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输,”卫尧臣干净利落答道,“钱叔,东家,你们就瞧好吧!”
姜蝉笑着说:“知道你有本事,让你大热天着急忙慌的赶回来,赶紧回家歇着去吧,我叫郑管家把菜送家去。”
卫尧臣也的确累了,不多做虚礼,另要了一坛子好酒,摇摇晃晃走人了。
姜蝉单独留下钱掌柜,细细吩咐了一番。
钱掌柜脸上现出错愕,错愕过后是愤怒,咬着牙道:“小东家放心,我这就派人盯死了他,若他真有二心,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姜蝉叮嘱道:“抵押铺子的事也不要透露出去,尤其不能让我母亲知道,别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这次钱掌柜犹豫了下才点了头。
夏季是花布市场的旺季,可京城的昌盛布铺撤了蓝印花布,摆上了坯布,不零卖,只做大宗出货。
而且价格异常的低,比孙家坯布低了一成。
铺子的小伙计对外说,是因为今年年景好,棉花定然会大丰收,棉花卖不上价,棉纱、坯布价格定然会下降,所以我们卖得便宜。
孙贤听说后,在聚贤楼大摆宴席,满面红光地拿着酒壶挨桌劝酒,言语间是说不尽的得意。
“什么棉花大丰收,胡扯!”孙贤大笑道,“分明是没有染料染布,他们急着把手头坯布甩出去,好赔钱给襄阳侯。”
“诸位放心,我家坯布明日起也降价,他降多少,我跟多少,叫他一匹布也卖不出去,那些布留着他自己打幡儿用!”
“还是会长高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他的命。”胖掌柜谄媚笑道,“我看过不了几天,卫小九就哭着喊着求您饶命喽。”
孙贤冷笑一声,“饶他?做梦,别说昌盛布铺得给我关门,就是真定的姜家铺子,我也要收入囊中。”
众人觉得他是放狠话,并没当真。
另有人恭维道:“这叫杀鸡儆猴,给那些外地商人们瞧瞧,京城生意场虽大,想分一杯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席面上又是一阵大笑。
魏县织染行的人也来了,愁眉苦脸的陪坐末席,一直没上前搭话的机会。
酒过三巡,他终于等到一个空档,捧着酒杯过去敬酒,“孙会长,这事什么时候能告一段落?我们十七家染料铺子,染料全堆在库里不说,还得给卫掌柜赔违约金……”
孙贤拍着他的肩膀,“小老弟,再挺挺,昌盛布铺一倒,有能力接下襄阳侯府十万匹订单的只有咱们,我只怕你们到时候撑着喽!”
那人赔着笑了两声,又问:“姜夫人是赵侍郎的继夫人,赵家会不会出手帮他们?”
孙贤大笑:“赵大人比我还恨不得卫尧臣死呢!”
见过周太监之后,他就悄悄找了赵华,奉上一千两银子,说自己无意冒犯赵大人,只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反击云云。
因有周太监的面子在,赵华收了银子,告诫他不要动姜家真定的产业,其它的,随便!
孙贤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周太监已然对姜家产业有了兴趣,他自然要听周太监的!
而且朝中弹劾赵华狎妓的奏本一个接一个,别看内阁压风声压得紧,只要他把赵华想独吞姜家的打算往周太监耳边一送,谁知道赵华侍郎之位还能坐多久?
孙贤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然而到了六月中旬,昌盛布铺又降价了,这次更狠,降到他家坯布的七成价格。
“降到六成半!”孙贤的心在抽抽,“我就不信他还敢跟。”
结果孙记刚降,昌盛布铺马上跟进,还比他家低半成,而且一下子放出十万匹布,差不多是孙记半年的订单量。
孙记收到的退单退货激增!
与此同时,棉花大丰收的消息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孙贤急了,拍着桌子叫道:“他疯了不成?简直是把布往大街上白扔,姜家那对母女也够蠢的,就生生看着他祸祸!”
账房唉声叹气道:“东家快想想办法吧,退货的都排出去二里地了,铺子前面吵吵闹闹的,老百姓还以为孙记倒闭了。”
“不退,降价,降到一半的价格!”孙贤的眼睛通红,“他就十万匹布,顶过这一阵咱们就赢了,找人往襄阳侯府散消息……就说卫尧臣想跑路。你再去买棉纱,通知织坊,日夜不歇,给我织布!”
账房嘴唇嚅动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深深叹息一声,走了。
三日后的傍晚,账房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进来,“东家,不好啦,不好……买不到,到处买不到棉纱,库存棉纱只能支撑到后天,后天……咱们就要停工了!”
