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盈欢在一旁坐下,轻轻捧住苏眉的手,在脸颊旁蹭了蹭,露出欣慰而满足的神色。终于见她脸色好转,终于,不必再担心要失去她。
她自小与苏眉相依为命,出生之后没多久,爹便去世,剩下她们娘俩孤苦伶仃,她待苏眉的感情自然很深。后来苏眉嫁与傅渊做续弦,日子幸福,她也跟着高兴。
她怎么能接受失去苏眉呢?傅盈欢想着,竟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了。她红着眼眶,又觉得不应当哭,侧过身偷偷把眼泪擦去。
可还是被宝婵看在眼里,宝婵昨日已经哭过一回,今日便可以故作坚强地嘲笑傅盈欢。
“小姐,你也太爱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是好事啊。”
傅盈欢嗔瞪了她一眼,眷恋地朝床榻上的苏眉靠得更近。她在苏眉院子里待了快两个时辰,终于等到苏眉醒过来。
苏眉精气神都好了不少,昨日其实已然清醒过,发觉自己所处的地方变了,自然问过宝婵。宝婵想着这事瞒也瞒不住,何况也没必要瞒,索性都告诉了苏眉。
苏眉听罢,先是皱眉,而后轻叹,倒没说什么。今日见了女儿,才轻抚摸她的头发,语气近乎哀叹:“盈欢,是我们拖累了你。”
这些年,她自然明白傅如赏待他们的态度,好端端地提出要娶她,能有什么好事?她自幼便是弱女子,后来为母,算是稍微坚强了些,可在这种时候,仍旧无济于事。
苏眉眼看着要哭,傅盈欢往她怀里钻了钻,撒娇说:“没有的事,娘,我……我倾慕如赏哥哥的。你也知道,我打小就喜欢跟在他后面跑,没有拖累。能嫁给他,我自然是极为欢喜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雀跃,这话也不算太假,她诚然喜欢傅如赏,只不过是对大哥的亲近。
苏眉听了,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们母女二人和乐融融,傅如赏脚步停住,背对着墙,无声无息地走了。
方才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纵然明白她所言皆虚,但听闻的那一刻,心还是猛烈地发颤。
他自嘲地笑,与青采说:“我记得,库房里有一件月白蜀锦束烟霞长裙,你取出来,送去新荷院,另外,挑些好的首饰头面,一并送去吧。”
青采应下,告退。
傅如赏脚步一顿,目光从旁边的荷塘里瞥过,走神片刻,又起身离开。
傅盈欢对傅如赏来过一事丝毫不觉,在房中陪苏眉吃过饭,又亲自喂她喝了药,扶她去院子里走动走动。苏眉倚着藤椅,眉眼惆怅。
傅盈欢自然知道她所愁为何,她们如今是安然无恙,可牢中的傅渊却不见得如此安生。拱辰司的大牢是什么地方,多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傅如赏又厌恨傅渊,也不知会不会故意授意,令人欺辱他,即便他不授意,他底下那些人,哪个不是惯会见风使舵的,纵使为了讨傅如赏高兴,只怕也不会善待傅渊。
可这事儿,盈欢也不知如何是好。
比起傅渊,傅如赏待她们母女俩的恨,大抵只是皮毛。定然不是随意说两句,求个情能解决的。
傅盈欢想到他所说的话,是否真的怀上他的孩子,便能趁机求求情?
她按下心中的想法,又陪苏眉说了会儿话,她这病吹不得冷风,因而只坐了会儿,便扶她进门去。她身子虚弱,不过如此工夫,已经疲惫不堪。盈欢伺候她躺下,而后便离开。
离开之时,宝婵依依不舍:“小姐,若不是放不下夫人,我想同你一起。”
盈欢摇头,安抚她:“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娘生着病,需要你照顾,你便安心照顾她吧。”
宝婵叹了声,与她话别,又千万叮嘱了好些话。最后欲言又止,还是附耳说起房中之事。但宝婵毕竟也未经人事,知晓不多。
傅盈欢听得面红耳赤:“好了,你回去吧。”
她看着宝婵的背影,叹息着吐出一口长气,用手扇了扇自己脸颊,什么若是不行……便求饶……
这种事难不成也如比武一般,还能求饶?
