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北静王也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大家都是王爷,都捧着圣旨,谁又比谁低了?
平日里他不与忠顺王仔细计较,可今日他就是为护着宝玉护着贾家来的,这时候被吓住,可要丢大脸!
于是,北静王也在心里悄咪咪嗤了一下,依旧举了举圣旨,若无其事道:“忠顺王您要办事,但本王也要办事,不若你我各退一步,不要弄得太难看。怎么说,你我也都得遵照旨意不是?”
瞄了一眼北静王手上的圣旨,忠顺王只觉得胸口被气得生疼,于是又冷哼一声,越加抬高了自己的下巴。
北静王见状,咧咧嘴,招呼自己的手下上前,“快,将宝璁兄弟松开!”
双方侍卫暗中较劲了一番,宝璁总算被松了绑,站到了北静王边上。
“多谢王爷!”宝璁感激地冲北静王深鞠一躬。
北静王笑笑,随意回了一礼。
之后,在北静王与忠顺王的对峙之下,整个荣国府,除了贾母、宝玉、宝璁三人的院子,其余院落和荣国府后街边边角角都被抄了个干净。
能搬的都被忠顺王的人装箱搬走了,暂时不能搬的,也都贴上了封条。贾府的下人全部被赶鸭一样,圈到了前院,而王夫人等家眷都被禁足在贾母的灵堂。
宝璁厚着脸皮,直接花银子,把贾府的人全赎了出来。
天亮的时候,忠顺王总算走了,贾家只剩一队官兵看守。
“宝璁兄弟,不出两三日,宝玉也很快会回来,你不用太担心。”北静王安慰宝璁道。
宝璁又向北静王深深鞠了一躬,由衷感激道:“今日之事真是多亏了王爷!下官铭感五内,日后一定结草衔环以报!”
北静王一口一个兄弟,宝璁却不敢觉得自己脸大,真能和王爷称兄道弟了。
但北静王以往与宝玉相交,一向不拘礼节,此时见宝璁虽长得和宝玉一模一样,却完全对他恭恭敬敬的模样,顿时觉出无趣来。
还是宝玉合他心意,谈天论道全凭心性,从不拘泥于身份官位。
“无趣无趣。”北静王含在嘴里默念了两句,客气笑着,拱手告辞。
宝璁自然还是恭恭敬敬的,一路送出了大门。
目送北静王离开之后,宝璁回头,往荣国府走了两步,蓦然瞧见碎裂在地上的荣国府匾额,愣住了。
紧张了一整夜的心,从石头脆成了干枯的松木桩,啪嗒一下,磕碎了。
疲惫感劈天盖地而来。
他再往那大门走了几步,不知怎么的,双脚像打了结,迈过门槛的时候,一下就被绊倒摔在了地上。
手腕磕破了皮,而边上,静静躺着,一把极眼熟的,小刻刀。
黄花梨木的刻刀,是王熙凤当初特地叫人做了给他的。
那时候他搬出怡红院,便把这套小工具扔在了怡红院的库房,没想到今儿重新见到了。
宝璁捡了那小刻刀,嗖嗖爬起来,左右瞅瞅,没寻到其他的,有点失落。
这搬箱子的人也太精细了,怎么只掉落了这么一把小刻刀?
第87章
“三爷!”
两个人声,从门里门外同时响起。
宝璁乍然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 是吴茴和东明。
东明回来了, 奔进大门擦着汗道:“小的等到了宫门开,已经将老太太去的消息报进宫中了。”
吴茴却更着急忙慌:“琏二奶奶不好了!”
宝璁忙问:“怎么回事?昨儿官兵闯进老祖宗院里了?”
吴茴急速摇头,“不是,老太太院子里守得严, 奶奶她们都没事, 只琏二奶奶,昨儿根本没去老太太院里!”
宝璁惊了一惊, “不都叫请过去吗?她为何没去?”
虽然时间紧迫,但立刻换上孝服去贾母院中也来得及。便是王熙凤那院子路程远, 她干脆带着孝服去了贾母院中再换也行, 怎么就没去成呢?
只听吴茴解释道:“琏二奶奶本是要换了孝服立刻去的,谁想她知道忠顺王爷带人上门抄家, 便改了主意先不去了。只叫奶娘和丫头抱着巧姐过去,请太太们照看。她自己好像要收拾东西。”
“平儿不在,其他丫头劝不动琏二奶奶。后来一耽搁,琏二奶奶和尤二奶奶就被堵在院子里了。”
他喘了口气, 继续道:“早上前院解了圈禁, 我就赶去琏二奶奶那里看情况。那院子门被贴了封条,尤二奶奶抱着琏二奶奶坐在门口地上哭, 琏二奶奶吐了一地的血, 都没个人样了......”
