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着傅如赏转了两圈,“挺好的,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明日。”傅如赏又冷冷吐出两个字。
萧润:……
明日?他还没见过这么仓促的成婚呢?
他看傅如赏脸色,看不出什么东西,毕竟他常年都板着那张脸,好似讨债鬼。萧润大胆猜测,他定然是觉得心里矛盾,所以才如此仓促。
作为好友兼兄弟,萧润还是认真地劝了劝:“婚姻大事,可不能草率,你确定了?”
傅如赏默然片刻,又吐出几个字:“不是很确定。”
萧润再次无言,他算是知道傅如赏大半夜来找他干嘛了。他无法跨过心里的矛盾,心中郁结,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萧润抬手,在傅如赏肩上轻拍一下,“珍之,其实有些事,放下的确比较好。”
傅如赏沉默。
萧润叹了声,正打算问他要不要今夜歇在宫中,便听傅如赏说:“臣说完了,陛下也该早些歇息,否则如此夜以继日,容易有早亡的风险。”
萧润:……
话到嘴边,不想说了。
“滚吧。”他不耐烦地挥手,“快滚。”
傅如赏拱手抱拳:“臣告退。”
如若不是帝王的礼仪在,他甚至想对这人翻个白眼。看着傅如赏背影穿过卷帘,萧润嘶了声,回椅子上坐下。
“朕身强体健,怎么会早亡?”他按着太阳穴,看向桌上堆积的奏章。还有这么多,这得看到何年何月?
罢了。萧润唤丰山进来,“去椒房殿。”
萧润与当今皇后裴氏早在他做皇子时便成了亲,一直相敬如宾,在继位之前,他府中只有皇后一位正妻。继位以后,才添了一贵妃与一贤妃,近日又多了两位南楚进献的美人。
御驾停在椒房殿,一眼望去,正殿已然熄了灯,殿门也已关闭。丰山看了眼皇帝,“陛下?”
萧润脸色微沉,摆手示意折返,才行一步,又改了主意:“落辇。”
丰山应是,提着八角宫灯往椒房殿去,一旁的小太监喊道:“陛下驾到。”
不多时,有人来开殿门,“恭迎陛下,陛下恕罪。”
动静这样大,还未睡下的裴筝自然也有所察觉,她坐起身,问留在外殿伺候的贴身宫女锦瑟出了什么事。锦瑟点了灯,上前来服侍裴筝穿衣,“回娘娘的话,似乎是陛下来了。”
裴筝动作一顿,“陛下?”
她心念一动,将其压下,简单换了身衣裳,未来得及绾发,萧润已经跨过殿门进来。
“参见陛下。”裴筝福身行礼。
被萧润扶起:“梓潼不必多礼,是朕来得不巧,你都歇下了。”
萧润与她一道行至旁边的矮榻,道下去:“朕今日处理政事误了时辰,这才如此。”
裴筝劝道:“陛下合该保重龙体。妾还以为,陛下今日要去二位妹妹宫中,所以未曾准备,陛下恕罪。”
萧润摆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不小心与她指尖相碰,一时忘了要说什么,“……无妨。天色不早,是该就寝了。”
萧润此话一出,两旁的宫人便知情识趣地退下,原本是该伺候陛下宽衣,不过早先陛下发话,不必她们伺候。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润敞开双臂,裴筝便替他宽衣。宽衣解带之间,难免气息相缠,萧润移开眼,提及傅如赏的婚事。
“……珍之明日成婚。”
裴筝动作一顿,才继续将他外衫解下,她自然也识得傅如赏,也知晓内情,“如此突然,是哪家女子?”
萧润指尖微曲,感受着她手指从他腰间划过,解下那玉带钩,声音也略紧了些:“他妹妹,傅盈欢。”
裴筝解下玉带钩,放到一侧,“哦?此前还未曾听说这消息,不知是否太过仓促?”
萧润道:“何止是仓促,简直就是……”他一时卡壳,“明日是来不及帮忙了,只好随他去,不过你可以派两个宫中懂规矩的嬷嬷过去,珍之那直来直去的性子……”
裴筝应是:“妾明白。”
裴筝低着头,已经往床榻去。萧润看着她背影,道:“朕并不打算宠幸那两个女子,你看着办吧。”
裴筝一愣,什么叫她看着办?她还能如何看着办?难不成还能欺负她们?