“怎么可能?!”孙贤霍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跌坐回去,“棉纱呢,纱都去哪里了?”
账房咽一口唾沫,“都叫卫尧臣买去了,京城、直隶的铺子都没货,要买只能去南边,两广、福建那边,可太远了,一来一去至少几个月,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货。”
孙贤愣愣问:“他们哪儿来那么多钱?”
“染料铺的赔款,听说还抵押了一部分铺子和田庄。”
“那也不够啊。”
“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说棉花大丰收,您知道,什么东西量越大,越卖不上价,这棉纱价格是一路走低。”
账房一摊手,“倒让他捡了个便宜。”
“定是那个臭喂马的搞的鬼!”孙贤咬牙切齿道,“人们也够傻的,他说丰收就丰收?就不知道求证求证?”
账房苦笑:“北边种棉花的少,看不出啥来。南边太远,等消息传过去,确认了再传回来,流言早传得沸沸扬扬了。老百姓不懂里头的弯弯绕,就盼着东西降价,说了他们也不会信,反倒说咱赚钱没够。”
孙贤瘫在椅子上,卫尧臣似乎站在眼前,笑嘻嘻看着他:“孙会长,被人掐住喉咙的滋味好不好受?”
“卫小九!”孙贤恨得目眦尽裂,“还没到最后,我还没输!”
账房又是一声叹息:“东家,现在怎么办?退货的一直堵在门口不走,咱们铺子也没法开门啊。”
“退、退货。”孙贤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扶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站起来,“我去求见周太监,请他老人家给我做主!”
转天拜帖递上去,还没等收到周太监回信呢,卫尧臣又放了五万匹布出来。
京城坯布市场一直是孙家把控着,这一下,几乎整个被冲垮了。
第30章 比的就是谁先撑不住
“他到底还有多少匹布!”孙贤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没个着落,“这样下去不行,他现在一匹布卖多少钱?”
账房答道:“二百四十文。”
孙贤眼前一黑,继而虚弱地挥挥手,“卖,赶紧卖,二百三十文,把库存赶紧清掉。”
账房愕然:“这价钱都不够当初买棉纱的钱,咱们可赔大发了!”
“卖!”孙贤嘴边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两下,要哭不哭的样子,“再不卖,赔得更多。”
“那……他如果再降价,咱们也跟着降?”
“不降又能怎么办?坯布卖不出去,放在库里就是破烂,银子收不回来,工坊没有活钱转就是个死字!”
账房还想挣扎一下:“先缓缓,等您见过周太监再决定。没卫尧臣这么干买卖的,他就是想拖着咱们一起死,咱不能上他的当。”
孙贤捻着灰白的胡须,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发烫的脑袋才渐渐冷静下来,“也对,我让那小子搅得心神不宁的,周太监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账房道:“还没,不过他私宅的管家说口信已经送进宫去了,让咱安心等着。”
孙贤怎么可能安心,恍恍惚惚度过了一天一夜,转天终于盼到了周太监的回信:明日周太监出宫办事经过四条胡同,让他在胡同口候着。
因没有说具体时辰,孙贤生怕错过,天不亮就守在胡同口,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见周太监的轿子经过。
孙贤忙抢上一步,在轿前行礼,“爷爷,可算盼到您了。”
轿子停住,轿帘一掀,露出周太监那张瘦削的脸,四十来岁的样子,阴沉似水,“有事快说,咱家还要回宫复命。”
孙贤赶紧挑着紧要的说了,大意就是卫尧臣欺行霸市,扰乱了京城市面,京中同行苦不堪言,求他老人家出手惩戒云云。
周太监不为所动,“你反过来挤兑他不就行了?他低,你更低,他拼家底儿,你也拼。孙家名下不只有织坊,我记得你家还有茶山和田庄,抵出去和他拼啊。”
这话音不对!孙贤眉棱骨跳跳,赔笑说:“孙家好几房人,我虽然是族长,可那些……不在我手上。我想着快刀斩乱麻,直接从根儿上解决这事。”
“哦,怎么说?”
“您能不能和京城直隶等地的衙门打声招呼,禁止卖棉纱、坯布给姜家,也不准从姜家买坯布,咱们一头一尾掐死他。”
周太监静静听着,面无表情,“还有吗?”
孙贤说:“他的布价太低,就算加上运费也合适,量又大,周边几省也有商家跑到昌盛布铺趸布,您看,能不能把这部分人也给禁了?”
“卫尧臣肯定把全副身家都压在这一仗上了,只要他一垮,姜家产业必定成为您囊中之物,真定府整个市场也是咱们的了!”