“我已经让人找担架, 待会抬去老太太院中安置。”
听到一半,宝璁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王熙凤这人,真真是人为财死!
遇上抄家这样的祸事,竟然还心存侥幸,想收拾自己的金银家当。
如今好了,亲眼看着家当被抄没,便果然挖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
宝璁直摇头叹气,“可叫人请大夫了?”
吴茴道:“叫人去请了,可如今还有哪个大夫肯上门?琏二奶奶怕等不到大夫了!”
没错,贾家如此大罪,如今别说普通大夫,便是贾家的挚交好友都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敢上门?
焦急踱了两步,宝璁道:“大夫恐不会上门了,东明你雇个车,把凤姐姐和尤二姐直接送济世堂去,那里的大夫和我有两分交情,不会不理。”
“吴茴,你叫人赶紧把凤姐姐和尤二姐抬门口来。”
送去还有两分活命的机会,呆在贾家等着大夫上门,可真是要死定了!
“是,我就这就去!”吴茴急匆匆离开了。
东明正要走,宝璁又叫住他,“多雇几辆车,待会给太太她们用。”
这府邸被封,贾母灵柩还能停几日,贾家人却住不得了。
王夫人等人,得即刻搬出去才行,至于搬到哪里......林黛玉的嫁妆里,在京城南边还有一三进宅院空着,收拾收拾,能暂时住一住。
东明机灵,赶紧去雇了马车,又回来和宝璁一块等着王熙凤被抬出来。
王熙凤躺在担架上,因穿着白色孝服,那满身的血迹看着分外吓人。
宝璁忙脱了自己的孝服,又把自己穿在里面的外袍脱下来给王熙凤盖上,虽外袍单薄,但也能给王熙凤遮一遮这惨样。
送走了王熙凤和尤二姐,宝璁心里沉甸甸的,收拾了一会心情,才带着东明往贾母院子里赶。
路过前院,他瞧见被禁足在前院中的下人们探头探脑的,里面唧唧喳喳一堆议论声音。
宝璁买下这些人也不是为了以后再使唤他们,而是因为贾家的名声,且念着他们好歹在贾家伺候过一场。
如今贾家不需要死撑大家族的场面,也就不必那么多下人了。
他掏出一堆卖身契,递给东明:“把卖身契都还给他们,随他们投奔其他人或者恢复自由身,如今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了。”
东明接了卖身契,问道:“若是有人非不去,还要留在家里伺候呢?”
从前这种事情多的是,贪图国公府的富贵,个个赖着,死活不肯走。现在虽荣国府没了,可宝璁还是个官,林黛玉还是县主,宫里还有位娘娘。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点心思的人,都明白。
宝璁哼了声,冷冷道:“若忠厚老实的便留下几个用,那些喜欢偷奸耍滑的,你自己想办法打发了!”
“哎!”东明明白了宝璁的意思。
正是这时机,彻底清理这些蠹虫,一点都不用客气了。
进了贾母院子,宝璁一眼看见了灵堂。
往日庄重贵气的大堂,如今一片白色,凄凄惨惨。
众人都跪在灵堂前吊唁,低头烧纸,轻泣抹泪。
满院子飘着灰烬,灰扑扑的,很是萧瑟。
邢夫人披麻戴孝,趴在灵柩前,哭哭啼啼,分外伤心:“老祖宗啊,老祖宗哟!您怎么就这么去了?”
“留下我们一堆子子孙孙,如今家里又被抄了,以后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
也不知是为贾母的去世伤心,还是因为荣国府倒了,她的家当全被抄没了伤心。
只表面上一对比起来,外人见了,还以为贾母的子子孙孙中,唯有邢夫人是真孝顺了。
鸳鸯领着一堆丫头,也跪在灵前,默不吭声的,暗暗流泪。
虽没有大动静,那眼泪可比邢夫人的真挚多了。
林黛玉宝钗探春惜春几个,虽然都低着头,掩着自己神色,可那微微颤抖的身躯,却已经叫人感受到了她们的伤心。
宝璁恍然,停住了脚步,一时没敢上前。
虽已经知道贾母去了,可还不敢置信。
她昨儿还和他说过话呢,怎么今日人就没了......
晴雯红着眼睛,频频张望外面,先看到了宝璁,便小声提醒了一句:“三爷回来了!”
