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宋舟眉头紧锁,晋安帝有些失望,他现在觉得呼吸越发困难,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宋舟听他气息不稳,只好暂时收了想要问诊的心思,替他倒了一杯热茶,让他润了润唇,又替他松开了领口袖口,就势扎了几针,晋安帝这才松快一点,脸色不那么紫胀。
尽管润了唇,晋安帝还是觉得嗓子又渴又痒,这里又没有其他内侍,他只得吩咐她,“咳咳……朕咽喉胸口都很不适,你把那药膳喂朕服下。”
经过这一会儿的耽搁,药膳不冷不热刚刚好,宋舟一手端起精致华丽的九龙盅,一手舀了一匙药膳准备递给皇帝,突然,她闻到一丝淡淡的腥膻味。
她打小跟着无涯子学习医术辨识药草,对药材的气味很是敏感,这里面有一股“乌翅”的味道,而这味药是万万不该出现在晋安帝的药膳中的。
此药大晋根本就没有,宋舟也是跟无涯子游历南越时偶然碰到,当时还差点吃了亏。
这药是用南越特有的乌翅木的浆液炮制而成,生用毒性很大会使人浑身麻痹不能动弹,而炮制品根据火候的不同效果也会有所折扣。
当时宋舟跟无涯子想拿它来做麻沸散,可惜不管怎么弄都后劲儿很大,甚至有可能会让人上瘾,最后只能放弃了。
而晋安帝的药膳怎么可以放此等药物?
“陛下,这药膳有问题……”她的时间不多,随时会有人进来,所以来不及细想她便直接说了出来。
晋安帝刚才舒服了一点,一听这话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嗯?”
宋舟强调,“敢问陛下这药膳是何人所配?您服用过多长时间了?这里面有南越秘药‘乌翅’,少量服用或可以暂时缓解呼吸困难,但会使人浑身乏力,易成瘾,难戒断,久用后甚至可使人骨肉萎缩,内腑凋零。”
晋安帝放开正抚额的手,有些颤巍巍地指着宋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舟重复,“陛下,下官不敢妄言,这药膳确实有问题,刚下官就很奇怪,为何您的肺痈短期内发作了这么多次,并且还虚弱至此,现下下官明白了,估计跟这南越秘药‘乌翅’脱不了干系。”
晋安帝看着义正词严的宋舟,心下也有了些疑惑:难道不是巫蛊,是中毒?那皇后那里怎么解释?当年王娘娘跟他母亲呢?
不……不可能……比起人祸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诅咒,只是他自己也很难说服自己,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巧?自己这些日子总是天天都离不了它,以前也没这般样子啊!
可这药膳是皇后日日亲自炖上的,她为何要这么做?
见晋安帝沉吟,宋舟着急道:“陛下,这‘乌翅’药效奇快,又作用持久,您若不信可唤一侍卫进来让他服用试试,以这药膳的量,下官敢断言,不出一刻钟他定会困乏,手脚酸软,并且醒来之后头重脚轻,心烦气躁。”
见晋安帝没反应,宋舟担心章若华就要过来,又焦急补充道:“常人对于它可能不那么敏感,可是您本来就华盖虚弱,华盖主卫气,通调水道,服用此物虽暂时可以缓解您的气喘,但是更会加重您的肺痈!”
晋安帝挣扎着起来,亲自舀了一勺药膳试了,确实是章皇后亲手做的那个味儿,他背靠在御辇上,也不让宋舟出去唤人,只顶着一口气道:“这药膳是你端过来的,或许是被你加了药也不一定,你是大夫,朕也不打算叫人试了。”
他实在是坚持不住,又咳嗽了两声,喘口气试探道:“你就说,你到底有何居心?是想诬陷皇后为太子翻案?”
经过了这么多事,他对皇后也算是失望至极,特别是皇后竟然让他病重之时放权萧元崇,昏昏沉沉的他也就答应了。
他曾经调查过宋舟的往事,能看出来她是个正直的孩子,可是他还是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理智与情感的碰撞让他倍受煎熬。
宋舟一把跪了下来,“陛下,您自己的身体您难道就不曾怀疑过?若巫蛊真有那么灵验,这世上岂不到处都是诅咒小人?再说下官并不知道这药膳乃皇后吩咐,也是为您诊病才无意间发现的,若是给下官足够的时间,下官也想安排完全再向您揭示,可惜下官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宋舟话还未完,就被殿外一个尖细的嗓音打断,是李运隆的声音。
“皇后娘娘,奴才刚遇上周院丞出宫,想来是刚来替陛下诊治过,他说陛下并无大碍,这会儿估计正休息着,您可要奴才先去通传一声?”
