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出宫可有腰牌?”为首一名守卫上下打量着。
宋舟客气的行了一礼,递上腰牌回道:“这位大哥,我是皇后宫里专管香料杂事的小葵,这次是奉命出去太医署为姑姑们抓点药材。”
姑姑有时候是一些女官的代称,她们虽有品阶不过到底是个奴婢,依然没有请医官的资格,不过去太医署问问药还是可以的。
守卫也知道这种情况,况且见这自称小葵的宫女口齿伶俐,不急不躁的,这又确实是翊坤宫的外事腰牌,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把腰牌还了回去,挥了挥手便让人放行。
宋舟没想到这次如此顺利,宫门也并未戒严,难道章皇后还没收到她逃跑了的消息?
不过也由不得她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去到烽火台,她走过了宫门,拐了弯赶紧一路往前小跑。
突然一匹黑色骏马吸引了她的目光,这马套在道旁的老柳树根上,正悠闲地闭目养神。
宋舟四下瞧了,并没有见到马主人,这也太巧了吧,老天爷这是特意来帮她吗?
但是她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只管取下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往烽火台疾驰而去……
就在宋舟走后不久,一辆马车急急驶了出来,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扬了扬手中的令牌,守卫见了,赶紧行礼放行,马车跟着宋舟的形迹一路也往烽火台驶去。
可是等宋舟好不容易到了城门边上烽火台下,她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守卫,她该怎么上去?难道硬闯?
这里百步一哨,到处都光秃秃的没有遮挡,还有巡逻卫队执勤,她即使趁人不备放倒了几个,也肯定会很快被巡逻的卫兵发现的,只怕她还没上去就被抓了下来。
可是难道就这么放弃?
不,不行,她必须要把警示发出去……
因为京都最近都在传可能会打仗了,有些百姓就准备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当然,也有趁机想来京都发一笔的,所以城门附近进进出出的百姓很多。
宋舟混在人群里,也不怎么打眼,不然她一直在这附近逡巡,只怕早就被注意到了。
她小心翼翼观察了一段时间,若是没看错,她竟然见到了一个熟人——齐王季景喻,他穿着甲胄似乎在那上面跟人商量着什么。
宋舟看了看腰牌,忽然有了主意。
她理了理衣裙上前,果不其然被踏道下的两名守卫拦了下来。
宋舟也不慌,她扬了扬手中的腰牌,“两位大哥,我是从宫中过来的,皇后娘娘有东西让我交给齐王殿下,还请行个方便。”
两名守卫对视了一眼,看这姑娘的装束应是出自宫中,又有宫里的信物,齐王今日也确实在这边部署视察……
其中一人收了兵器拱手,委婉道:“殿下在炮台处视察,这一上一下颇为费事,姑娘有何东西不妨交给标下。”
宋舟闻此,心知此时必须要把人唬住,她拉下了脸,“阁下未免也太看不起我翊坤宫的人了,莫说这城墙我上不去,就算是登天阁我也上得,也不是我信不过你,这东西是皇后娘娘亲□□代一定要我当面交给殿下才可以的,你若识相的,就赶紧让开!”
那守卫还待再说,他对面的守卫年纪大些,收了兵器赶紧赔笑道:“姑娘莫生气,咱们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既是皇后娘娘有交代,那您赶紧上去吧,别因为咱们耽误了大事儿……”
老守卫暗暗给年轻守卫使眼色,暗示他莫得罪贵人,没办法,他只好让开。
宋舟看了眼让开的两人,也不再多说,提起裙角就迈上踏道一路往上,由于下层放行,她又随身挂着腰牌,其他哨兵也不再拦,正好方便她一路快步往最高的烽火台而去。
眼见着到了烽火台底,她心知这里再也过不去了,还好就两名守卫在台下,她走了过去。
“来者何人?速速……啊……”话还未问完,两人就应声倒地。
宋舟收好袖箭,拿出火折子赶紧往台顶上爬。
好不容易到了台顶,她看了一眼火池种,用这小小的火折子根本不能快速点燃,她环顾四周,将插在矮墙上的几面大晋军旗扯了下来,一把点燃扔进了火池。
见烽烟骤然升起,她赶紧下了烽火台往岗哨少的方向跑,可是烽火台的狼烟一燃,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里,城门上顿时吹响了阵阵号角声!