孙贤不断往外抛着诱惑,“不说别的,只要把侯府那十万匹蓝印花布的订单抢过来,就能狠狠赚一笔。”
周太监扯扯嘴角,“想的挺好,可咱家有几斤几两重咱家心里清楚,这忙我帮不上。”
孙贤愣了,脱口而出:“魏县那头也您一句话的事。”
“魏县才多大?涉及到的商家有几家?”周太监冷哼道,“你这一杆子把京城和北直隶九府两州都扫进去了,甚至还有周边行省,咱家又不是老祖宗,没那么大的能耐。”
他口中的“老祖宗”是掌印大太监,也是他的干爹。
孙贤灵机一动,“能不能请老祖宗……”
“放屁!”周太监喝道,“你有什么脸面请老祖宗出马?你当你是谁?自己不肯出血,动动嘴皮我们就得替你到处活动?给制造局干活的商家多了,要是个个都你这样,我们干脆管你们叫主子得了!上次帮你已是破例,自己不中用,别总指望别人替你擦屁股!”
耳朵轰的一声,孙贤软塌塌地瘫了下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东家,快起来吧,轿子都没影儿了。”账房过来扶他。
挂在西边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一片蜡白,孙贤却出了一声冷汗,傻呆呆盯着轿子远去的方向,忽道:“那小子要让土匪劫了就好了!”
这话当然是指卫尧臣,账房一惊,忙道:“咱们是正经的买卖人,不能沾惹□□!东家,不行与卫掌柜和解吧,咱不争蓝印花布的市场,他也别抢咱们坯布的生意。”
孙贤含恨忍辱爬起来,长叹一声,“晚啦,他就是个不吃亏的主儿,现在退让,以后我只能从他手里买棉纱了。通知下去,京城和外埠的铺子暂且关门,织坊停工整修织机……让我先静静,想想到底怎么做。”
清风徐来,明月皎皎,已是亥正时分,真定德盛楼被卫尧臣包了场子,本地的伙计们,管事的掌柜的,还有魏县十八家染坊主事的人都在。
席面热闹非常,尤其是魏县染坊的人,一个个争相给卫尧臣敬酒。
“我们都知道这俩月您实在艰难,可您非但把之前的货款给我们结了,还每月照付工钱,魏县提起您谁不翘大拇指,谁不夸一声仁义?”
“就是,好歹有您给撑着,我们这些染坊才没关门,卫掌柜,我敬您一杯!”
卫尧臣笑着饮了酒,“咱们本来就是供销一体,你们不好,我也不好,再说我还有十万匹订单指着各位哪!”
“本来干得好好的,大家都有钱赚,结果让那姓孙的斜插一杠子,搞得魏县织染行乌烟瘴气,我们染坊差点和染料铺子打起来。”
“卫掌柜,咱们还染布吗?这俩月染料铺子没生意做也是着急,孙家被您整得够呛顾不上他们,有两家托我探探您口风,想重新供货,可听说您把坯布都放出去了,没坯布,染不成啊。”
“让他们过来找我商议。”卫尧臣晃晃手里的酒杯,“诸位放心,我手里有棉纱,找织坊直接代工就成,再去南边收点布上来,嘿嘿,不出三日,老几位就得铆足劲开工!”
隔天就有染料铺子的人求见,卫尧臣不跟他们客气,把价钱在原有基础上又压了一成,货款押后四个月,条件不可谓不苛刻。
即便这样,仍有不少染料铺子偷偷摸摸找他重签契书。
没办法,孙贤摁头不让他们供货,但不接收他们的染料,顶多给点零散的单子,连着这么多天没生意,搁谁谁受得了?
“比的就是谁先撑不住,说到底孙贤没胆子打这场烧钱大战。他和钱掌柜一样,习惯守成不变,但凡手段激进一点,就心生怯意。也是这么多年他上头有人罩着,生意做得太平顺了,如果他真狠下心用所有家当和我搏一把,没准我就输了。”
卫尧臣细细看过账本,和姜蝉道,“我想再抵押一部分铺面田庄,趁着棉纱价格低,赶紧购进一批压仓,如果八九月份再买,大家一看根本没大丰收,那时棉纱价格肯定会涨。”
姜蝉把印鉴往桌面上一放,大气道:“拿去!”
如此干脆!卫尧臣握着那枚印鉴,只觉心里一阵酸热,长吁口气笑道:“我还有个打算,姜家虽然也有织坊,但是太小了,只有一百架织机,我想再建二十座织坊,三千架织机。”
姜蝉讶然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黎婆婆织布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