待回到新荷院,发觉院子里又多了好些使唤的婢子婆子,见着她回来,便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声道:“夫人。”
傅盈欢嗯了声,让她们忙自个儿的,穿过庭院,便见房中亦多了些东西。好几个精美锦盒匣子,堆放在一旁的桌上。
傅盈欢唤来门口的婢女,询问这些是哪儿来的。婢女如实说道:“是青采送来的,说是大人的意思。”
傅盈欢记起来了,他方才在书房里是说过这么回事,明日要进宫拜见皇上与皇后娘娘,要她别丢人现眼。
她挥退了婢女,回身去看那些东西,一身上好的衣裙,还有好些贵重的首饰,比之她从前在国公府,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孩子哪有不喜欢漂亮衣服首饰的,傅盈欢自然也难免俗,从前房中一堆漂亮亮晶晶的首饰,时下最流行的、得来的赏赐……总而言之,收在小匣子里都堆了好几个大箱子。可惜……全也带不出来。
她落难之后,衣着皆朴素,最贵重的东西,便只有苏眉给她那镯子。如今久别重逢,见到这些东西,有些手痒。
看了眼外头没人,傅盈欢咬唇,跃跃欲试地从匣子里取出一支金镶玉的簪子,去梳妆台前试了试。她今日梳了妇人髻,乍一看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仍旧是好看的。
便又去取了另一对金雀鸟的耳环来,金雀栩栩如生,尾羽上有点翠,甚是好看。傅盈欢一旦试起首饰来,便有些忘了时辰。不知不觉,便将那些全试了一遍,最后头上戴支白玉雕玫瑰簪子,耳坠一对银镂嵌东珠耳环,颈上一条粉珍珠的项链,宝石上坠下来一点绯红流苏。如此一来,身上衣衫便有些逊色,便将衣衫也换了。
焕然一新的装扮,在铜镜中瞧着光彩照人。盈欢甚是满意,不自觉转了两圈,歪头歪脑地自我欣赏。
一回身,瞥见个傅如赏。
吓得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还好眼疾手快扶住了梳妆台,才不至于跌倒。
天……他几时进来的?怎么那群丫头又不通传?
她自觉窘迫,头都不太敢抬,矮身行了个礼,大抵是窘迫挤压了脑子,她小声道:“夫君几时进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待喊完了,陡然清醒,心道完了。他定然又厌烦她。
她懊恼地咬唇,却只听见他说:“明日便如此打扮吧。”
他不会将她方才那些举动看了个完全吧?傅盈欢心烦意乱。早知道,他把自己娶回来,自然是为了看她不高兴,她怎么能这么高兴?
傅如赏方才听她一声轻柔而发颤的“夫君”,几乎心脏骤停。
他来的时候,她正试得起兴,连自己进来都没发觉。后来她去换衣服,傅如赏便隔着层帘子,隐隐约约瞧见了。心道,光天化日,她怎么连门都不关一下?
傅盈欢兀自低着头,已经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又听他说:“过来。”
傅盈欢只好亦步亦趋地挪近,到他跟前,恭敬唤道:“……大人。”
傅如赏抿唇,似乎是带了些冷峻笑意:“你非我下属,唤我做大人?我是你哪门子大人?”
傅盈欢一愣,脑子还未转过来:“……哥哥。”
“还是错了。”他仍旧冷声笑着。
“……夫君。”傅盈欢才算转过弯,心中略有些诧异。
傅如赏没再说话。
如此沉默之中,傅盈欢有些难熬,他是有什么事么?
她悄悄抬头,看了眼傅如赏,他只是淡淡喝茶,似乎没什么事。
她更觉得惊诧,只是忽然之间想起傅渊,便大着胆子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傅如赏低头,看向她那双柔荑小手,扯着自己袖子,人怯怯地凑过来,在他脸颊处亲吻了一下。
第13章 舔唇
傅如赏僵住。
但傅盈欢也紧张得心都快从嘴巴里跳出来,根本没空注意他是不是僵住。她攥他衣袖攥得紧紧的,虽说紧张到极致了,还是很努力地凑上来。
……好、好近了!
她吞咽一声,呼吸不自觉放缓,眼看着要靠上他的下巴。
忽然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近,直接松了手,往身后的矮榻上一坐。
来人是青采,只有个侧影站在门口:“大人,显王前来拜访。”
显王便是丹阳郡主之父,上回她隐约听了一耳朵。傅盈欢悄悄拿眼瞧傅如赏。
傅如赏注意到她视线,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远了,傅盈欢整个人松懈下来,垮着背,整个人往后躲进软枕里,完了完了……他肯定心说自己不知廉耻,这光天化日的,她在想什么?