宋舟心里“咯噔”一声,不仅李运隆回来了,章若华也过来了,她若是被发现,只怕决计是出不了宫的,她求救似的看着晋安帝。
“陛下……”
晋安帝也听见了李运隆推殿门的声音,他犹豫了一瞬,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回头瞥了一眼御辇后方。
宋舟喜极,她朝晋安帝磕了个头,赶紧猫着身子躲了进去,这才刚刚藏好,章皇后跟李运隆两人就进来了。
章若华见晋安帝恍恍惚惚地打量自己,她上前坐在了他的御辇边上,替他理了理锦被,“陛下,您醒着?真是太好了,阿喻之前过来见您还睡着就先回去上值了,臣妾倒是运气不错。”
晋安帝看着眼前年过四十却依旧色若春花的女子,再想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他心下难受,胸口堵得慌,“咳咳……”
“怎么又咳了?”章皇后替他顺背,无意间瞥了一眼九龙盅,“陛下今日还未曾服药膳呢?难怪,这还热着呢,来,陛下,臣妾喂您。”
说着,章皇后一手端了药膳,一手舀了一勺递到了皇帝的嘴边。
晋安帝想起宋舟的话,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他忽的将头撇了开来。
“陛下这是怎么了?这药膳臣妾可是费了好大功夫的,您平日不是最喜欢的么?”
李运隆也在一旁笑眯眯地帮腔,“是呀,陛下,皇后娘娘这些日子都是一大早就亲自去御膳房盯着,都有些风寒咳嗽了呢……”
晋安帝看了一眼这一唱一和的两人,扯了扯嘴角,“咳咳……即是如此,若华,这药膳滋阴润肺,你也用一点吧。”
章若华看了一眼李运隆,强笑着推辞道:“陛下,这可是臣妾特意为您熬的,好几个时辰就这么点心血……”
晋安帝强忍着想咳嗽的不适,“没事儿,朕今日感觉精神头还不错,再说了想喝再吩咐御膳房做就是。”
见皇帝坚持,章皇后没办法,看了眼李运隆然后笑道:“那臣妾就多谢陛下赐膳了。”
说罢,她舀了一勺药膳就要喝下。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哎呀”声,章皇后回头,手肘不小心磕在了床柱上,一下子九龙盅跟汤匙都掉了下去,连同药膳洒得到处都是。
“奴才该死!”李运隆一把跪了下来。
章皇后站了起来,斥责道:“这一惊一乍的,是怎么回事?”
李运隆赶紧边磕头边道:“奴才刚想起周院丞走时吩咐,要替陛下把玉枕给换了,奴才遇上娘娘,一时就忘了这事儿,还请陛下跟娘娘赐罪!”
章皇后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皇帝,低声道:“本宫当是何事,就这么会儿功夫也耽搁不了什么,你自去安排便是,就是可惜这药膳都给洒了,你先找人来把这里清理一下,免得打扰到陛下。”
“是,奴才这就去。”李运隆磕了个头,便起身去唤人来收拾,他则下去张罗周院丞说的药枕去了。
晋安帝看着清理完毕陆陆续续退出去的宫人,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与无力,这样的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在掖庭的时候,谁都把他当个废人般逗着。
李运隆也伺候他多年了,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达成了这种默契!
章皇后见皇帝脸色不好,解释道:“臣妾真是不中用了,浪费了陛下一番好意,臣妾已经吩咐膳房再重新准备了。”
晋安帝再也忍不住,冷哼道:“是吗?咳咳……皇后若真觉得浪费,以后就不要再为朕准备这些东西了。”
章皇后看了看,殿内的宫人都已经退了下去,她不禁赔笑道:“陛下此言何意?臣妾只是……”
“你只是不想喝下去而已!”晋安帝面色紫涨,低声怒吼,“说,你是不是在里面加了‘乌翅’”?
章若华脸色微变,见晋安帝冷眼看着,赶紧否认道:“什么乌翅?陛下说什么呢?臣妾不明白……”
两人夫妻多年,看她这神色晋安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觉血气上涌,喉头腥甜。
他突然紧紧攒住了章若华的手,声音因为激动低哑又急促,“你不明白,朕也不明白……这么多年了,朕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数?这药你从哪里弄过来的?又是谁怂恿的你?你当真觉得朕若是不在了你会好过?”
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可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经到他极点了,他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喘息起来,可惜手还是紧紧握着不愿放开。
宋舟躲在御辇后面,能清晰地听到晋安帝粗重急促地喘息声,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出事,她十分担心他的状况,可是现在出去难道不是找死吗?
