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黎婆婆去织坊了,您也去……”小秀在门外刚露个头,乍见此番景象,吐吐舌头,一缩脖子退回去了。
卫尧臣偷瞥一眼姜蝉,因见她脸颊微红,便对门外笑骂道:“躲什么躲?没见过东家和掌柜商量事?什么时候学的这样小家子气!”
“我去织坊看看。”姜蝉抚了下脸,旋即挑帘出去了。
织机有节奏的嚓嚓声中,一群人围着织机上的黎婆婆,不时发出一阵阵的惊叹声,几个织工拿着自己织的布,比照着黎婆婆的布,满眼的赞叹。
姜蝉没有上前打扰,问小秀:“我把你留在织坊给黎婆婆帮忙,你可愿意?”
小秀脆生生答道:“小姐叫我干什么,我当然干什么!可黎婆婆不会永远住在织坊,等她走了,我还能回小姐身边伺候吗?”
姜蝉笑道:“你忘记当初我和说过的话了?学会黎婆婆那手织布手艺,我放你出去做个女掌柜!”
小秀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姜蝉,随即嘴角越咧越大,重重一点头,道:“小姐瞧得起我,我必不会叫小姐失望!”
“黎婆婆是要强不求人的脾气,你凡事多注意着点,缺什么少什么想在人家前头……”姜蝉细细叮嘱一番,就打发她去黎婆婆身边侍奉。
日头已过辰时,因今日约好与刘婉娘盘账,姜蝉并未多留,卫尧臣执意要送,姜蝉直接拒绝了:“不在乎这点子虚礼,有张三张四跟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尽快把织坊理顺了,早日进京才是正经。”
卫尧臣只得作罢,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再也瞧不见了,才慢慢折身回返。
姜蝉根本不敢让他送!
卫尧臣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她,看得她一阵心慌。
自己说了令人误解的话?姜蝉细细回想一番,应是没有。就是自己想岔了,他肯定在琢磨生意上的事情,一时走了神而已。
如是想着,姜蝉心里方逐渐平静下来。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后晌天空渐渐变得晦暗,等和刘婉娘见过面,已飘飘摇摇下起濛濛细雨来。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青石板路上,姜蝉的视线漫无目的扫过街道,忽然“咦”了声。
雾蒙蒙的秋雨中,一个年轻的管事指挥着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将一座屏风抬进街角的店铺。
铺子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
进门的时候,前头的小厮被门槛绊了一下,连屏风带盖布忽悠悠往旁边一倒,那管事吓得立刻用手扶住,黑着脸连声训斥。
屏风没磕到,盖布掉在了地上。
姜蝉眼尖,一眼瞧出来那是赵母的玉石山水人物纹屏风,那是赵母的陪嫁,平时极其宝贝的,只有逢年过节才摆出来撑面子。
赵家竟沦落到典当老夫人陪嫁的地步了?只怕赵家马上就会找上门来讨要股金股利,这回可不那么容易打发了。
姜蝉放下车帘,阖目靠在车壁上,细细琢磨着如何“赖账”,不妨马车猛地顿了一下,小几上的茶盏都蹦起来了。
只听张三隔着帘子低声道:“东家,我瞅着那人好像柴元浩。”
姜蝉暗自吃惊,偷偷从缝隙中望去,徘徊在自家胡同口的那个破衣烂衫乞丐般的人,可不就是柴元浩!
再看,他身后不远处,有个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一边吆喝着,一边时不时看他两眼。
柴元浩往胡同里走,卖货郎也跟着走,他停,他也停,当柴元浩靠近自家大门时,那个卖货郎肉眼可见地紧张了。
准是卫尧臣派来盯梢的!
姜蝉心中大定,低声吩咐张三几句,接着马车调了个头,从后门进家去了。
此时天低云暗,惊风密雨一阵紧似一阵,柴元浩浑身湿透,又累又饿又冷,抱着胳膊蜷缩在墙角,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姜家大门。
他命大,挨了四十大板愣是没死,大概是从他身上榨不出油水,狱卒也不大管他,竟让他逮了个空档跑出来了。
这段时日没他做依靠,母亲连吓带饿,得了重病,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都是姜家害的,更可恨的是暗地里使坏的赵家,要不是姓郑的故意丢钥匙,他顶多就烧了姜家的粥棚出气,怎会惹上盗匪之祸?
柴元浩牙齿咬得格格响。
怕官兵缉拿,柴元浩不敢在真定多待,又不甘心就此逃走,索性来到京城找机会寻仇。
好容易寻到姜家,但大门紧闭,根本见不到姜蝉的人,高墙全是倒插的碎瓷片,几个护院时不时出来转悠一圈,生得一身彪悍气,眼睛鹰似的锐利。
想放把火都不能!
隔壁就是赵家,他想报仇,可他连赵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哎呦!”街面上两个人迎面撞上,一人摔得四仰八叉,指着另一人骂道,“你姥姥的,眼瞎啊你!”
