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人家肯赏脸指导最好,若不能也没关系,咱自己能织布,就不怕别人从源头卡咱们,只有咱们卡别人的份儿。这是银子不凑手,不然我还想买棉田,直接来个一条龙,谁也别想从中间做手脚。”
姜蝉听了直笑:“一样样来吧,想把孙家解决了再说。孙家铺子全关门了,咱们要不要把坯布的价格抬上去?”
“咱们有低价棉纱,把成本拉低不少,没怎么亏,倒不用急着抬价。”
卫尧臣沉吟半晌,慢慢说:“明天开始卖蓝印花布,回拢银子,让京城伙计盯紧孙家,如果他们开张,立刻放低价布冲他,他若跟着降价,咱就收了他的布,转手染成蓝印花布卖出去!”
姜蝉想说什么,忽见袁嬷嬷在门外露了下头,忙让她进来,“卫掌柜不是外人,你尽管说。”
袁嬷嬷悄悄打量卫尧臣一眼,“赵家来人,要撤一万两银子的股金。”
“撤不了。”姜蝉淡淡道,“赵家的房子地我都抵押出去了,他们最好盼着姜家不要倒,否则他们就得住大街上去。还有,告诉来人,姜家不管饭。”
袁嬷嬷想笑,又忍回去了,“他们还给夫人捎来老爷的信,我给拦下了。”
姜蝉连拆都没拆,直接放烛火上烧了,“把赵家要撤股的消息告诉母亲,旁的,一概不提。”
袁嬷嬷回去照着吩咐一说,姜如玉更是难过,抱怨道:“蝉儿被奸商挤兑,老爷不管,还要火上加油!当初说好了定会护我们母女周全……他官居三品,又管着户部,但凡和下头衙门打声招呼,蝉儿也不至于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
说着说着,又提起来上门认亲的母子俩,听说还在庄子上养着,不免生一顿闷气,对赵家更加不满。
如此僵持了半个多月,七月初,河南、山东陆续进入采棉花时节,老天作美,竟真是丰收之年!
孙贤憋了一口气想打个翻身仗,早早派人去产地收棉花。
但任凭谁也没想到,黄河突然多处决堤,一夜之间连淹十三个县,洪水倒灌,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在山东公干的刘知府和薛御史都不知所踪。
这两地是北方主要棉花产地,万亩棉田被淹,全无收成,一时间,棉纱价格飞涨,坯布价格也跟着翻了两番。
孙贤几近崩溃,和他同样濒临崩溃的,还有赵华——李首辅已经半个月不见他了,而弹劾他狎妓的奏章也递到了御前。
姜蝉也在忙着,忙着捐钱捐粮。
大量的灾民涌入直隶,七月半刚过,真定府郊外已经聚集了上千名饿得面黄肌瘦的灾民。
第31章 一锅端
每到冬季,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缙绅人家都会捐钱捐粮施粥,到了日子派管事带人去粥场帮忙照应,这些事姜家已是做熟了的。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知府夫人亲自下场施粥,如此一来,下面的官宦夫人们、士绅太太们怎能不照做?
姜如玉也该去的,但她身份有点不尴不尬的,说是侍郎夫人,可赵华一直没给她请诰命,人家可是四品诰命夫人,见了面该怎么论?
姜蝉劝她不要去,自己替她去就成,“省得抢人家的风头,平白生了间隙。”
姜如玉喜欢清静,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自是听了女儿的建议。
因上辈子老宅毁于流民之手,姜蝉对这些灾民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打算随大流走一趟就回来,兼之这种场合实在不易精致打扮,便只穿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脸上也没擦脂粉。
赈济的粥场建在城门外,四面高墙内乌压压一片棚屋,高墙旁每隔三丈就站着一个手持兵戈的岗哨,空场上是蓬头垢面的人群,不时发出吵闹声,叫骂声,还有孩子们的哭声。
姜蝉看了,不由暗暗佩服官府安排得好。这里地方大,又背靠滹沱河,洗洗涮涮的方便,而且有衙役维持秩序,流民们见到穿官服的免不了生出几分畏惧,不易生事。
她和几户走得近的人家打过招呼,便去了自家粥棚那里。
姜家粥棚早就支起来了,两口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隔老远就闻见一股米香味,棚前挤着一堆人,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散乱地站成三四路,一个个不耐烦地敲着手里的碗。
当当当一阵敲钟声,郑管家站在凳子上大喊道:“排好了,排好了,拿好手里的签字。红签两勺,白签一勺,不许挤,不许插队。”
签子是按人头发的,红签表示成年人,白签是小孩。
吵吵叫叫的人群安静了点,人们依次上前,交签,盛粥,有的就地就吃了起来,有的小心翼翼端着碗往草棚那边走。
姜蝉叹息道:“这些粮食只能救得他们一时,粥场也不可能一直摆下去,往后的日子才叫难呢。”
金绣道:“洪水退了他们不回家?朝廷肯定会免了他们的税赋,日子虽苦,熬过去就好了。”
“地里的庄稼全被淹了,房子冲垮了,辛辛苦苦一辈子,燕子啄泥般攒下的那点子家当全没了……回去,也是个死字。”一个瘦巴巴的老妇人从旁插话,满眼的绝望。
“我们那里受灾严重,县衙的泥都一尺来厚,更别提我们庄户人家。”有个庄稼汉接话道,“地契都找不着,家里的地还不定被谁占了去!就算重新划拉给我们一块地,没钱买种子也是白搭。”
姜蝉怔楞了下,问:“这么说你们都不打算回家?”
