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恭维连听两辈子,实在无趣,不多久,金宝珠便按起额头。
“夫人可是醉酒?”
突然被桓墨体贴问候,金宝珠身形微微僵硬了下,不过很快便又舒展了神色道。
“妾身确实有些疲乏,可否先一步告退?”
桓墨看着金氏确实有些苍白的脸色,正要扶着妻子的腰身带她起身,却在刚碰到的一瞬间,被金氏避开。
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桓墨微微诧异,却发现眼前妻子用着比他还错愕的神情看着自己。
那双明丽的眸子一瞬间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那抹情绪消失的太快,让他来不及捕捉探究。
“这可是专门为将军接风设的宴席,妾身一人告退便是,将军不必相送。”
金宝珠此时脸上重新挂起先前那般温柔浅笑,说完便带着芝儿匆匆离去。
倒是桓墨朝着宝珠的背影凝视了片刻,直到被某位大臣拉入了话题。
宫殿的金碧辉煌逐渐被抛诸脑后,金宝珠走下长阶后才回首望了一眼,只听丝竹乐响和纷杂的人声混合在一起传出来,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夫,夫人?”
芝儿第一次进皇宫,此时依然有些胆怯,但是比起皇宫,此时此刻的金宝珠更让她不敢多言。
明明是自己守着长大的小姐,偏偏有时候却会突然露出那种冷静到近似无情的神情来。
这让她觉得陌生又紧张。
察觉到芝儿的情绪,金宝珠舒展了眉目,揉了揉芝儿的发顶。
“可是饿了,我们现在就回府用膳。”
虽然肚子早就咕咕叫,但是芝儿还是红着脸辩驳。
“芝儿才没有饿……”
回复芝儿的只是宝珠一声轻笑。
来的时候,金宝珠是被桓墨的亲信护送来的,走的时候,金宝珠只带了自己的车夫。
宴席结束的时候,桓墨看着宫门外候着的一堆人马,脸上笑意依然温润。
“你们无人护送夫人吗?”
听到将军浅声地询问,一众亲信顿时紧张起来。
此时风雪稍霁,却依然天寒地冻,短暂的沉默之后,等候的几人额上都多了几丝冷汗。
高寻瞥了眼身边的众人,发觉一个都靠不住之后,只好大着胆子上前一步。
“回将军,是夫人拒绝了护送。”
“……哦?”
“夫人说……说将军亲卫不敢擅用,让我等在此处等候将军。”
不敢擅用啊……
桓墨细细思索着自己与金氏短暂相处中的种种,最后浅淡的笑了声道。
“看来夫人一直恼我。”
高寻等人自是没有搞懂这突然的结论,依他们看,夫人虽然言语不多,但是说话待人还算亲和。
还有那女婢不是说夫人还给将军亲手缝制披风吗?
这怎么会算是恼了将军?
搞不懂搞不懂……
桓墨回到府中时,果不其然金氏的房间已经熄灯了,他洗漱之后去了自己的书房,却招眼看到白天被那女婢送来的披风。
这金氏……
犹豫了片刻,桓墨还是把这披风折了折搁进了箱底。
残月西沉旭日东升,等金宝珠一觉醒来的时候,屋外依然飘着大雪。
因为房间里炉火一直燃着,芝儿便把窗户推开透气,寒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带着几片飘雪落在桌案上,很快融化成了水渍,宝珠撑着身体做起来看着那水渍,揉了揉眉心。
前世桓墨在京城待了一年后,北方战事突起,他又奉命挂帅,这一战便又是一个三年,班师回朝后不仅封了异姓王,怀中还多了个叫白依依的美貌神医……
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与她无关,只是眼下。
眼下桓墨还要在京城待一年。
但她一天日子也不想和他过。
怎么办……
她若是就这么无缘无故提出和离,等回了娘家,阿爹阿娘恐要将她腿打断。
此时芝儿端着水盆进了屋里,看着双眉紧蹙的金宝珠便疑惑道。
“夫人,怎么一大早就满脸愁怨,可是哪里不舒服?”