再怎么说,也得夜里啊……无地自容了。傅盈欢整张脸埋进那个小小的软枕里,小声呜咽。越想越觉得羞耻,一双粉拳泄愤一般在软枕上锤了几下。
而傅如赏,面色如常出了那扇门。青采并未注意里头在做什么,只当一切寻常,与他汇报显王之事。
显王是先帝亲兄弟,当今皇帝的亲皇叔,身份尊贵,但为人滥用私权,私收贿赂,因此惹下不少事端。如今陛下新登大宝,雷厉风行地推行新政,整肃朝纲,故而轻而易举便查到显王头上。
傅如赏上一次是上门警告,因着是皇叔,也不便闹得太难看,萧润的意思是让傅如赏敲打敲打,让他自行交出纵容下人侵占的土地与财产,再自己请个罪名,萧润便顺着台阶下了。
可这显王仿佛脑子里进了水,被铁锈糊住了一半,好似听不懂傅如赏的话,以为只是傅如赏针对他,上回竟还意图以女儿婚事做诱饵交换。
这些傅如赏都清楚,青采便都省去,只说最新的消息。
“大人,显王近来有些小动作,似乎是在转移财产……”
傅如赏面不改色,嗯了几声,似乎是全听进去了。青采便说下去,直到最后:“今日前来,估摸着仍旧不思悔改,大人意下如何?”
傅如赏愣了愣,没答,侧过身停下脚步看着青采:“你方才说什么?重新说一遍。”
青采:“……?”
不对劲。
“大人方才是哪一句没清楚?”青采不可置信地问。
“全部都再说一遍。”傅如赏再次迈步,脸色并无异常。
青采只好从头说了一遍,只是心想,大人太不对劲了,他从未走神到如此地步,竟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是短短时辰之内,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是方才在傅小姐……夫人房里,发生了什么?
青采说完,这回傅如赏听进去了,轻嗤道:“既然给过他机会,他自己不中用,又能怪谁?你让人请他进来,若是他还不知悔改,我便依法查办。”
青采点头:“是,青采明白了。”
青采顿了顿,还是叫住了傅如赏:“大人,你走错了,那边不是去书房的路。”
傅如赏哦了声,转过身来。
青采:“……”
他方才,到底是打断了什么?
傅如赏心中汹涌澎湃,好似一番大浪接连拍在礁石上,前仆后继的。今日在苏氏院中,他听见傅盈欢说,她其实仰慕自己。那时纵然明白这是假话,但依然为之所动。后来在她房中,听她一句夫君,更是心念翻覆,后来她突然凑上来亲了自己一下……
他在心中疏理,尽管他告诫自己,那不是真话。可仍旧有那么一丝丝的动摇。
傅如赏大步生风地往书房去,途中忽然又停住。青采一愣,又听他说:“……罢了,你且让显王回去,便说我今日不在。”
青采:“……?”
“是,那大人现在有什么安排?”
“没有安排,我去书房。”傅如赏就这么走了。
青采懵懵看着,过了会儿,才去门口打发那个显王。
“王爷,真不巧,大人今日不在府中,还请您改日再来吧。”
显王看着指挥使府的大门,有些焦躁不安,这个傅如赏说什么不在,显然是借口。他到底要什么?与自己结成姻亲,他都不愿意?他胃口这样大?
显王深深看了一眼,这才跟车夫说:“回府回府。”
马车回到显王府,显王下马车便听见丹阳又在闹脾气,脸色更沉,一甩袖子:“让她闹去,只知道娇纵,除了闹脾气还能做什么?迟早把她嫁出去。”
自从那日在街上丢了人之后,丹阳已经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几日,每日皆是暴怒,一点小事便动辄打骂婢女。他傅如赏算什么东西?也能如此羞辱她?还有那个傅盈欢,她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一想到这些,丹阳便觉得抑制不住地愤怒,她看向手边东西,随手抄起个花瓶,猛地摔在地上。不就是个破指挥使吗,她难道嫁不到更好的人吗?
丹阳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才冷静下来,思索着比傅如赏地位高的人,他如今的确是借着皇帝的东风才如此嚣张,可这北燕,也有皇帝也动不了的人啊!
丹阳深吸一口气,又将手边的东西一扫而落。
“贱人!都是贱人!”
*
傅如赏兀自进了书房大门,手撑在门框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那半边脸颊。方才一路过来,被热风一吹,其实已经忘了是什么感觉。
但是那一刻心跳的速度他却记得。
傅如赏抬眸,几乎跌进太师椅中,他扬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深吸了口气。
看着眼前的书桌,低头去取狼毫笔,墨汁还未研磨,他研磨开,蘸取墨汁,鼻尖却克制不住地颤抖,滴落在宣纸之上。
窗外忽然有雨来急,傅如赏听见急促雨声,随着雨敲檐瓦,忽然间心绪又平静下来。
他搁下笔,起身去窗边看雨,后来便在书房静坐了一个下午。
至入夜时分,热风裹挟着燥郁扑进房中,有婢女前来更换冰盘,傅盈欢顺势走出门,于廊下稍作散步。过了这么久,她还能回忆起今日午中的尴尬境地。
此刻暮色四合,她心中犹豫,不知要不要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