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舟上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放了瓶止痛伤药,季景辞真的收到了,还说效果不错,正好她对跌打外伤比较感兴趣,因为男女有别也没有趁手的病人,宋舟想着给他再换个方子试试,就当是个免费的试验品。
阿禾乐得清闲,应了声“哒哒哒”跑去后厨了,她不爱跟这些纸呀布帛打交道,特别是年生长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夏日炎热,带了暑气的青石街道空无一人,蝉鸣声躁,宋舟伏案而坐,肩背挺直宛如玉雕,让匆匆而来的孟亭感到一阵扑面清爽。
秋闱将近,这些日子他都在用心看书,今日难得抽了空过来,见她看得认真,孟亭擦了擦额头薄汗有些不忍心打扰。
宋舟感到光线似乎没那么明亮了,她抬头,见孟亭一袭青衫,正含笑倚门而立。
“孟公子,你怎么来了?别站门口,有些热。”
宋舟引着孟亭坐在平日看诊的隔间,除了上次端阳节灯会,两人很少联系,孟亭这一来,宋舟担心地询问是不是孟氏身子不舒服。
孟氏确实有些不适,不过她已经换了一个大夫,孟亭不好说,只道:“母亲近日倒没什么不适,是我,这整只右臂有些不适,还有手腕时常觉得疼痛,想来找你看看。”
“手臂可能抬起来?”宋舟不好上前检查,只能询问道。
孟亭试了试,回道:“倒是可以,就是有些酸痛。”
宋舟观他的面色,眉间带着一点焦灼,眼里还含着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不过气色倒是不差,想着秋闱将近,她问道:“孟公子,你最近看书时间是不是很长?”
只有秋闱能一举夺魁,他在家里才更有底气,才有机会让孟照同意他娶宋舟,孟亭轻声道:“嗯,最近都是卯正开始看书习字,至戌时止。”
那就是从天明到天黑!
宋舟知道他家里对他寄予厚望,他本身也聪慧上进,不过他之前受了伤,身子本就还没养好,这样用功,只怕很容易垮下去,作为一个大夫,最是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木了脸有些生气。
“孟公子,你之前受伤身子本就虚弱,这样可怎么吃得消?秋闱固然重要,可是身体更重要,你还年轻,以后还有会试甚至殿试,就算你书念得再好,也......”
明明是沉着脸,明明是教训的语气,孟亭心里却熨帖得不行。
夏日干渴的齿间舌尖,像是被甜蜜的番瓜汁水浸润过,甜丝丝,凉丝丝。
宋舟话还没说完,见孟亭眸子晶亮,眼神炽热,一时忘记了还要说些什么,皱了眉有些局促。
孟亭轻咳一声,他本就不是来看病的,此时见宋舟难得失了平时淡然的样子,他问出了纠结已久的问题。
“宋姑娘可曾想过以后?”
“以后?”宋舟诧异,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嗯,这医馆你打算一直开着吗?以后成亲生子了怎么办?”
孟亭也知道突然这样问有些冒昧,可是他时间不多,加上他母亲也不愿再帮他转圜,只得亲自问了,他想着这样也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他直觉宋舟对他也是不一般的。
宋舟不知该如何回答,男女有别,且她觉得跟孟亭也还没熟到谈论这些的地步,一时间面色有些尴尬。
见她面有难色,孟亭有些后悔,他拘了一礼道歉,“是在下冒昧了,只是好奇才有此一问,宋姑娘不必在意。”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求生本就不易,抛头露面开医馆也是无奈为之,可是不说出来,她以后还不知要面对什么刁难,想到这,孟亭鼓起勇气再度开口:“在下其实是想问,若有一人,愿意将姑娘珍之重之,姑娘可愿从此红袖添香,相夫教子?”