金宝珠看着一脸纯善的芝儿,微微展颜道。
“没有哪里不舒服。”
年末的雪一直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这京城不同渝州,落地便化了,即便雪势很大,但是除了屋檐或背阴处其他地方倒没有太多积雪。
桓墨回京也有半月了,大败西辽对百姓来说,固然是大喜事,但即便是这等大喜事,渐渐也被各种新事冲淡。
诸如御史台今日又弹劾了某某,醉色楼的花魁何等美貌,亦或者传的神乎其神的储位之争。
京城的新鲜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金宝珠来也没少听闻,不过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未想过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距离年关已没有几日,边境虽然战事方定,但是并不代表桓墨在京城便无所事事,从回京第二日起,先不说来给桓府送拜帖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光是封爵一事便要配合礼部户部准备许多,何况桓墨这肃远候可是要操心军务朝政的。
所以几乎整日都是忙的看不见人影。
金宝珠自是发自真心的喜闻乐见,却不想芝儿却对着偌大的空闺忧心忡忡,时不时便意有所指的提醒。
“夫人,外面落雪了,侯爷今日出府似乎未带伞呢……”
“听说侯爷今日要去赴宴,夫人理当一同去的……”
“夫人夫人,芝儿今日炖了玉芝参汤,要不要请侯爷一同来用膳……”
金宝珠看着好笑,总觉得在她眼里,自己仿佛争宠的小妾似的。
怎么说那位年膈应她许多年白神医也得三四年后才能现身,等那时候,她应当早与桓墨分道扬镳了才是。
而这十年来,除了白依依之外,金宝珠从未见桓墨亲近过其他任何女子,哪怕与身为发妻自己也只是相敬如宾罢了。
十年里她那般迁就讨好也不换来的心,何必再强求呢。
只是这些话,与芝儿说不得,金宝珠便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至于芝儿,等时间长了,她自然会放弃的。
“听说最近京城新开了家医馆很是不错,我瞧着夫人最近又有些清减,不如您与芝儿一同去看看,顺便讨些滋补的方子回来?”
听芝儿这么一说,金宝珠方才想起自己前世三十殒命的事,她如今重生一次,无论如何也是要过好这一辈子的,如此,这调理身体的事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想着金宝珠猛地站起身,用从未有过的振奋神情道。
“好,我们现在就去!”
几日的风雪将金陵城盖个透白,往日富丽的都城,如今也显出几分素净来。
桓墨方从司务府回来,前脚刚踏入府门便见金氏脚下生风的迎面而来。
这些日子两人几乎没怎么相处,这么突然的碰面,两人皆是一怔。
“金氏,你要出去?”
从前每每听到这声金氏,宝珠都觉得生分冷情,如今听着倒觉得恰当的紧。
他二人,本来便没什么情分,叫的越清楚越生分,便越是好。
“侯爷回府了,这些日子妾身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便想着和芝儿去城中医馆中看看。”
桓墨闻言点了点头,正打算唤府中下人安排送夫人的车马,却又听到金氏柔和婉转的声音道。
“可能是因为年关,听说那医馆的大夫看诊的价码都比寻常高出许多……”
跟在身后的芝儿突然听到金宝珠的话脸上顿时有些迷茫。
夫人是在跟我说话?
“唉,说来这些年侯爷在外征战,如今回来了,府上还净是些陈旧家什,说来也怪妾身,当初嫁妆不够丰厚,没有足够的银两打点好府内……”
芝儿听着原本蹙着的双眉渐渐舒展。
明白了。
看来夫人是与侯爷说话。
“芝儿,你看我衣着这般朴素,贸然出府会不会丢侯爷的脸?”
芝儿虽是丫鬟,但却是从小和金宝珠一同长大,二人间默契了得,闻言自是从善如流。
“那怎么会!侯爷自是不会因为省一点银子,让夫人被旁人小瞧了去!”
桓墨静默的立着。
一时有些后悔方才没有直接走掉。
于是此刻桓府的门口,肃远候和肃远候夫人皆是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容,四目相对着。
分明是无风无雨的好天气,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恍若风驰电掣电闪雷鸣。
桓墨忽然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个金氏。
第三章
“夫人但说无妨。”
听到桓墨这话,金宝珠脸上的笑意顿时延展开来。
昔年她处处为他考虑,掏空了家底给桓墨打点身边,却也没有换来这厮半点真心和感动,如今时过境迁,她应该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最起码也要把这两年搭进去的银钱拿回来。
虽是这么盘算这,金宝珠的脸上还是温婉良善的神色,抬眸看向桓墨间还故意显出几分怯怯。
“既然侯爷都说了,那妾身……姑且先要五千两好了。”
姑且……
先要五千两?
