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霜霜脸色一红,打定主意不接招,只揪着股金一事哭诉。
眼见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姜蝉便让赵家姐妹里面说话。
赵霜霜犹豫了下,刚煽动起人们对她的同情,她们这一进去,人们见没热闹瞧肯定就散了,那刚才做的岂不是白费了!
姜蝉看出她的心思,冷笑道:“谈不谈在你,有本事你就在门口站上三天三夜,如果我给你一个铜板,我姜字倒过来写。”
暴露在人们各色目光下,赵晓雪早就如芒在背,闻言扯扯姐姐的袖子,几乎是以乞求的语气道:“姜蝉做事不计后果,向来说到做到,咱们还是进去说罢?父亲还等着银子拿药呢。”
赵霜霜咬咬嘴唇,请那男人一并进去,“您是卫掌柜的哥哥,说起来不是外人,一会儿还请您帮忙拿个主意。”
那男人拍着胸脯道:“我孙茂最讲道理,也最通人情,有我在,没有办不妥的事!”
姜蝉嘴角抽抽,转身进了铺子。
二楼明厅,几人分主客坐下,孙茂左右瞧瞧,率先开口:“我兄弟呢?”
“在通州了。”姜蝉道,“姜家和赵家纠葛颇深,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有些事也不足为外人道。我只问赵大小姐,你们上门是要撤股,还是要股利?”
赵霜霜眼珠转转,“撤股之前,还是先把这两个月的股利算清楚了。”
姜蝉对着账本噼里啪啦拨了半天算盘,道:“和孙家打了一仗,蓝印花布上半年就没什么生意,又赶上洪灾捐了不少银子出去,再加上新建通州织坊……七七八八加起来,上半年是亏损的,所以没有股利。”
赵霜霜不相信,拿过账本翻来覆去的看,但她不懂账,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我们撤股!”她说,“把我家的庄子地契拿来。”
又是一阵算盘响,姜蝉一伸手道:“没问题,不过你先要补我一千两银子。”
赵霜霜大惊,再也维护不住脸上的凄然,厉声道:“想钱想疯了你?凭什么我要补你银子?”
姜蝉莞尔一笑:“刚才说了呀,昌盛布铺上半年亏损,这部分自然要摊在各个股东头上,你总不会以为,股东只分红不管亏损吧?”
“你、你是故意赖账!”
“随便你怎么说,不服气尽管去官府告状。”
姜蝉口气很硬,赵霜霜不明虚实,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孙茂,“大哥……”
孙茂大声道:“姜家生意有多大我都知道,不至于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赵老爷又是你继父,百善孝为先,这是做人的根本,父亲病重,当子女的哪怕卖了自己也要换银子拿药看病。”
碍于他是卫尧臣表哥不好明着发火,姜蝉只冷笑道:“不错,那就请两位赵小姐卖了自己吧!”
孙茂一怔:“这是什么话?一家子吵吵闹闹稀松平常,我和小九还上手打架呢,可过后仍是亲亲热热的好兄弟,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你继父家不也是你家吗?一家子骨肉,怎么看着跟仇人似的!”
姜蝉简直无语,耐着性子道:“许多事你不明白,等卫掌柜回来,让他和你说去。来人,送两位赵小姐出去。”
金绣早听得牙根痒痒,立马往外轰人。
赵霜霜坐着不动,泪流不止,赵晓雪得了暗示,更是揪着孙茂的袖子求他说句公道话。
孙茂脸上不大好看,“小九来了也得听我的,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打抱不平、济贫扶弱,谁见了不夸我声仁义?姜姑娘,算给我个面子,给她们些银两救急。”
金绣忍不住反唇相讥:“你的面子值几斤几两?你说给我们就得给,你是大东家,还是二掌柜?你那么同情她们,干脆自己给啊!”
孙茂大怒,一掌拍向桌面,咔嚓一声,寸厚的桌角硬生生被他拍掉一块。
“我最恨别人瞧不起我。”他咬着牙,大踏步上前,五官都拧歪了,“姜姑娘,这银子你到底给不给?”
姜蝉万想不到他如此暴戾,惊得离座而起,金绣护着她,高声呼喊铺子里的伙计。
四五个伙计提着棍子涌进来,然而孙茂力气极大,那几人根本不是对手,三拳两脚下去,他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但孙茂也重重挨了几下,吃痛之下更是恼恨非常,挥着拳头乱喊乱叫。
金绣怕他伤到小姐,捡起地上的棍子呼呼地抡向孙茂,孙茂抬起胳膊挡了下,只听咣一声,棍子飞了出去,金绣已是两只胳膊都麻了。
“你到底给不给?”孙茂叫着,拳头几乎扫到姜蝉鼻尖。
“表哥!”一只手倏地攥住孙茂的腕子,手背青筋暴起,因竭力而微微颤抖着。
卫尧臣笑着,眼神却凶得很,“表哥,是我。”
他的手往下压,那只拳头随之一点点降下来,孙茂愣愣道:“小九?”
