美人空置后宫,独守空闺,陛下不觉得可惜吗?”
萧润提起这事就头疼,嗔怪地瞪了眼傅如赏:“你喜欢?那我明日便下旨赐给你。”
“不必。”傅如赏躲得比谁都快,他一顿,才道,“臣要成婚了。”
萧润啊了声,惊讶全写在脸上,成婚?这固然是喜事一桩,毕竟傅如赏今年都二十四了,早该成婚了,只是一直对这事不上心,所以才一直拖着。但他身边一直没什么女人,忽然就冒出个成婚的消息,着实让萧润吃惊。
“你同谁成婚啊?成婚是好事,你也算是想开了。”
“傅家女。”傅如赏冷冷憋出三个字。
萧润一愣,皱眉,傅家女?上京有几个傅家?似乎除了傅如赏一家,再无旁人了。
他抬眸,一双眼充满惊讶:“傅……盈欢?”
傅如赏脸色未变,嗯了声。
萧润背过手,眉头越来越深,这事儿吧,在他看来说意外也意外,说不意外也不意外。他与傅如赏自幼时便一起长大,彼此了解的程度不亚于亲兄弟,傅如赏待那个妹妹,旁人看来是厌恨,可在萧润这里,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他笃定这件事,是因为三年前傅如赏与傅渊大吵一架后便断绝关系,同年,十三岁的傅盈欢被个纨绔子弟轻薄,闹得挺大的。傅渊疼爱这个女儿,便不依不饶地讨一个说法,逼得对方的爹把对方打了一顿,关在了家里。这事儿按说和傅如赏没关系,要说有关系,也该是他幸灾乐祸才是。
可是傅如赏却趁骑射的机会,把那人惊下马来,摔断了腿。
尽管事后,他本人轻飘飘地说,只是看他不顺眼。但萧润还是明白了什么。
萧润对此并不意外,傅盈欢他也常见,老喜欢跟在傅如赏屁股后面喊他如赏哥哥,笑起来很可爱,很讨人喜欢的性子。他意外的是……傅如赏竟然克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要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