宋舟明白了孟亭的意思,但是却很不舒服,于孟亭而言可能是高高在上的好意,于她而言却很是轻浮冒昧。
宋舟待人表面随和,其实内有棱角,她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孟亭,想起孟氏的话,他虽没明说,其实就是家里嫌弃她的意思,可笑他们竟都一厢情愿的觉得她是被迫出来开医馆的,会欢天喜地的接受。
她有些冷:“我不愿意。”
孟亭想过宋舟听到这话会含羞不答,会疑惑反问,甚至装傻听不懂,可是独独没想过她会直接拒绝,这是听明白之后的拒绝,一时间一口郁卒之气被堵在了喉咙口。
他想可能是他没有表述清楚,他的本意是喜欢她,想跟她在一起,想照顾她,可是不知为何说出来的话就变了模样,他能感受到宋舟周围散发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是他太过自负,想当然的以为宋舟会十分乐意,不管他承不承认,下意识的他轻看了她,跟他父母一样。
那些萦绕在心的解释说辞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姐,浸膏熬好了,您看看是否可以了?”阿禾捧着一个白瓷碗从后院走了进来,见孟亭也在,她有些脸红,低低唤了声“孟公子”。
孟亭淡淡回礼,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还是欲言又止。
宋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叮嘱孟亭道:“孟公子,你这手臂还是要注意休息,我先给你开点丸药试一下,如果不行就只能针灸了。”
孟亭拘了一礼,“有劳宋大夫了。”
他拿了方子,只得悻悻告辞,他也是个骄傲的人,第一次有了希望相伴一生的姑娘,却被人拒之千里,虽事出有因,到底意难平。
“小姐,孟公子只是来看病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阿禾留恋地看了一眼孟亭远去的背影。
宋舟接过流浸膏,漫不经心地回了个“嗯”。
阿禾知道两年后宋舟就会把卖身契还给她,所以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下人,平日里两人相处也是亦师亦友。
她听人说大户人家有陪嫁的风俗,有时候也会幻想若是能嫁给孟亭,她好像不赎身也没什么关系,就这样陪在身边,说不定.......
她有些向往,但看宋舟神色不虞,只能试探着道:“小姐,你跟孟公子闹别扭了?”
宋舟诧异地看了一眼阿禾,严肃道:“阿禾,我跟孟公子就是大夫跟患者的关系,以后这样的话不要乱说。”
阿禾心里“咯噔”一下,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是怎么了?她看了一眼孟亭离开的方向,忍不住道:“小姐......”
宋舟看了她一眼,阿禾只得闭嘴,宋舟觉得太过严厉,只转了话题问道:“阿禾,你可想过你以后要做什么?”
阿禾摇头,她脸红了红,不好意思说如果宋舟能嫁进孟家,她也想跟着去。
宋舟问了话,见她摇头,也没想到她的回答竟然是这个,怔了怔才道:“我是想过的,开医馆除了谋生,也是为了治病救人,还有师父养我育我一场,我不能让他这些年的心血白费,他留下的笔记手稿也值得费心整理,若有一日有了足够的钱,我还想把这些笔记刊印出来。”
阿禾静静地听着,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好整理的,在她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生活罢了,如果有一个更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能把握争取?
宋舟见她一脸懵懂,也不解释,只是为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感情做最后的注解,“我想要的,该是互相尊重、彼此成全,而不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阿禾觉得这样子的宋舟才有些高高在上,她还想为孟亭争辩一下,可是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分辨,只得悻悻闭嘴。
宋舟说完也不再开口,只默默将流浸膏混着辅料制成药丸。
......
这一次却很奇怪,小瓶子在卧室搁了好几天也没有被传过去,看着担心自己没有药吃的宋舟,季景辞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他没好意思交代其实他根本没有吃她的药。
“梳妆台、地板、书桌我都试过了,为什么这次传不过来呢?”宋舟踱步。
季景辞本在看书,闻言想着她卧室别无长物,他顺口回了一句“要不你试试床榻?”
第15章 剖白要是可以把你也传送过来就好了……
床床床榻?
话音刚落,季景辞自己先不自在了起来,他轻咳一声假装继续看着手上的《通鉴》,正巧看到‘夫表曲者景必邪,源清者流必洁’(注1),太子殿下略心虚。
宋舟却没想那么多,季景辞的话刚好提醒了她,她将小药瓶拿手绢包了准备搁在床头,顺口问道:“我上次给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那个只能止疼痛,这次我调整了一下我师父的方子,你试试看能不能做预防用。”
季景辞想起那不知被扔在哪里的小瓶子,一本正经地怀疑,“你觉得这药传过来不会有问题吗?有没有可能会变质?”
“你没用过?”