周围几人都是摇头,“能回家谁不想回家?可老家的灾民更多,我们逃荒出来,那一路上都是饿死的人!留在这里还有口饭吃,回去就可能饿死。”
姜蝉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排队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但见有个老者哭喊:“做什么抢我的签子?还给我!你还给我!”
“去你的!老子从地上捡的,到老子手里就是老子的。”一个身穿黑色短衫过膝裤的壮汉用力一推,那老者“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者抢地大哭:“那是我掉的啊,我的!你凭什么抢我的?我家小孙女三天没吃了,你不能抢我的啊!”
那汉子又是一脚踢过去,骂骂咧咧:“你孙女没吃关我屁事,老子还没吃饱呢!就你们这种老的小的,什么活计也干不了,吃个屁吃,早死早超生。”
看得姜蝉的怒火蹭蹭往上窜。
旁边的人忙劝:“姑娘别去,这柴元浩是粥场一霸,到处抢人东西,不给就打,偏又会巴结差役,把头的吏目睁一眼闭一眼的纵着他,我们都不敢招惹他。”
姜蝉冷笑道:“我就见不得欺负老人孩子的,什么东西,也敢称一霸?金绣,叫人去!”
说罢,她提脚上前,挡在那老者前面,厉声喝道:“把签子还给人家,往后也不许你再来此处喝粥。”
她的声音非常冷,柴元浩不由倒退一步,上下打量姜蝉半晌,因见她穿得简朴,头上的簪子也是银的,只当是粥场帮佣,并没当回事。
“你算老几,你不让我来我就不来?呸!”柴元浩恶狠狠地挥着拳头,“滚远点,小心爷爷揍扁你的脸。”
姜蝉下意识往后躲,身旁的两个粗使婆子立时护住了她,却见一只大手从旁伸出来,牢牢攥住柴元浩的手腕,接着咔嚓咔嚓两声,他的胳膊就以怪异的姿势反拧在背后。
剧痛之下,柴元浩哎呦哎呦叫着,一点点被迫跪了下去。
“想死?我成全你。”卫尧臣声音很低,却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压得周围人声一静。
“我家的粥棚,我说不许你来,看哪个敢施粥给你。”姜蝉睃了一眼急匆匆赶来的郑管家,“听清楚了?”
郑管家忙不迭道:“回大小姐的话,听清楚了。”
“杀人啦,姜家杀人啊!救命,大老爷们救命!姜家仗势欺人,不给灾民吃的,要把咱们灾民都轰走!”柴母冲过来,抱着卫尧臣的胳膊张嘴就咬。
卫尧臣心头火起,一脚踹了过去。
“娘——”柴元浩怒吼,“好你个姓姜的,爷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卫尧臣话不多说,手上用力,柴元浩的胳膊顿时脱了臼,他倒也硬气,疼得嘴唇发白满头大汗,却是硬撑着没昏过去。
吏目带着衙役过来了。
姜蝉道:“他再敢闹事,直接扭送衙门,这点面子,府衙的老爷还是会给姜家的。”
吏目不敢得罪她,赔笑道:“那是自然,姜家粥场绝不会再出岔子。”接着轻轻踢柴元浩一脚,“还不快滚。”
柴元浩单手扶起老娘,恨恨盯视姜蝉一眼,拨开人群走了。
不等人们有所反应,卫尧臣就示意姜蝉和他出去。
他拧着眉头说,“有事别自己出头,前头那么多姜家的人,你吩咐一声就能解决。”
姜蝉赧然:“我最恨恃强凌弱,一下子没压住脾气,下回知道了。”
“还下回?”卫尧臣摇摇头,忽然莞尔一笑,“果然还是你,见到不平事就想伸手帮一把,当年也是这样救下我的。”
姜蝉调皮道:“还好我救下了一棵摇钱树。”
“多少钱也还不了你的恩情,要不是你,我或许杀人当土匪去了。”
卫尧臣轻声说,话锋一转,望着乌泱泱的人群道,“粥场太乱,我在附近走了一圈,发现这里面混着好些个膀大腰圆的人,根本不像灾民,你以后不要来。”
姜蝉感慨道:“多少人因这场灾祸受难,咱们却因此发了财,这钱赚了也烫手,咱们得想办法帮他们一把。”
卫尧臣明白她指的是库存的棉纱坯布,因笑道:“我已有粗略的计划,容我细细琢磨两天,而且光凭咱们办不成,还得指望官府出面。”
姜蝉深知他的脾气,不考虑周全绝不会说出来,也不追问,只问他什么时候得空,想请他家里人来姜家坐坐。
卫尧臣脸色微变,支支吾吾敷衍过去,到底也没说何时有空。
暮色笼罩大地,各家的粥棚熄了火,刷锅收拾柴火,锁棚子回家了。
柴元浩顺着墙角一路溜过来,边走边四处寻觅,看谁家还有剩的,可找了大半个时辰,别说剩粥,连个剩米粒都没找到。
腹中饿得犹如火烧,他咽不下这口气,来到姜家粥棚,心道你不让我吃,我就把你的锅砸了,谁也吃不成!
