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万万没想到,姜家早暗中监视上他了,更没想到,柴元浩他们竟碰上另一伙盗匪,拼了个两败俱伤,倒让姜家捡了个便宜。
但任凭推官怎么审问,郑管家一口咬定与他人无关,尽是自己一人所为,过完堂画了押,当天晚上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这话姜蝉根本不信,想上辈子老宅被流民烧毁,郑家下落不明一事,加上郑管家的孙子又在赵家族学进学,她很难不把这场乱子和赵华联系起来。
姜蝉好奇赵华到底许给郑管家什么好处,让他死心塌地为赵家去死。
卫尧臣道:“我倒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奴杀主,凌迟处死,罪无可赦。反正也是个死字,与其供出赵华让自家人失去庇护,还不如让赵华承情,护住他的儿子孙子。”
姜蝉不住摇头:“那他可打错算盘了,赵华恨不得斩草除根,杀人灭口,怎么会留个把柄给我们?”
“涉及到三品大员,又是李首辅的学生,知府估计也不愿牵扯太深,不然郑管家能在监狱吊死自己?可也不能叫赵家好受,柴元浩要用起来,这人罪不至死,我想个法儿把他弄出来。他冲动易怒,好记仇,知道被赵家利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卫尧臣眼中闪现出杀意,却是转瞬即逝,继而摸摸脖子,笑道:“我的人头才值五百两?”语气饱含不甘,很有点意难平的意思。
拿大刀的是孙贤雇的土匪,出价五百两要卫尧臣的脑袋!
提起这事姜蝉更是生气,“姓孙的真真儿的阴损,这回决不能放过他,定要让官府拿了这个老混蛋!”
卫尧臣淡淡一笑:“棉纱涨价只是一时的,等官府腾出手来,肯定会平抑市价,他乱了阵脚自己作死。孙家最大的靠山是织造局,这案子一出,织造局为了名声也不会和孙家继续往来,不止孙家织坊,他们的茶叶丝绸生意也完了。”
姜蝉眼睛一亮,“且不说蓝印花布,没了孙家,京城的坯布市场……”
“也是咱们的了。”卫尧臣背着手在屋里转悠来转悠去,“要抓住这个时机,彻底掌握北直隶的坯布市场,光有织坊不够,如果也有棉田……”
姜蝉忽道:“直隶种棉花的不如山东河南那边多,可惜他们遭了灾,你看能不能参照你和染坊的合作方式,咱们也和那些棉农签契书,咱们提供低价的种子肥料,他们可以赊账,等有了收成再还,也算把棉纱飞涨的红利还给灾民。”
卫尧臣其实已经想到了,但还是一脸惊喜地拍手叫好:“还是东家想得周全,明天我去府衙探探口风,这事若是办成,姜家的声望会更上一层楼。”
的确,高知府听了也连声叫好,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赈济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他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爆发民乱。
都说故土难离,有姜家这条建议,无形中给灾民提供了灾后耕种的保障,他们肯定愿意回家。
高知府抚着灰白的胡子笑道:“受灾县有本官联系,定无任何不可,卫掌柜,此事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能办好,本官为你奏请旌表。”
卫尧臣忙道:“全赖大人提携,不过这主意是我东家想出来的,我就是照吩咐做事。”
高知府不禁感慨一声,“刁奴弱母,姜家小姐也是艰难,也幸亏她是个有主意的,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日子就要来了。”
知了幽幽长鸣,窗外树荫浓翠欲滴,熏风掠过,树叶沙沙的响,庭院内一片静谧。
姜家母女都怕热,墙角摆着两盆冰,屋里没有旁人在,很静,只听见姜蝉和缓的声音慢慢流淌着。
“……事情就是这样,好在两个大掌柜警醒,没叫歹人算计了咱们去。”
她说得波澜不惊,姜如玉听得心惊肉跳,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脸像窗户纸一样白。
“他受了我姜家三代的恩,背主忘恩,狼心狗肺的东西,吊死真是便宜他了!”姜如玉骂道,“气死我了,把郑家的、他儿子媳妇一家子全发卖出府,卖得远远的!”
姜蝉忙安抚几句,待她怒气稍平,又道:“郑家的也跳井死了,他儿子媳妇留在赵家没跟咱们回来,估计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娘,您还没觉出什么来?”
