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吧,一个出嫁十来年的女孩子,就住在离家不远的宫廷里,却一次都不能归家和亲人见面。
贾家的人每次听到元春的消息,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她在宫里有什么事。
须知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好,元春有一日就可能如同别人家的姑娘,横着从宫里被抬出来了!
这省亲就算得罪皇帝,便只是为了元春呢,宝璁也认了!
元春的大轿子缓缓行来,宝璁只站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瞧了一眼。
从前已经记不起的面庞,在原主模糊的记忆里,就如水泡一样,慢慢冒了出来,噗得一声破了......
那是他的大姐姐!是小时候一把屎一把尿,曾经像娘一样照顾过他的大姐姐!
宝璁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
借着夜色,他赶紧用袖子按了按眼角,跟紧了贾政宝玉进了大观园正殿里,隔着屏风,恭敬跪拜了元春。
只听屏风后面,元春温柔的声音道:“请起。”
宝璁心想,和记忆里,哄他们睡觉的声音一模一样呢!
一批又一批的贾家族人进去跪拜了元春,元春高高坐在上面,抿着唇微笑,心里又高兴,又激动。
那么多年了,不曾想,她竟能有机会回家看一看这曾住过的地方,见见这些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在宫中战战兢兢活着,她都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是一个鲜活的人,已经快要窒息了!
如今闻着家中的香气,听着亲人们的声音,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活着的。
等正殿里撤了屏风,元春换了常服出来,贾母领着王夫人等人进来又是拜见。
看着已经比记忆中苍老许多的老祖母和亲娘,元春终于忍不住,哭了几声。
贾母和王夫人也是眼泪连连,抱着元春说不出话来。
邢夫人几个在旁边站着,虽然没贾母那样激动,也被感染得掉了两颗眼泪,又轻轻擦掉。
在宫中,不管是妃子还是宫女,都是不允许哭的。
元春已经习惯了不能流泪的日子,这会儿哭了几声,便急忙忍住,劝了贾母和王夫人一起,笑着说话。
元春许久未见家人,但前些日子贾母和王夫人进宫与她说过,如今薛姨妈、薛宝钗和林黛玉都住在家里,便请上来相见。
薛、林两位妹妹,一个端庄大方,一个美如天仙,元春见了甚是欢喜,拉着两人的手,细细问了好些家常话。
林黛玉既是县主,元春又多询问了她两句,以表关切。
她左看看右看看,两位妹妹年纪相当,又人品卓越,正是和她那对双胞胎弟弟相配呢!
想起来两个儿子一样的弟弟,元春又环视张望,叫宝玉宝璁进来相见。
宝玉宝璁进来,见了元春就要恭恭敬敬跪下,元春忙叫人搀扶起来,招手叫到身边细看。
虽是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可一个浑身机灵乖巧,一个气质玉树挺拔,再没什么可错认的。
元春便含笑拉着左边那个道:“这个是宝璁!”又瞧右边那个道:“这个是宝玉!”
“是是是!”贾母笑眯眯道:“你认的正是!”
王夫人也笑着道:“他们打小就是你照顾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可见他们都在你心里呢!”
一应正式礼仪都已完毕,元春便带着众人一同游玩大观园,回到正殿,王熙凤已经命人将正殿里重新收拾了,摆上了宴席。
亲人围在一处,亲亲热热吃了饭,酒席撤下,丫头们又井然有序地上茶和点心来。
元春是个才女,好不容易回家过元宵,便请几位姐妹和宝玉宝璁,用大观园里景色的题名作诗。
宝玉分了怡红院、蘅芜苑两首,宝璁分了潇湘馆、稻香村两首,其余姐妹都作一首。
两兄弟书案相邻,站在那里冥思苦想的,真真是难兄难弟了!
宝玉是因紧张,一时想不起好词句来,抓耳挠腮的。
宝璁虽一向对作诗没什么兴趣,但觉得自己已经考了秀才,也不甘心太落后,便逼着自己苦苦思索。
姐妹们都有诗才,早就把写好的诗送上去给元春品读了。
宝璁勉强写好了潇湘馆的那首,又修修改改,读来读去觉得还行。扭头去看宝玉,只见宝钗站在宝玉旁边,正说着些什么。
宝璁书案前,落下片阴影来,抬头一见,正是林黛玉。
林黛玉笑嘻嘻道:“你看什么?诗写好了么?”