齐王季景喻接到了禀报,马上命人清点人马往烽火台这边追了过来……
哨兵见有一陌生女子想往前面踏道奔跑,又听闻了警报,一部分哨兵赶紧赶往烽火台灭火,还有一部分哨兵纷纷抓紧了手中的兵器跟着上前抓捕。
“灭火!”
“有敌袭!”
“抓住她!”
……
宋舟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并且边跑边喊:“陛下已经驾崩多日,齐王联合大都督构陷太子,意图谋朝篡位!”
“陛下已经驾崩多日,齐王联合大都督构陷太子,意图谋朝篡位!”
……
不少士兵听得她的喊声都下意识的愣了愣,回头去看齐王,气得领军破口大骂。
宋舟觉得好累,嗓子很哑,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往前跑喊出去”是她此时唯一的念头。
虽然她决心上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竟莫名地渴望活下去!
烽火台的狼烟已经点燃了,季景辞他们一定能够看到,京都发生了异变,他可以不用担这谋反的罪名名正言顺的起兵。
只要南北大营的禁军知道京都异变一定会回援京都,有她留给他的线索,他一定能拿到晋安帝的遗诏跟印章,名正言顺地接管南北大营!
他将会好好的,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城墙上有一批一批拿着武器的士兵追赶一名女子,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往来百姓不禁纷纷驻足,指指点点……
“什么?陛下驾崩了?”
“说是齐王妄想篡位……”
……
季景喻眼看着宋舟在城墙上奔跑大喊,心中气急,再让她喊下去整个京都都将传遍了,他大吼一声:“拿本王的箭来!”
齐王平时不显,没想到开弓搭箭发力一气呵成,那一支来势汹汹的利箭狠狠地扎进了宋舟的左背,她的身子不禁疼的一颤。
她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不得不停了下来,此时的她趴在城墙上宛如一只受伤的蝴蝶,摇摇欲坠……
“对不起,景辞,答应要嫁给你的我,要食言了……”
那是宋舟闭上眼前最后一个念头……
*
壬申年,三月初九,雨。
现在京都戒严,不许进出了,京都禁卫驱赶着城门附近的老百姓,可是也挡不住人们对昨日自城门坠下的女人写下的血书议论纷纷。
“吾乃太医署宋舟,陛下已驾崩多日,章氏秘不发丧,齐王与萧氏意图谋朝篡位!”
雨丝不停地冲刷着城门前的血迹,昨日那摔得面目模糊的尸体跟血书都已经不见了,可是那满脸是血的女子挣扎着写下血书的那一幕还是刻在了不少老百姓的心中,随着他们的奔走四散,消息也被带往了各处。
京都烽火台一燃,南北大营禁军都得上京都增援,不过南大营杜鲁明本就跟太子季景辞约定好了出兵,所以当烽火台燃起,他即刻开拔,准备跟太子羽林卫在京郊三十里外汇合。
京都烽火台的狼烟燃起,明明是好事,季景辞不知为何心却莫名的一紧,他一边让杜达去打探京都的消息,一边在帐中跟虞方高德等武将商量部署进攻策略。
部署完毕,高德开心地吞了一大口茶水,“殿下,真是天助咱们也,这狼烟也不知道是谁点的?这下咱们可再不用挂着谋反的名头了!”
季景辞不说话,长史陆放捋了捋胡须,“总不会是别人,定是太师或者少詹事安排的人吧,这一步挺好的,给咱们少了许多麻烦。”
高德一想也是,猛地灌了一大口茶,“真想看看萧元崇那假把式跳脚的样子!哈哈哈……”
其他人虽然心里美滋滋的,倒不像高德那般张扬,虞方朝季景辞请示道:“殿下,想来杜统领也已经收到消息赶过来了,咱们要不要提前让阿沈将那批袖箭互送过来?”
季景辞点头,“嗯,麻风村到这里至少也要大半日,现在计划提前是可以出发了,高德,传孤命令,即刻派五百精兵去麻风村接应,沿途切不可走漏风声让人截了去!”
“是。”
“殿下!殿下!大消息!重大消息!”杜达匆匆回来,掀开营帐顾不得行礼,迫不及待道:“京都传言,陛下已驾崩多日了!”