“用过。”
“既然用过你也说效果不差那还怀疑什么?”宋舟疑惑。
季景辞心下一跳,合上书本,继续装正经,“你之前不是说要时常总结讨论这镜像么?我提一个合理猜测。”
宋舟颔首,叹息道:“要是可以把你也传过来就好了。”
季景辞觉得今晚上心脏定是坏了,不然怎么老蹦蹦跳呢,他看着宋舟兀自翻着小布枕头,疑心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我说要是可以把你传过来,我就可以给你看诊了,”宋舟放好小药瓶,又用小布枕头压了,才接着道:“你也知道女大夫看诊有很多局限,许多外伤病患并不方便让我瞧,你就不一样了,晚上过来,谁也发现不了,没有人可以说三道四的。”
宋舟眼神清澈,让季景辞飘忽荡漾的心也沉静不少,他又恢复了冷清的样子,垂眸道:“我要是真被传过来了只怕你会被吓到。”
宋舟一想也是,笑了笑不说话,室内又恢复了沉默,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打扰,这是这些日子他们养成的默契。
宋舟开始誊写白日整理好的笔记,昏黄的烛光打在她的额头鼻尖,长长的眼睫在光下偶尔跳跃,季景辞的书却还停在汉纪那一页,半晌,他终于向自己屈服,开口问道:“你那宫灯怎么换了?”
宋舟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问端阳节那盏屏纱宫灯,不过这一停,墨汁滴了下来,晕了一片,她慌忙回了句“扔了”,手忙脚乱地抽开那沓白纸,却又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汁撒了一地。
看在季景辞眼里,她这慌张模样就有诸多猜测了,他摩挲着手上的书页,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为何要扔?挺好看的。”
宋舟擦着墨汁也没看他,顺口回道:“你早说你喜欢,我搁台上说不定能给你传过来呢。”
“你倒是大方。”
他难得反着夸她一句,宋舟“噗嗤”笑出声来,“对于不重要的东西我向来大方着。”
“不重要的东西?前几日我看你日日都要赏玩几遍,”季景辞瞄了一眼宋舟,见她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复问道:“是东西不再重要,还是人不再重要?”
面对他的追问,宋舟重重搁下砚台,有些不耐,“往日也没见你这么多话,今日干嘛老追问我?”
对啊,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情?
季景辞沉默,眼前的她黛眉微蹙,娇艳的唇瓣因为不满微微抿着,半晌,他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既是回答她,又是说服自己。
“我得时刻关注你的状况,不然好不容易习惯的人换个新的来岂不是又要重新熟悉?”
“......”
宋舟噎了一下,好像是这个理,这些日子两人相处还算和平,换个人还真不一定,索性也不再追问,打扫干净墨迹,又将干了的笔记用皮纸包起来一叠一叠放进箱子。
季景辞推着动椅停在交界处,看宋舟纤细的身影自顾忙碌,他整了整衣角好奇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宋舟指了指桌上的一沓抄好的笔记,“这些,都是我师父的心血,可不能给传到你那里了,用皮纸包了,还可以防潮防蛀。”
季景辞之前就很奇怪,为何宋舟将写过的纸吹干后都放箱子里装好,原来是怕莫名其妙到他这里。
他其实也有整理文史心得的习惯,东宫虽有专门做这些事的文吏,但他得空了也会亲自整理。
看宋舟小心翼翼的模样,季景辞忽然感叹了一句:“你师父有你这样的徒弟,也算是幸运了。”
“遇上师父,才是我的幸运。”宋舟抿唇,“我能为他做的不多,他一生救人无数,若有一日这些笔记能被更多人看到,我想他一定很开心。”
她满怀期待的眼眸似有光华流转,晃到了季景辞的眼睛,他移开目光,似赞似叹,“别人都是藏着掖着,你倒是大方。”
言毕,又话锋一转,“不过你可要努力赚钱了,这得花不少银子刊印。”
说到这宋舟又有些丧气,“银子不好挣,这渝州城药材都被掌握着,我也只能捡别人剩下的,将将糊口罢了。”
听到这,季景辞皱了眉,“向来只听过榷盐榷铁,什么时候药材也成了榷货?”
“不是官府,是两个大药商,这东南之地不止渝州城,其他都是这样的,谁要用这些药材都得从他们两家拿,价格高不说,不听话还会受排挤。”
听到东南,季景辞沉吟了,这可不正是齐王的封地,两个药商能有这么大能量?想来是官商勾结罢了,就不知道他那二哥在这其中可有什么勾连,他不准备掺和这事儿,不过倒是可以把这消息透给他大哥。
“为什么一定要从他们那里买?”
“听说是水路跟陆路都被他们买断了,谁想出了城进货多半回不来,其实具体怎么做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很多事都是道听途说。”
“呵,天高皇帝远。”季景辞冷笑。
宋舟叹气,“有钱人家倒是无所谓,只可怜了平民百姓,生个病几乎掏空家底,只能卖身卖田,最后越发难过,甚至有的就干脆不治了。”
宋舟没有得到回答,抬头见他一脸冷肃,眸似寒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屋子里又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