她笑意里带了些俏皮,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显然是想起了宝璁以往逃避作诗做的那些好事来了。
宝璁果然脸皱成了一团,苦恼道:“只勉强写了潇湘馆的一首。”
林黛玉扑哧轻笑了一声,偷瞧了周围一眼,从袖子里掏出张折纸来,迅速地扔在了宝璁书案上。
宝璁惊愕地望了林黛玉一眼,只见她侧身站在书案前,翘了翘唇角,轻声对他道:“另一首早替你作好了,你只管抄上去。”
说着,她便装作没事人一样,施施然过去,和惜春站在一起说笑去了。
宝璁把折纸摊开一看,果然是林黛玉写的一首“杏帘在望”。遂感激地对林黛玉笑了笑,宝璁把两首诗都誊抄了一遍,和宝玉一起将诗作呈了上去。
元春细细看了一遍,称赞道:“这首杏帘在望写得最好,当为魁首。”
又夸宝璁:“果然考了秀才,宝璁出息了!”
宝璁欣喜,朝林黛玉挤挤眉眼感激:谢谢林妹妹!
林黛玉小脸难得红扑扑的,高兴得很:元春大姐姐说我写的诗是魁首!
宝玉耷拉着脑袋,郁闷:秀才怎么了?秀才还不是得请林妹妹写诗作弊么!
宝钗见宝玉不高兴,便悄悄走到他身便,笑着安慰道:“你的诗虽不是魁首,大姐姐也夸你写得不错呢!”
宝玉原就是小孩子心性,想到元春也夸了他,且他的两首诗都是自己写的,比宝璁好多了,于是便又高兴起来。
众人又拥着元春去看戏,元春一边看戏,一边却悄悄地在看贾母等人的神色,见大家都笑容满面,她心里也觉得十分欢喜。
众人都沉迷在戏文里,宝璁却悄悄拿了早就准备好的锦盒,去元春身边,恭敬递给她道:“大姐姐,我平日里喜欢雕刻些玉石首饰,家里人人都有,这些是我特意留了给你的!”
元春不曾想自己还能收到小礼物,便欣喜打开来看。
锦盒里面摆着好几件玉制首饰,有戒指、耳环、手镯、玉佩、玉环等等。
有的是白玉,有的是青玉翡翠,件件光泽温润,触手柔暖,不仅玉质上乘,做工雕刻都极精湛,连大内御造的也比不上。
元春惊喜道:“这都是你自己刻的?”
宝璁点点头,笑着道:“是我自己刻了,特地留给姐姐的。弟弟的一番心意,姐姐可不要随意赏人了!”
那些玉首饰,自然都是有各种加成的。
宝璁就盼着这些,能让元春在宫里多少活得更舒适些。
元春笑嗔道:“你送我的,我自然留着自己戴,怎么会拿去赏人了?”
正要合起来,叫抱琴拿去收起来,她却忽然瞧见那锦盒里面有个翘起的边角来。
元春心间疑惑,便伸手去动那边角,宝璁却笑着拦住了,道:“大姐姐回去再细细看吧,如今咱们好不容易团聚,正该一起说说笑笑。”
元春在宫里见过各种手段,此时见宝璁对她有所示意,便心领神会,笑着合起锦盒,放在自己手边。
又与众人说了会话,已是三更时分,便有太监前来催促元春回去。
虽然依依不舍,元春和贾母等人再三告别,在宫女太监们的催促下,也不得不坐上轿子回宫里去。
宝璁跟着贾政他们,一直把元春送到了宫门口,看着她的轿子进了宫门,渐渐不见。
他心里惆怅,觉得这元春比灰姑娘还可怜。
灰姑娘到了十二点走了,还有下一个十二点。可元春再入了这宫门,除非到死,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出来了。
他不知道,元春一上了轿子,便抱着他送的锦盒,咬着牙,无声哭成了泪人。
这锦盒的上一层,是宝璁送她的玉制首饰,而下面一层,却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二十万两银票!
省亲之后,宁荣二府里酒席摆着,戏班子唱着,主子下人们都趁着年节玩乐,仿佛要一口气把接驾之前的紧张宣泄出来。
宝璁之前一路赶回来,归家之后又因元春省亲的事累得不亲,干脆倒在房里睡了一整天。
等他醒来了,贾珍、薛蟠等人又轮换着叫他去吃酒看戏。
宝璁去了两回,觉得无趣,便学宝玉一起开溜。
宝玉偷去袭人家里玩了,又回家这里逛逛,那里走走,和几个姐妹一起耍。
因周霁一家也来了京城,宝璁得了空闲,便去周霁家中拜年串门。
又在京城里逛了逛,买了些小东西,打算回去哄几个姐妹和林黛玉玩。
他一路打马,路过荣国府西边角门,也不耐烦绕路去正门了,直接叫吴茴敲门进去。
正巧有几个小厮坐在门房那里,一边说笑一边吃酒。
宝璁随意听了两句,忽而便听见了林黛玉的名字,便停住了脚步。
只听一个小厮大笑着吼道:“放你娘的屁!五两银子,我就和你赌了!你手上这个才不可能是林姑娘绣的荷包!”
“我能不知道?宝二爷惯常把林姑娘的荷包捂在怀里,能叫你这无赖小子便随解来么!”