她紧紧拉住床柱,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第85章 这不是宋舟是谁?
章皇后挣扎了一下想让晋安帝放开,可是尽管他很虚弱,手却紧紧地拽着,她不敢太大力害怕更加刺激他。
见他喘得厉害,她想叫又不敢叫人,只摇头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陛下……”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朕对你一再包容,甚至不计较你过去的一切,你竟然还如此对朕!”
晋安帝瞪圆了一双眼睛,手上,脖子上,额上青筋毕露。
他一说过去,章皇后愣了愣,随即冷笑一声狠狠用力,一把就甩开了他的手,尖声道:“别跟我说过去!季昶,我的过去不都是你造的孽!”
“你说要娶我,却对我始乱终弃,你说要好好照顾阿喻,却任凭沈昙苛待他,你说放我自由,却派人四处打探,害得我处处被沈家针对,当初我没死在十里坡,我就发誓我章若华总有一天要把沈昙踩在脚下!”
“你对我的那点补偿算什么?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当初你明明说要让阿喻子承父业,可是到头来你竟然还想让沈昙的儿子骑在我们母子头上,你知道我有多恨!既然你一再的靠不住,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去争取?现在后宫归我管着,前朝有阿喻跟他岳丈,你还有命在,完全就是我还念着旧情!”
反正话已经说到了这步田地,章皇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自旁边御案上取了绢帛狼毫,哭道:“你若也还念着旧情,想弥补我们母子,就说话算话废掉太子,传位给阿喻,这药也没什么坏处,不过是让你精神不济罢了,待吃了解药,还跟以前一样,咱们夫妻还可以过几年安生日子。”
晋安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他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他可总算是看明白了,“朕不写……朕传位给阿喻……有萧氏在……对你们……对大晋都没有好处。”
章若华好话歹话都说了,结果就得了这么一句,她一把拉住了晋安帝的衣领,绝望质问道:“季昶,在你眼里我就是不如沈昙是不是?连我儿子也永远比不上她儿子是不是?”
晋安帝被这一推拉,心头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他想张嘴大口呼吸,不料一张嘴就一大口鲜血涌了出来,这下子他再也控制不住,又被自己的血给呛到,整个人更加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的鲜血喷在脸上身上,章皇后这会儿被彻底吓到了,眼见着晋安帝脸跟脖子涨得通紫,还在不停呛咳吐血,她赶紧奔出殿唤人!
宋舟趁机偷偷探头一看,晋安帝只怕是危险了。
她作为大夫怎么能忍心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在面前自己却无所作为!她过不了心头那一遭。
宋舟上前尽量侧扶起晋安帝方便他呼吸,他吐了太多的血,口鼻中也全部都是,眼见着已经快不行了,她尝试着替他清理乌血。
晋安帝一把拉住她的袖口,摇头,“朕……不不……行了,快……快……把……把笔……给……朕……”
宋舟心知他定是有事情要吩咐,赶紧把章若华刚准备的狼毫绢帛给他铺上。
耳听着章皇后吩咐完叫太医跟齐王还有大都督前来就要回转,晋安帝艰难支撑着快速写完最后一笔,自枕下掏了一枚印章盖上,将两样东西胡乱抓给宋舟,“躲……躲……”
宋舟拿了绢帛跟印章,思索片刻赶紧又找了个垂帘躲着,还好她穿的内侍的衣服,等会儿可以找机会混在内侍群里出去。
章皇后吩咐完了人又赶紧回了殿内,身后还跟着焦急的李运隆跟几名宫人。
“陛下,您可要坚持住,臣妾已经叫了太医,马上就能到了啊……”
章皇后拿出手绢小心的替晋安帝擦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
李运隆踮脚在殿内逡巡着,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老天保佑,陛下一定安稳度过此劫……老天保佑……”
晋安帝还在不停的大口大口喷着血,他忽然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章皇后正为她擦拭的手,嘴里喃喃念道:“若华……若华……朕……与你两清了……”
说完,他呛了最后一口血,双眼圆睁,身体猛地躺了下去!
“呜……陛下!”
章皇后一时间不知是恐惧还是悲伤多一些,她扑在晋安帝的胸口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眼见着殿里乱成一团,宋舟最后看了一眼已经一动不动的晋安帝,她得趁着这机会赶紧混在宫人里往殿外走,不然只怕再晚就走不掉了。
齐王季景喻跟大都督萧元崇本就在奉天殿商量事情,一听了章皇后的情报赶紧过了来。
“父皇……父皇……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