“是我。”卫尧臣感到手下肌肉渐渐放松了,可仍不敢松手,“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也不给家里捎信儿,姨母想你想得眼睛都快哭坏了。”
孙茂眼中出现愧色,沉默着一言不发。
卫尧臣上下扫了他两眼,又问:“都穿上绸缎袍子了,想来混得还不错,不像是来投奔我的。”
愧色消失,孙茂大为得意道:“混得不好也不敢露面啊!我找你是给你介绍桩大生意……”他环视一周,欲言又止。
躲在墙角的赵霜霜生怕他撂开手不管,含泪唤他:“大哥,您帮帮我们,您可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卫尧臣冷冷瞥她一眼,不等孙茂开口,吩咐郝掌柜:“从柜上支二百两银子给她。赵小姐,这不是赵家应得的,完全是看在我表哥面子上给的。赵家是在十三皇子和章三少爷见证下入的股,撤股也得在他们见证下撤股,这等大事你做不了主,让你爹过来和我说话!”
赵霜霜暗自咬牙,不甘心,但他抬出十三皇子和章明衡的名头来,她便知不能再纠缠。
走时她冲孙茂盈盈下拜,温声道:“多谢大哥仗义执言,敢问大哥所住何处,妹妹好备礼登门道谢。”
“谢倒不用,施恩不图报才是侠义本色。”孙茂豪气冲天,“我暂住悦来客栈,若有人再欺你,尽管找我便是!”
姜蝉望天无语。
卫尧臣司空见惯,表哥脑子一根筋,蛮横之余还满腹怪论,和他讲理只会越讲越乱,偏生极其敏感自负,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他都会暴跳如雷。
应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他说话,哄着他慢慢回转。
“快晌午了,咱们哥俩好久没见,今儿我做东,京城最好的馆子聚贤楼。”卫尧臣笑道。
“不急,先说正事再吃饭,姜姑娘别走,这事和你有关。”
因见屋里闲杂人等已退干净,孙茂也不藏着掖着了,大大咧咧往唯一完好的椅子上一坐,道:“我有个朋友想在入股姜家生意,吃过午饭你们跟我走一趟,契书不要你们写,那边会备好的。地方不远,就在通惠河边上的东交胡同。”
这般自说自话,理所当然地指派她,姜蝉脾气再好也经不住,再看满屋狼藉,金绣垂着胳膊抬也抬不起来,心里火气渐盛,嘴上也不大客气。
“你倒安排得挺好,可惜这是姜家的买卖,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姜家不收新股,这事没的商量,不成!”
“诶,你知道那人是谁就一口拒绝?多少人求他入股都求不来,全凭我的面子,他才肯考虑你家。”孙茂气哼哼道,“通惠河码头他说了算,漕帮的人见了他也得喊大哥。”
见姜蝉扭脸不搭理他,孙茂又冲卫尧臣嚷嚷:“你也不去?十八年兄弟你这么对我?不行,说什么你也得跟我走一趟,你不去,我还就不走了!”
卫尧臣没吱声。
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经过通惠河码头,贩卒商贾、官府漕帮、黑/道的白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主管衙门都不敢担保说了算。
除非一人……
他重新审视孙茂几眼,语气带着冷意:“你说的那人是不是姓顾?”
孙茂不耐烦起来,“对,我的面子你可以不给,顾一元的面子你给不给?”
卫尧臣倒吸口冷气,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一字一句顿着说道:“表哥,我们做的是正经买卖,不和黑/道的人打交道。”
第37章 麻烦
“放屁!”孙茂大怒,“你是正经买卖,人家就是歪门邪道?我和顾大哥常来往的,照你说的我也是黑/道上的,你也不和我打交道了?”
卫尧臣头疼,“你以后少和他来往!如今我攒了点银子,你回老家买上几百亩地,娶妻生子,侍奉父母,稳稳当当做个田舍郎。”
孙茂吃惊道:“你在京城这花花世界逍遥快活,为啥我要回去当个泥腿子?说起来我爹娘,还有姨母大人呢?你把他们扔在真定没带到京城?你不顾及我就算了,要是不顾及姨母大人,我可要替她老人家教训教训你!”