宝璁听着,肚子里顿时冒出了一串巨酸泡泡来......
我勒个去!
我不在家,林妹妹竟然绣了荷包!
林妹妹绣了荷包,竟然还送给了宝玉!
我呢?
我呢我呢我呢!
第36章
宝璁一脚踢了门, 进去几鞭子甩在酒桌上,抽翻了酒菜倒在地上撒了一地,又冷脸骂道:“大过年的, 让你们松快几日, 你们倒越发放肆了!如今吃酒赌钱的, 还拿主子来玩笑做赌, 你们还要命不要?”
小厮们见是宝璁,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在地上磕头认错道:“三爷, 我们都是说着玩的!都是过年吃多了酒,以后再不敢随意说了!”
宝璁几年不在家里,家里的下人又故态复萌,个个劣根性都露出来,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现在逮到了这机会, 他才不会轻轻放过。
于是他便指着那两拿荷包做赌的小厮,对吴茴道:“拉出去打他们二十板子!”
吴茴应了一声, 利落地叫了几个人,把那两小厮拖了出去打板子。
其余人都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宝璁上前去, 拿了桌上的荷包收进袖子里, 冷声道:“听见有人拿主子说笑,你们不劝着还起哄,看来都是吃酒吃迷糊了。”
“革你们一个月月钱, 叫你们记牢。以后再让我听见有人议论主子说笑,就打四十板子赶出去!”
小厮们听宝璁发这么大火,方才记起来这位主子从前的凶狠脾气,再不敢态度散漫, 赶紧绷紧了皮肉拼命磕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听着外头已经打完了板子,宝璁出去瞄了那两哎哎叫唤的小厮一眼,道:“今儿过年,只打你们二十板子,以后可记住了,别乱嚼舌头!”
小厮们流着鼻涕眼泪,哭着道:“谢宝三爷,以后再不敢了!”
惩治了一堆小厮,宝璁便回去找林黛玉。
林黛玉正歪在床上要睡觉,见宝璁气呼呼地来了,就起来靠在外面塌上,问他:“这大过年的,你怎么生气了?”
宝璁郁闷解释道:“我刚从外面买东西回来,从西角门那里进来,就听见几个小厮在那拿主子们说笑赌钱。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我就打了他们二十板子,叫他们以后还敢这样嚼舌头!”
林黛玉笑了一声,道:“你这脾气,多少年了还是这样。”
“这大过年的,前儿大姐姐又刚回来省亲。别人见了事,怎么也要按下去,过完了正月才发作。偏你这脾气,也不管过年不过年的,立时就打人板子。”
“正是要当时打了板子,他们才记得牢呢!”宝璁想了想,又道:“如今是凤姐姐管家,我正该去告诉她一声,叫她好好管管这些下人。”
说着,宝璁就要起来出去,林黛玉忙叫住他,道:“你先别去,这会子你把人打了,凤姐姐那里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你这大张旗鼓的行事,本就已经指了凤姐姐没管好下人,现在又何必当面去说她。叫人知道了,凤姐姐脸上怎么挂得住?”
宝璁叹了口气,道:“那我也不去赔罪,本来就是她没管好下人。”
就算不说这管家的事情,王熙凤那里,他要当面说的事情多着好几件呢!
林黛玉原本吃了午饭困得要命,现在被宝璁这事情搅和的,费脑子说话,人倒是清醒了。
“凤姐姐管这么一大家子,前些日子又忙着大姐姐省亲的事情,疏漏肯定是有的。你且过了正月,再慢慢与她私下提醒吧!”林黛玉劝了宝璁几句,又问他:“你外面买什么来了?”
宝璁便拿了一包点心出来,摊开在林黛玉面前,道:“这是玉米脆酥糖,我猜你没吃过,就买些来给你尝尝。”
林黛玉伸手捏了一小块,放在嘴里,细细尝着酥糖,又脆又香,也不甜腻,含了一会就化在嘴里,“真好吃!”她把酥糖重新包了起来,笑着道:“我才吃了饭,又吃了许多点心,这些我包起来,明儿慢慢吃。”
宝璁笑着道:“别一下子多吃了,容易上火。”见林黛玉点点头,又想了想道:“也别放太久,容易坏。你要爱吃,吃完了我还给你买。”
林黛玉听了,扯着帕子嬉笑了几声,娇声道:“既不能多吃,又不能少吃,宝璁哥哥这是叫我和老太太一样,每日数着数吃一颗么?你这人真是,送个点心,还管人每日吃多少呢?”
于是,她叫来紫鹃,把点心收好。
宝璁见她开心,也不回嘴,只是捏捏袖子里的荷包,欲言又止。
林黛玉一眼瞧出他这犹豫,便好奇问道:“宝璁哥哥还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