姜如玉一怔,紧接着脸由白转青,许久才道:“若赵家来人,叫门上挡回去。”
姜蝉长长吁出口气,提议道:“现今城外都是灾民,城里讨饭的也多了起来,乱糟糟的,您不如去西山别苑避暑,那里有山有水的,又清净又凉快。”
姜如玉想了想,同意了。
接连几场雨过后,溽热难耐的盛夏逐渐转凉,听说洪水已然退去,聚集在真定城外的灾民也有了返乡的意愿。
家里种田的还好点,回去可以补种些玉米花生救急,棉农却犯了难,虽然官府承诺,姜家来年开春会发放棉种,帮助大家重新把棉花种起来,但是距开春还好几个月,这段时日他们没有生计。
所以仍有一部分人不愿意走。
很快姜家又放出消息,他们通州的织坊很快就能开起来,现在正缺人手,预备收一批灾民,挑着心灵手巧的学织布,有把子力气的男人干粗活。
如此又解了高知府的燃眉之急,纵观周边几个州府,唯有真定这场流民潮中应对得当,流民顺利返乡,无有乱民生事,无有本地商家大户受损,甚至还帮助灾地解决赈济问题。
当然,若没有盗匪之事就更完美了!
高知府对姜家大为改观,不知不觉中也对赵华生出怨怼,老于世故不提而已,不过他也有他的方法,上了封奏折,大书特书姜家在此次赈灾中的仁义之举,硬是给姜蝉请下了“义商”的旌表。
姜蝉和赵家不合在京城早已众人皆知,这个旌表一下来,好像一巴掌扇在赵华脸上,啪,又脆又响。
弹劾他狎妓的奏章也递到御前,加之户部一直解释不清国库亏空的原因,龙颜大怒,赵华罚俸三年,调任鸿胪寺少卿。
从有实权的肥差到闲职,从正三品到从四品,连降三级,满朝上下瞧明白了,这位赵大人不仅失去首辅的庇护,更没了圣眷。
于是姜蝉再回到京城时,隔壁赵家大门紧闭,无一人来找她催要股利。
刘婉娘仍是第一个上门造访的,顽笑道:“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怪不得叫‘蝉’。”
姜蝉笑道:“快别说了,我名字是祖父给取的,他满心盼着是个孙子,结果是我投生到姜家了。你说他能不心烦?恰好是夏天,知了叫得呱噪,他就给我写了个‘蝉’字。为这个,我娘没少和他生气。”
刘婉娘讶然道:“你生辰是几月的?我可是错过了?”
姜蝉挥挥手:“这些日子又是流民又是盗匪的,哪有心思办生辰,吃了碗凉面就算过了。话说你父亲如何了?”
刘婉娘直叹气:“我爹遭了大罪,谁也没料到突然决堤,那水铺天盖地就扑过来,我父亲不会水,幸好薛御史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两人扒着门板漂了一天一夜,才算叫人给救上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姜蝉双手合十向空中拜了拜,“两位大人都是好人,菩萨必会保佑。”
刘婉娘脸上也露出庆幸的表情,“那几天我家天都要塌了,连我继母都没了气势。我父亲也受惊不小,自从回来,整日睡不安稳,长吁短叹的,总说那里的老百姓太惨了。”
姜蝉没见过洪水过后的惨状,但看过逃荒过来灾民们的样子,也是一阵唏嘘。
停了片刻又想到一事,刘知府尚且如此,那爱民如子的薛御史岂不更甚?
她琢磨了一晚上,翌日前晌,就带着小秀去了薛家。因薛家人少,小秀又时常去的,姜蝉没有提前下拜帖。
大门虚掩,小秀拍了两下门,高声笑道:“婆婆,我来看你啦!”
姜蝉提起裙角迈过门槛,不料院中立着两个男子,听见动静,转身望了过来。
一个是薛御史,另一个神色清冷,见是她,微微挑了下眉。
却是刻意被她遗忘的苏俊清。
第33章 酸了吧唧的
白云的阴影慢悠悠从他身上飘过,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天地间显得很静。
苏俊清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淡淡的,笑也不笑,就像是澄澈的湖水中倒映的远山,很美,很远。
长风绕过,袍角在空中飞起一个美妙的弧线。
他的声音泛起波澜:“啊,是你啊……”
仿若上辈子,他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意外发现身旁素腕秉烛的人是她一样。
姜蝉挪开视线,心中那丝酸涩还没冒头,就被她强摁了回去。低头与他二人见过礼,只说看望谢夫人和小小姐。
薛峰刚得一女,这段时日陆续有人过来拜贺,先是道了声费心,又说:“你应知道我家的规矩,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姜蝉指着小秀手上的篮子解释说:“不过是两斤红糖,二十只鸡蛋,另有一包松糕,是自家厨房做的,统共没俩钱,亲戚间走动也不止这点东西呢。大人,不至于让我拿回去吧?”
薛峰闻言一顿,还未答话,黎婆婆的声音隔窗传来,“收下吧,算作小秀学织布的束脩。”
姜蝉忙提脚进屋,却听身后苏俊清道:“再考虑一下,家母一直盼着你们过去。”
他们竟有私交?姜蝉一怔,他母亲姓谢,薛大人的妻子也姓谢,莫非是同族?