哪知刚撬开门,就看见郑管家带着俩人过来,低着头,边走边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急忙躲进柴火堆,但听郑管家的声音难掩焦急,“怎么就丢了,一整串的钥匙,大门二门外院内院的都在上面,这可怎么好!”
旁边有人说:“找了这半日也没找到,许是忘在宅子里,要不咱们回去找找看?”
郑管家唉声叹气的:“急死我了,一夜之间把锁全换了又不可能,我担心出事。”
“出不了事,就算有人捡到,上面又没名字,谁知道是姜家宅子的钥匙?您要实在不放心,今晚多派些人守着也就是了。”
门关上了,声音逐渐远去,柴元浩从柴火堆里爬出来,身形一顿,目光落在大锅下头。
莹莹闪着一点两点的黄光,正是一大串铜钥匙!
他两眼放着绿幽幽的光,激动得嘴角一抽一抽的,姜家的人绝对想不到,钥匙竟然被他给捡到了!
柴元浩喜不自胜推门出来,寻到几个和他常厮混的混混儿,打算摸进姜家偷点东西。
那几个混混儿又叫来另几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不知怎的一合计,就成了要干票大的。
趁城门没关,这十来个人装作帮差役搬运东西,混进城中,等到月上中天,他们便悄悄摸到姜家后门,试了试,果然打开了门。
老天爷都在帮忙,门房不在!他们一路摸进后园子,不料墙上忽然翻下数道黑影。
双方均是一怔,柴元浩第一反应就是惊动护院了,抄起棍子就砸。
那方人马不甘示弱,亮起大刀就迎上来。
奇怪的是,这两波人都没有大声叫嚷,无声地在黑暗中厮打,似乎都害怕惊动别人。
黑黢黢的树影里,钱掌柜也看呆了,对旁边的卫尧臣轻声道:“这些人哪来的?”
卫尧臣回头扫了一圈,自己的人都在,冷笑道:“管他哪儿来的,咱们都给他包圆喽!”
第32章 云开见月明
刀片横飞,棍棒满天,那两拨人身上都挂了彩,即便这样,后园子也听不到嚷叫的声音。
打着打着,他们也慢慢觉得不对劲,且不说对方手里没有灯笼火把,遇见盗匪,巡夜的护院们应该敲锣示警大声喊叫着报官。
为什么一声不吭?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清幽的银辉洒落下来,蔼蔼瑞光中,一群人住了手,目瞪口呆看着对面的人。
粗布麻衣,体格精壮,一个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哪像护院,分明都是一路人!
柴元浩捂着肩膀的伤口问:“里码人,外哈,报个蔓,勾道关子,砸窑拉篇子?”
他说的是道上的黑话,意思是我们都是同行,我们是外地来的,你是哪个山头的,不如合伙烧了这家,咱们分钱了事。
对面的人互相看看,领头的答道:“接财神,摘瓢,单搓。”
我们干的是绑票杀人的买卖,不对路,各走各道。
柴元浩听懂了,一拱手,刚说个“请”字,却听一阵震天锣响,暗影中忽地亮起无数火把,四面八方捉贼声不绝于耳,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
还没等他们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接到报案的官兵们也赶到了,和姜家的人手里应外合,不消半个时辰就把这群人包了饺子。
因涉及流民作乱,真定知府很重视此案,不出三日就审出了结果。
这两拨各自有幕后主使之人,其中一个就是郑管家。据他交代,姜蝉一味重视卫尧臣,处处打压他这个大管家,因此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主家。
恰好柴元浩和姜蝉起了冲突,他就想借此人之手除去姜蝉,钥匙是他故意掉在那里的,和柴元浩同来的几个贼人也是他安排的。
杀了姜蝉,放火一烧,什么痕迹也没有,事后再推到流民头上,他不受一点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