一入深宫,万事不由己。
她仍旧说:“妾明白了。”
萧润不知道她到底明白没有,她面上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想必是对这些一点都不在意……她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宠幸别人,甚至也不在意他是否宠幸她吧。
萧润有些恼意,可又不知如何是好,便化作了一股沉闷在心口的郁结。只好在吹灭了灯之后,稍稍力道重了些,听见她终于不那么克制地轻哼之时,才觉得那种愤懑稍稍得到缓解。
他贴在她颈项之间,感受着她略略加重的心跳,和躲闪的眼神,只好想,不管她心里装着谁,左右她只能是自己的皇后。
是他萧润的。
他张嘴,在她锁骨处轻咬了一下。
这举动太过轻佻,裴筝呼吸一颤,咬着唇偏过头去。
夜至丑时,急雨又停。
第二日,裴筝醒时已经时辰不早。她有些懊恼地起身,唤锦瑟进来,锦瑟面上带着促狭笑意,说:“娘娘醒了,陛下特意嘱咐过,不许叫打搅您。今早嫔妃来请安,也叫回去了。”
她周身酸软,轻应了声,记起昨日萧润所说,便道:“你今日去挑几个信得过的有资历的嬷嬷,送去傅大人府上,再挑些上等的物件,一并送去傅大人府上,庆贺新婚。”
锦瑟也是一愣:“傅大人?傅指挥使么?他今日新婚?怎么一点消息没传出来?”
裴筝看她一眼,锦瑟当即噤声,“是,奴婢知道了。”
*
破败小院里,傅盈欢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任由宝婵替她梳妆打扮。宝婵也没什么把握,还时不时看向门口:“小姐,待会儿不会根本没人来吧?”
傅盈欢心里也有些忐忑,到底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若是不来,那也好……”
她由宝婵伺候着换上那身嫁衣,嫁衣尺寸正好,不多不少,宝婵都有些惊讶:“怎么如此恰好?”
傅盈欢摇头:“许是巧合吧。”总不能是特意为她做的。
这房间里连面像样的镜子都没有,寒碜非常,宝婵不由叹气,“若是……若是没出事,小姐何必如此出嫁?”
傅盈欢拿过那红盖头,未发一言,行至院子里那破了一角的大水缸处,以水面做镜子照了照。宝婵手艺好,虽然简陋也足够好看。
“宝婵,你的手可真巧。”
宝婵勉强笑了声,小跑去门口观望。只剩下半个时辰了,这会儿竟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个傅如赏不会故意不来,羞辱她们吧?
看见宝婵动作,傅盈欢心中明了她的担忧,可到底担忧无用。她索性盖上盖头,去屋里等着。
好在才进屋,便听见了热闹的动静渐渐近了。
第8章 新婚
傅盈欢心中冒出这一句,转念又一顿,她为何要用好在二字?
傅如赏来,似乎也并没有很好,而他若是不来,事情应当也不会比现在更差。倘若他不来,便达到了羞辱她的目的,要她一人身穿大红嫁衣在这枯败小院里苦等,他若是因此觉得痛快,似乎也能消抵些许厌恨。
……
那动静一点一点地近了,倏忽之间便到了门口。红盖头遮着视线,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盖头底下的一尺三分地。破旧的地砖上的花纹残缺不全,裂缝里尘泥肮脏,傅盈欢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甚至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三媒六聘,她就这样……即将成为一个新妇。
而她未来的夫君,还是傅如赏。
心跳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外头的动静,她强迫自己冷静,可任何话语都毫无效果,只好以指甲盖掐自己手心。
宝婵在一旁等着,一脸的担忧,全然不像要迎接喜事。她看着花轿停在门前,傅如赏翻身下马,一身正经婚服,宝婵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像个样子。
她不知说些什么,不过也才十四五岁的丫头,没参加过这样的场面,只好在一旁候着,看着傅如赏跨过门槛,矮身行了个礼。
正要说话,人已经越过她,径直往里头去了。
她们家小姐就这么坐在那儿,多可怜。
宝婵眼睁睁看着,却不能做什么,她怕自己做什么惹了那人不快,日后更加不善待她们小姐。
眼看着傅如赏跨过那道陈旧门槛,进了门,到了傅盈欢跟前。
傅盈欢听见那落地的一声,心猛地一跳,而后脚步声便朝着自己走近,一步、两步……一双厚底圆头黑靴出现在她视线里。黑靴之上,是北燕男子成婚的吉服。
傅盈欢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好像人在千山万水之间飘荡,看着烟雾与云朵从身边千帆过尽,忽然一下,便由天降落到地,原以为很惊悚,可却稳稳地落了地。