“什么?!”一时间账内众人皆诧异不已,心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喜。
只季景辞例外,他站了起来,尽管心头早有预感,但是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难受。
杜达喝了口水,继续道:“某刚打听到的,昨日点燃烽火台的是一名女子,该女子逃跑时不幸中箭从城墙上坠落下来,用自己的血拼着最后一口气痛陈‘陛下已经驾崩数日,章氏秘不发丧,齐王与萧氏意图谋朝篡位’,现在京都已经不许百姓进出议论了……”
陆放冷笑一声,“难道他们还妄想凭这禁令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咱们也该给他多加把火了!”
杜达接道:“听说现在京都好多大臣已经聚在了奉天殿前,要求齐王跟萧元崇出来解释,想来太师跟少詹事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
一时间账内众人都有些暗自庆幸,高德是个耿直汉子,他对这女子倒是着实佩服,叹息一声道:“倒不知这女子是何人?竟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也要去点燃烽火台,实乃巾帼也!要还活着,我高德倒想好好结识一番!”
杜达也叹了口气,“听说摔得面目模糊,就只靠着最后一口气,撑着写了那么多字,当时就不行了,后来尸体也被金牛卫给拖走了。”
他搁下手中的茶杯,继续道:“听说是太医署为陛下看诊的太医……”
只听“啪嗒——”一声,众人回头,只见太子面如冷玉,双目赤红,几乎站立不稳,落下的正是他手中的青瓷茶杯。
影书赶紧上前欲扶住他,却被季景辞伸手阻了,他扶着桌角深吸了口气,“杜达,你告诉孤,那太医姓谁名谁?”
杜达低头思考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回道:“回殿下,那女太医似乎是叫宋……宋什么来着,哦,宋舟,对,是叫宋舟!”
一时间账内都在感慨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影书默默看着太子捂着胸口,缓缓坐下……
宋舟!
是啊,心里存着侥幸,可是太医署的女太医除了她还能有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虞方心细,见太子面色不对,拉了拉身旁的陆放跟高德,众人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是太过喜形于色,毕竟晋安帝还是太子的君父,虽然这账内都是自己人,到底还是要收敛一点。
几人对视了一眼,陆放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请节哀!”
“还请殿下节哀!”
季景辞看着这帐中跟随他多年的臣属,挥了挥手,哑声道:“孤想静静,你们先退下!”
“是。”
众人皆退了出去,账内只剩下了季景辞跟影书。
“影书,你也下去!”
影书见他这样,有些不放心,“殿下……”
“出去!”季景辞声音格外的森冷,像从齿缝中硬挤出来的。
影书不敢抗命,“是,殿下。”
他看了一眼双目赤红的季景辞,终是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大帐内很是空旷,季景辞却觉得呼吸甚是艰难,他望着桌案上首摆放的那本日常翻读的《宋集》,伸手缓缓翻了开来。
他折好的第一页,是陆游的《小舟》。
“小舟无定处,随意泊江村”这一句被墨笔滴了好几个小小墨团。
他折好的第二页,是赵师秀的《小舟》。
“小舟随处去,幽意日相亲”这一句也被他用朱笔细细写了好一排注解,每次空闲时想到她,他就翻开来注解一次,就这样,慢慢的就写了满满一整页。
没有折好的第三页,但是却有被撕掉的一页,他伸手反复触着那剩下的一点残页,只觉心痛不已。
从前他是很喜欢这首词的,可是自打她的出现,他再也不忍翻看那一页,甚至有一天,他亲手撕掉了它……
季景辞尽量让自己平静一点,缓缓合上《宋集》,照例将它放回案首。
铺纸,取笔,蘸墨……
他坐得笔直,在宣纸上用行楷一笔一画地写下那句他已许久不肯念出来的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注1】
写完一句又继续写,写完一句再继续写,不知道换了多少张纸。
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他自他母后去后学到的修身养性的最好法子。
可是这一次越写越难受,字迹也再无法保持横平竖直一笔一画,越写越凌乱,直至最后都是一篇一篇清瘦见形,枯笔连绵的草字!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可以在至亲去后放声恸哭。
他这半生甚是孤独,除去储君这个身份,从未有人因为他是他而加以重视关怀,唯有宋舟一人,从未承诺却又义无反顾。
然而这唯一的温暖,也被他弄丢了。
他做事从来一往无前,可是这一次却很是后悔。
若是带她去少康山……
若是当初不曾把她留在京都……
胸口有一种难言的悲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控制不住猛地落完最后一画将笔狠狠掷下!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嘴角传来一丝令人难以忍受的铁腥味儿,他以手作帕冷漠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