“夫人既说了,自然是好的。”
桓墨笑意依旧温润亲和,金宝珠看着他微眯的双眸却知道他已经有几分愠怒。
但是那又怎样?
“之前妾身从渝州带来的嫁妆约莫也有五千两,说来当初来京中置办宅邸就用了大半,剩下的这几年下来也所剩无几……”
说着金宝珠索性收起脸上的怯弱神色,只淡淡的望向桓墨。
“所以,妾身这五千两,应当没有多要。”
青砖红瓦之间女子站的笔直,那一身素色裙褥淹没于身后的白雪,好像模糊又好像鲜明。
桓墨脸上依然挂着浅淡笑意,金宝珠知道这这是他一贯的模样,但依然忍不住暗恼。
前世这男人便把皇上的赏赐统统分给手下的将士,半分都没留给府里,为了维持府上的用度,她一次又一次给渝州老家书信,为了守住他桓墨脸面,只对父母说是她自己爱慕虚荣挥霍无度。
后来呢?
后来桓墨牵着白依依的手说,这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他说女子当如依依,品性高洁,济世救人。
袖中的双手微微捏紧,半晌金宝珠闭了闭眼睛,索性推开门走出府去。
她真的。
一刻也不想和这个男人再过下去。
身后的男人做什么样的表情,有什么样的想法她已不想再花心思思索揣摩,金宝珠只觉得自己跨出桓府的那一刻居然有些释然和解脱。
“夫人……”
身后传来芝儿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外面风寒,不唤辆马车吗?”
金宝珠闻言裹紧了披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小丫鬟,淡淡的笑了笑,
“以往在渝州,我们不都是这般上街市的,何须什么马车?”
“那……那倒也是。”
被金宝珠这么一说,芝儿也想起了从前的时候,便上前挽上金宝珠的胳膊。
“可是,夫人今日不是去医馆吗?”
“去医馆又不妨碍你家小姐带你去找别的乐子。”
找乐子……
芝儿闻言抿嘴笑起来。
自打金宝珠嫁给桓墨,便收了从前洒脱性情,一心一意当好一个桓家夫人,再没有出阁前那般玩闹过,如今又听到幼时小姐爱笑闹的话,芝儿也不由自主的雀跃起来。
“那,芝儿要吃山楂饼。”
“好,吃。”
“芝儿还想去听书。”
“好,听。”
“芝儿还想买新衣裳。”
“好,买……”
金宝珠被芝儿挎着臂膀不停地撒娇,也渐渐扬起唇角。
人生短暂当然需要恣意一些,有些银两该花就花了,反正回去之后狗男人得把银子还给她。
将近的年关的金陵城其实是有些冷清的,街市上的商铺大都都已关门,寻常叫卖的货郎也都销声匿迹。
只除了眼前此处。
金宝拧眉看着眼前排着的长队,瞥了眼正吃着糕点的芝儿。
“这医馆什么来头,生意竟这般兴隆?”
“芝儿也不知,只知道最近在金陵的名气很大,好像许多贵族家眷都会来这里问诊,据说那问诊的大夫是个极俊俏的公子……”
俊俏公子……
金宝珠闻言轻笑,京城王公贵族的家眷青睐个美男子那倒是稀疏平常的事儿。
难怪人会这么多。
“算了,我们是来看诊的,又不是看俊俏郎君的,走吧,芝儿。”
“啊,好……”
芝儿一边说着一边踮脚朝医馆里望了望,可惜啥也没有看到不免有些失望。
金宝珠离开的时候,瞥了眼医馆的匾额。
白云山馆。
金宝珠看着牌匾上字,一瞬间恍如隔世,整个人都有几分怔愣。
白云山馆……
那不正是前世白依依出师的医馆吗?
思及此金宝珠抬手拨开排队的人群,失了神般向医馆里走去,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斥责推搡,直到她看到屋中那白衣郎中的模样才蓦然停驻。
清瘦的身躯,姣白的容颜,虽是着一身男装,金宝珠还是一眼辨认出那在药阁间忙碌的身影便是未来的奇女子桓墨的心上人——白依依。
竟真是她。
金宝珠无声的笑了下。
竟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