比画一副山水画要表达的层次还要百转千回,她无法准确地表达。
那双拿剑的手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她能看见手心的纹路,和虎口的旧茧,分明的指节,和纤长的手指,朝她伸向。
傅盈欢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递出自己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一定又很不快,大抵剑眉微垂,眼神更凛。
她几乎能想象出来那个画面,因此手上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指尖。
又怕他觉得厌恶,微微松开些力气,只想虚虚搭着。
可却被那双好看的手紧紧攥着手指,让她手心与他手心相接。滚烫的热意从他手心里传来,源源不断地流入她手心。
原来再冷的人,掌心也是热的。
傅盈欢又晃神,起身要走的时候却踢到那破碎的地砖,因而一个踉跄,惊呼中撞入他的怀。
只一刻,闻见他的心跳。
同她无异。
傅如赏几乎是下意识便扶住了她的杨柳细腰,待意识跟上动作,为时已晚。他长眸微眯,退开一步。
始终没作声。
叫他毫无声音,傅盈欢脑中又冒出他那张冷面,极小声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说罢便往回退了一步,在最大限度里离他最远。
心里却没来由委屈起来,她确实不是故意的,但他定会借机嘲讽,指不定在心里怎么说。傅如赏这人,脸冷说话更冷,从前冷嘲热讽,她都能回忆起来:
做得这样丑的东西,是嫌无处丢人,所以拿到我眼前来?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下毒?颜色黑溜溜的,与某些人的心一样。
……
总之……很伤人心,她起初还会难过好久,后来听多了,才渐渐觉得也没那么伤心。
傅如赏看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只是往前走。
傅盈欢与他并肩走出门,跨过大门之前,回头嘱咐宝婵:“……好好照顾我娘。”
她讲得很轻,以为傅如赏不会听见。但他显然听见了,虽说后面那句不是对她说,可却是说给她听的。
“请她们一道回去。”
她们指的便是苏眉和宝婵。
傅盈欢一愣,微微抬头,可惜红盖头挡住全部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傅如赏离她不近不远,但声音足够落在她耳边,带着些许温热的气息:“怎么?你怕我对她做什么?你若是怕,也可以……”
“不是。”傅盈欢打断他的话。
既然他说过,她便信的。他要带人回府自然是好,住处条件都会更好,也更方便治疗。
傅如赏似笑非笑轻哼了声,没再说话。
得了傅如赏这一句,宝婵连忙跟傅如赏的人一道去收拾东西,把苏眉抬进了后头的轿子里。至于旁的行李,也没什么收拾的,宝婵简单收拾了些值钱的,一并放在苏眉旁边。
她本想着动作快些,还能跟着伺候小姐,只是等收拾好了,花轿也已经走远了。
宝婵看着花轿背影,有些许担心。这仪式虽然简陋,但到底也算个仪式,在城里走过这一趟,日后便都知道,傅家小姐成了拱辰司傅指挥使的夫人。如此一来,应当是有好处的。只是宝婵担心的是……这成婚自然得有洞房花烛,那傅如赏人高马大,又成天冷着张脸,哪里像是有一点会疼惜人的样子……
她们家小姐,也还没来得及教她闺中之事呢……
这洞房花烛……
宝婵耷拉着脸,恹恹同她们留下来的人说启程吧。
苏眉人病得昏昏沉沉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一个都不清醒。宝婵跟在她身侧照顾,替她擦了擦头面。宝婵心里担心,又无人可说,只好在苏眉身侧絮絮叨叨……
“夫人,您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兄妹相称这么多年了,怎么能想着娶小姐呢?”
“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他不会是想着娶小姐回家里折磨吧,小姐金枝玉叶的,哪里经得起折磨啊?”
“还要洞房,小姐明日不会便起不了身吧……呜呜呜,夫人,您要是病好了就好了,也能做个主拿个主意……”
不知道是否她念叨太多,苏眉竟真在轿子里醒来,只是人病得久了,一点精气神也没有。那双原本漂亮温柔的眼里,此刻毫无神采,说话也病恹恹的没有力气。
“……宝婵,你说什么?”
宝婵一惊,不敢说了,只好摇头:“没……没什么,我在瞎说呢。夫人您醒了,可要喝水?”
她怕说出来,吓到夫人,夫人病情加重,那更不妙了。何况如今都箭在弦上,这会儿也阻止不了了。倘若真做什么,还会惹恼了那人,到时候就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