越说越远,看他神情激愤,卫尧臣怕他又失控伤到姜蝉,忙给姜蝉使眼色让她赶紧避出去。
姜蝉没注意到,她一动不动站着,手指尖发凉。
顾一元,京城最大的□□头子,靠贩卖私盐起家,其后纠结地痞流氓,利用帮会势力网罗门生,逐渐控制了南下北上的运河要道,势力之大,连主管衙门都拿他没办法。
运送货物的商贾们要交两层税,一层给官府,一层给他。其间有人不服,告到五城兵马司,可第二天全家就横尸街头,人命关天的大案,最后竟不了了之!
后来这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上宫里的太监,捐了个九品虚职,摇身一变成了官身。
谈起他,苏俊清那般清冷的人都忍不住变色,气得将官帽都扔了,直言朝政如此,如何能安心修书撰史?翰林院不待也罢。
姜蝉还记得当时自己从地上捡起官帽递给他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凉得像是浸在冰水中,颤个不停,显见是气狠了。
反倒是赵华感慨说,此人作恶多端,却平安无事地由黑转白,可见心机手段之厉害,最好不要与他起冲突。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顾一元的名字,算算应是开春之后的事情了,彼时苏俊清想要外放做个地方官,赵华却以议亲为由将他劝了下来。
后来,顾一元进了锦衣卫,听说颇为指挥使器重,自此风光更胜。而苏俊清对朝政失望透顶,辞官回乡教书去了,直到她死,二人再没见过面。
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本以为谈论的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哪知这辈子竟然碰上了!
姜蝉闭了闭眼睛。
她不想姜家和顾一元扯上半点关系,可孙茂这张破嘴,还不定把话传成什么样子!如果顾一元记恨上姜家,她在内宅还好点,恐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到处跑生意的卫尧臣。
不能让卫尧臣受无妄之灾!
再睁眼,姜蝉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别吵了,我跟你走一趟。”
孙茂满脸怒色瞬间变成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才像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交朋友最看重的是讲义气,顾大哥就是最讲义气的……”
“不行!”卫尧臣出口打断,神色异常严肃,“顾家是□□,说不定是瞧上了昌盛布铺的买卖!这种人一旦沾惹上想甩都甩不掉,这事东家别管了,我去回了他。”
姜蝉的目光温柔又坚定,“我知道他的厉害,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躲起来。说到底我是东家,他不见到我,又怎会死心呢?我是东家,你该听我的。”
孙茂登时大喜,大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小九,你不过是掌柜的,不能做东家的主。”接着大说特说他行走江湖的各种行侠仗义的“壮举”,直到郝掌柜请他去用饭,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半空,看着日色尚暖,穿窗而过的风已有了秋的冷意。
卫尧臣默然立了片刻,“我表哥惹的祸,不能牵连你!你是不是担心顾一元找我麻烦?我请章三少爷帮忙,顾一元能耐再大,襄阳侯府的面子他不能不给。”
姜蝉笑了,“你少搪塞我!当初和孙贤斗那么狠,你抵押铺子庄子,咬着牙烧钱硬拼都没去求章家。我就知道,章家的人情不好还,坑赵家入股,我猜他是另有所图才顺手帮了咱们一个忙。如今你去求他,他应不应还是一回事呢!”
卫尧臣急道:“就算章家不肯帮忙,还有镇抚司,锦衣卫也能镇住他们,犯不着你出面!”
话音甫落,他怔住了。
姜茶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震惊、困惑,而后一层水光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背过身去,轻声道:“你就是陆铎口中的那个‘故人之子’吧。”
年前和赵家那场土匪官司,若不是有锦衣卫在,她即便不死在土匪手里,名声也完了。
她一直以为是皇上派来监察王御史,自己凑巧占了便宜。
审案时,镇抚司陆铎对她们母女多有回护,说是“受人之托”,想来想去,她便想到了卫尧臣身上,后来卫尧臣说不是,她也就罢了。
可他还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哪有那么多的凑巧和幸运,都是他在默默地保护着她!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热热的,泛着丝丝缕缕的痒,从胸口四下漫延开来,一直流淌到嘴里,微微的甜,淡淡的酸。
屋内很静,只有檐铃在秋风中丁当轻响,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可有一朵夏花,悄然留在姜蝉的心里。
她背着身子,没看见卫尧臣通红的耳根。
只听他结结巴巴道:“你猜到了啊,其实我和陆铎也不大熟……不,不是,我是说,我娘认识他父亲,还有他父亲的一封手书,上面写着‘务必听从持信人的派遣’。所以我找他帮忙,他肯定不会推辞。”
姜蝉回过身,脸上已平静许多,慢慢思忖着说:“顾一元这人不太一样,他会和宫里头搭上线,以后会进锦衣卫也说不定,还是不要惊动陆铎了——省得他们以后见面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