对面的壮汉看起来也是个刺儿头,上去就是一拳,“挑粪摔粪坑里了吧你,老子是顺天府的差役,再吵吵把你抓进大牢去。”
“你算个屁!爷爷是赵家的大总管,赵家你知道吗?我家大人是鸿胪寺少卿,伸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哦?是赵华赵大人的家奴啊,失敬失敬。”壮汉忙堆起一脸笑,扶起管家,又帮忙整理衣服,不小心露出他怀中的银票。
“起开!”管家掴他一下,骂骂咧咧走了。
墙角的柴元浩见到这一幕,眼神发直,一个家奴就这样有钱,那主子还了得?
却见壮汉一跺脚,懊恼道:“不能让他告黑状,我得找赵大人配个不是。”
鬼使神差的,柴元浩跟在他后面,一路来到东交巷子口。
正是下衙时分,一顶顶官轿在衙门口候着,各家轿夫、家奴在棚下吃茶吃点心,说闲话收拾东西,很是热闹。
不多时,穿着官服的大人们三三两两从内出来,壮汉看见了赵华的身影,不动声色回头望了一眼,便疾步上前,对赵华连连作揖。
他说话声音很大,柴元浩隔着人群都能听见赵大人长赵大人短的。
他顺着墙根偷偷摸上前,瞅准机会一拳挥向赵华,破口大骂:“你个龟孙儿,土匪杀人还得给酬金,你他娘的算计我顶罪,爷爷可不是好欺负的!”
赵华死也没想到有人胆敢在衙门口生事,怔楞中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眼冒金星差点疼晕过去。
那壮汉大惊:“你认错人了吧?这位可是赵华赵大人,算计你啥了?顶啥罪了?”
柴元浩憋了一肚子的火全在此刻爆发出来,不管不顾拎着赵华的领子,揍一拳,骂一句。
“串通姓郑的想杀了姜家娘俩是吧?想把罪名推在爷爷头上,让爷爷做替死鬼?爷爷活不了,你也甭想活!”
剧痛之下,赵华终于找回自己的神志,拼命叫道:“荒谬,你受何人指使诬陷本官?殴打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柴元浩双目充血,狂叫道:“你许给郑家一个举人,还保证能做官,狱卒亲口说的,我在大牢里听得一清二楚!老子的娘死了,全是你害的,凭什么你吃喝玩乐大把银子花着,老子却要替你死?”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尤其是穿着官服的几人,更是面色肃然,看着眼前一幕默然不语。
“不是,没有……”赵华使劲挣扎着,不停喊救命。
赵家家奴掰胳膊的掰胳膊,勒脖子的勒脖子,奈何柴元浩疯了一般,竟没人能拦住他。
那壮汉早躲进人群看热闹了,但听有人惊呼:“赵大人雇凶杀人,不付酬金反被凶手反杀啦!”
正是先前胡同口的卖货郎。
壮汉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一碰,确认了,是自己人,于是两人一起大呼,人群也愈加躁乱。
这下不止鸿胪寺衙署,连西边的户部、北边的工部都惊动了,衙门口不断有官员驻足观望。
赵华已经被揍得直翻白眼了。
家奴暗道不好,左右扫扫,抄起不知谁家的轿凳“砰”的砸到柴元浩后脑勺,这一下他使足了力气,柴元浩大叫一声,脑后鲜血横流,圆睁着双目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打死人了!杀人灭口啊这是!”先是几人低声议论着,随后声音越来越大。
赵华一颗心往下沉,整个人都沉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乱认亲的母子俩从庄子上跑了,王御史一口咬定他杀人灭口,发狠要参死他。
他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呢,又来了这一桩!
难道老天爷真要亡他?
眼前一黑,赵华喘吁吁吩咐一声:“快,回家。”便昏死过去。
夜雨打在枝叶上,沙沙的响,姜蝉开着窗子,任凭沁凉的雨丝轻轻落在脸颊,舒坦而轻松。
金绣乐得合不拢嘴:“隔壁都炸锅了,隔着两道院墙都听见那边鬼哭狼嚎的,张四说,他回来的时候特地转悠了一圈,满大街都在议论赵老爷雇凶杀人的事。”
张四正是故意撞赵家管家的壮汉。
姜蝉道:“这事他干得漂亮,我要重重赏他!”
金绣应声说:“这次能扳倒赵家吗?”
“不知道。”姜蝉叹了口气,却又笑,“不过不死也能让他脱层皮,等找到小郑一家的下落,‘雇凶杀人’这个罪名才能坐实。”
金绣幸灾乐祸道:“满城风言风语,我就不信赵家还敢出门,羞也羞死他们!”