“婆婆,你们要走吗?”小秀轻呼一声。
屋里干干净净的,除了两只待客的茶杯,不见一点摆设,帷幔床褥什么的也都收拾起来了,当中地上摆着两个箱笼,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四个包袱。
黎婆婆示意她们坐下,“京城事务繁杂,开销又大,我老婆子住不惯,打算带儿媳孙女回松江老家去。若你们晚来半日,许是碰不着面了。”
千里之遥,路上起码要走一个月!
刚出月子,大人孩子都需要精心照护着,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姜蝉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庭院中,薛峰的目光落在里屋的窗扇上,满是不舍,神情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黎婆婆为人固执刻板,却不是搓揉儿媳的人,况且这个孩子是薛家盼了很久才来的,更不会随随便便不当回事。
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让薛家母子做出这个决定。
一阵婴儿啼哭,接着是谢氏温柔的哼咛声,慢慢的,里屋安静下来,但谢氏始终没有出来。
姜蝉定定神,温声道:“有一事求婆婆帮忙,我家在通州开了织坊,招的都是这次水患的棉农,他们也会织布,但到底不精,可否请婆婆把织布的一些窍门指点指点他们?”
黎婆婆笑了笑:“小秀早把织布手艺学了个八、九成,多练几日,指点织工不成问题——你是不是想请我们去通州长住?”
姜蝉赧然道:“也有这层意思,此去松江路途遥远,你们老的老,弱的弱,再加上刚满月的孩子,若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也耽误成大病,那可就不美了。”
“更要紧的是那些灾民有了生路,布织得越好,他们挣得越多,这一秋一冬都能挨过去!一就三便,婆婆就应了我吧。”
黎婆婆犹豫了会儿,仍是摇头:“你和赵家积怨太深,恨得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吃了对方,我不想让人说闲话,影响我儿的声誉。”
姜蝉愕然,怎么又和薛御史的声誉扯上关系了?
门外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苏俊清立在廊下,清朗的嗓音清晰地传入堂屋。
“老安人有所顾虑是对的,可姜家不一样,她有朝廷颁赐的‘义商’旌表。况且清名何人不知,皇上都夸他严峻奉公、刚劲忠介,岂是奸诈小人几句谣言就能污蔑的?”
他的视线在姜蝉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薛峰:“你从灾地回来的,那里的惨状你比谁都清楚,有能力帮助那些灾民,却顾忌仕途官声选择漠然视之,这可不是薛青天的作风。”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薛峰一时语顿,堂上坐着的黎婆婆脸上也快挂不住了。
姜蝉惊讶得不得了,一向鄙夷商户满身铜臭气的苏俊清竟然替自己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忍不住拿眼去瞧他,但那人立刻扭过脸去,有意无意地错开了她的目光。
恰在此时孩子又哭了起来,黎婆婆忙起身去了里屋。
姜蝉心里掂掇一阵,起身与薛峰道:“耳闻不如亲见,大人若不放心,不若去织坊瞧瞧,觉得不好,婆婆她们只管从通州坐船南下,不耽误事的。”
薛峰明显松动了,但眼睛还是盯着里屋的门帘,想是要听母亲的意思。
差不多一盏茶功夫过后,黎婆婆挑帘出来,“我和你媳妇商量了商量,京城是决计不能呆的,但囡囡太小,姜小娘子说得也有道理,就去通州看看。”
姜蝉闻言大喜,立时吩咐下人去安排车马事宜,因薛家行礼都收拾好了,刚过晌午,一行人就出了城门。
薛峰护送老母妻女倒也罢了,苏俊清竟然也跟着!
越来越看不懂他,索性不去想。姜蝉放下车帘,沏了碗红糖姜茶递给谢夫人,试探问道:“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上马车的时候,姜蝉刻意让小秀陪黎婆婆坐头一辆,她和谢夫人坐第二辆,谢夫人爱女心切,或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果然,谢夫人连连叹气,“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囡囡父亲什么话也不和我说。婆母只说他在办一件大案,好像和决堤有关,又说和库银有关。因涉及的人太多,我们在京城,他多有顾虑,免不了束手束脚的,婆母就打算离开这里。”
姜蝉脑中光亮一闪,赵华肯定牵扯进去了,不然黎婆婆不会说影响薛大人官声的话——若判定赵华有罪,她们又在姜家织坊借住,说不准就有人造谣薛大人审案不公。
想那苏俊清也清楚此中缘由,所以才说出那番话。
思及至此,姜蝉的心情又复杂几分。
谢夫人轻轻拍着女儿哄睡,“孩子太小,我不愿意却也无法,我和苏家夫人沾点亲,人家特意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婆母和囡囡父亲都不答应。还好你来了,只盼着他们能改变主意……”
“会的。”姜蝉的语气坚定,像是下了某种保证,“去了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