姜蝉也想着,赵家肯定不敢再来纠缠讨要股金股利,眼见秋后要交田租,如今赵家庄子在自己手里押着,租子也要交到自己手里来。
这个哑巴亏他们是吃定了。
可她们到底低估了赵家人的脸皮,隔日,昌盛布铺那边来了消息:赵霜霜赵晓雪堵在铺子门口闹事,非说姜家霸占了赵家的财产,逼得她们一家老小要自尽!
姜蝉嗤笑道:“赵家人要舍得自尽,那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了。得了,这俩货你们几个应付不来,备车,我去会会她们。”
一场秋雨过后,秋风已有了萧瑟之意,路旁树上的叶子还没有黄了叶就飘落下来。
落叶簌簌,哭声阵阵,铺子门口那两道瘦弱的身影更显得楚楚可怜了。
买布的人聚集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二十岁出头,身高马大的男子大踏步过来,看了看布铺的招牌,挠挠头,问旁边的闲汉:“老乡,这是昌盛布铺吗?”
那人眼睛只顾盯着前头两位小姐,不耐烦地一摆手,“是。”
“掌柜的是不是姓卫?叫卫小九?”
“只知道姓卫,叫什么不知道。”
那男子还待再问,却听前头一声恸哭:“姜蝉,卫尧臣,你们狼狈为奸,做局骗财,害赵家家破人亡,拿着染血的银子你不亏心吗?你们不得好死!”
那男子已是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兄弟是好人,才不会干害人的勾当!”
准备下马车的姜蝉呆了呆:这人是卫尧臣的兄弟?
赵霜霜听见动静回身望来,她本就生得好,此刻柳眉微蹙,眼角微红,两滴泪珠儿将落未落,怯生生,无助又无辜。
看得那男子一呆。
第36章 如此表哥
赵霜霜眼神闪了闪,扯扯赵晓雪,暗示她不要扯着嗓子嚎了,接着柳腰款摆,走到那男子面前抚膝道声万福。
“我妹妹一时情急,说的话难听了些,请壮士莫怪。想我们深闺女子,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怎会抛头露面堵门口要账,让人看笑话?”
说话间,一滴泪从眼眶中低落下来。
那男人奇道:“卫小九赖你帐了?我叫他还你钱,我是他哥,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坑踩多了,赵霜霜不敢随便相信人,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又带着些许难色,“我家在昌盛铺子投了一万两银子的股金,当时说好月月有股利,想撤股随时可以撤,但是……”
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半遮着脸,剐了赵晓雪一眼。
怔楞着的赵晓雪一激灵,忙按事先编好的词儿道:“但是既不给我们股利,又不让我们撤股,卫尧臣和她们娘俩躲帐甚至躲到真定!姜蝉亲娘还是赵家大夫人,有这样坑骗夫家的吗?”
赵霜霜呜呜咽咽哭起来:“如今我祖母病重,父亲重伤,可家里连抓药请郎中的银子都没有!卫掌柜只是个掌柜,要听东家的,我们不怪他,只想请他帮忙找找我继母继妹,好歹给我们几两救命的银子吧。”
人群嗡嗡地低声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但已不是一面倒的偏向姜家了。
赵霜霜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父亲被人当街打伤,非但没人同情父亲,那些御史反倒处处指责父亲的不是,连个说情的都难指望。
她和祖母商量,必须改变自家处于舆论下风的现状,人们总是同情弱者,只要把戏做足了,总会博得一二同情,扭转风向。
赵家的确没银子使了,昌盛布铺却日进斗金,姜蝉还在通州建了个织坊!恨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那些明明早该是赵家的东西!
想到这,赵霜霜忍不住又埋怨起郑管家来:忒没用,吃食里掺毒药,马车上做手脚,夜里放把火……哪个不能要了那娘俩的命?非得弄个流民作乱的幌子,弄巧成拙。
姜蝉不是“义商”吗?这么多人看着,只要把入股契书亮出来,为了名声她也得出出血!
可巧又碰见了卫尧臣的哥哥,赵霜霜透过指缝偷偷观察那人的反应。
那男人直皱眉头,不住摇头叹气:“不像话,小九怎么跟了这样一个东家,我和他说过多少遍,做人第一条就是讲义气。他原来在家挺好的,现在怎么干起背信弃义的勾当来了?”
后面的姜蝉眉棱骨狠狠跳了两下,低声问金绣:“卫掌柜有哥哥吗?”
金绣答道:“有个两姨兄弟,听说头几年打伤人跑了,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我觉得不像,三言两语就被人带偏了,一点儿也没有卫掌柜的机灵劲儿。”
不管是不是,不能任她们贼喊捉贼,颠倒黑白。
姜蝉慢悠悠穿过人群,不冷不热道:“真是稀客,赵大小姐,你是来告诉我小郑一家下落的?他爹畏罪自尽,这当儿子的不管收尸入殓,居然还合家跑了!也不知道哪家大人敢给逃奴开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