王夫人赶紧领着众人起来,上前围着他关切。
“可受伤了?”
“受委屈了?”
“忠顺王有没有为难你?”
......
七嘴八舌的,宝璁都一一回答了,任由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番。
众人见宝璁只是衣服脏了,发丝乱了点,手腕上有些擦伤,其余都好好的,便忙在心里念了好几句佛祖保佑。
王夫人想起王熙凤来,又问:“我听下人来报,说凤哥儿和那个尤二姐受伤了,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宝璁迅速斟酌了一番,冷静回道:“已经叫人送去济世堂了,尤二姐估摸着只是受了惊吓,可凤姐姐本就生病,这次恐怕......有点不好。”
王熙凤那样子,恐要不好。可这些女人本就受了许多惊吓,要是再听见一坏消息,不知又要吓成什么样。
现在她们心里虽有为王熙凤担忧,但毕竟没有看见王熙凤浑身是血的惨样,便没有那么刺心的惊。
那边,邢夫人哭了半天,见众人都围着宝璁去了,便也站起来,期期艾艾地挤进人群,问宝璁:“如今家里这样,今后可怎么办呢?”
贾母没了,她的家当也被抄没了,丈夫儿子又将要流放,她能倚靠的,就只有宝璁宝玉这两个侄子了。
王夫人却还记挂着别的:“你父亲已经被判罪,那宝玉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宝璁缓声道:“林妹妹在京城南边还有个三进的宅子,我叫人收拾了,你们先搬过去住。不过那里地方小,探春惜春两个就先跟着林妹妹去别院住。”
“宝玉那里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叫人去大牢外守着,等他出来,很快能接他回家。”
说到回家,宝璁不留痕迹地顿了顿。
宝玉可太惨了,走的时候,还有家呢,一转眼,回家没有家,连最亲的祖母也没了。
但现在可不能勾起王夫人这伤感来,宝璁暗暗转了话题:“倒是另外有件事更紧急,大伯、父亲还有琏二哥都是被判了流放,圣上旨意今日内就要启程。他们路途遥远,我得赶紧帮他们安排打点。尤其是父亲,得妥善安排人照顾才行。”
贾母去世,他按例得服丧守制一年,宝玉在一年内也不能参加科举。若贾政有个万一,那他和宝玉就得服丧守制三年。
虽说他不屑于揪着这些荣华富贵,可朝廷政治瞬息万变,一年三年的,都不知道变化成什么样了!
家里只是过得朴素些还好,可元春怎么办呢?
贾家是墙倒众人推,宫中那些小人,见贾家落魄了,还不个个踩着元春往上爬?
没了娘家靠,元春还能有小命好好活着?
无论怎么考虑,他在这时候,还是尽可能在官场撑住才行。
所以现在保住贾政的性命,十分要紧!
王夫人犹豫道:“你父亲这身子得安排个大夫跟着才行,还要家里人派几个人,贴身照顾,便是我亲去也使得......”
夫妻一场,本该同患难,但王夫人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大愿意的。
她还得照看宝玉和她孙女呢!
况贾政那里,平日都是赵姨娘和周姨娘伺候,她跟着两个姨娘一块去,总觉得气闷别扭。若她自己跟去照顾,把赵姨娘和周姨娘扔在家里,那就更气人了!
不过王夫人也是白说这一句,她料到宝璁不会让她跟着贾政一起去。
果然宝璁道:“家里事情多得忙不过来,还得太太看着主持,我看赵姨娘和周姨娘伺候父亲很好,她们跟着去,我们也能放心。”
拉拉杂杂商量一堆,期间又有隔壁尤氏领着尤老娘来投靠,宝璁便把贾蓉贾珍流放的事情一起安排了。
耽误了许久,众人已经累得不行。
宝璁便让人收拾了宝玉和他院子里的东西,劝众人离开府邸,分别前往林家别院和南边的三进院子安置。
到底是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王夫人和邢夫人临到要走了,十分舍不得,直扑在贾母灵前,激动地大哭了一场,鼻涕眼泪横飞也顾不得了。
终是在众人的再三劝说下,才被扶着,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只鸳鸯不肯走,她固执地跪在贾母灵柩前,难过道:“她们都可走,只我打小受老太太的恩,不能扔下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躺着。不然老太太觉得孤单了,觉得冷清了,可怎么办?”
宝璁叹了口气,没再劝她。
说起对贾母的心,贾家谁比得上鸳鸯呢?
下午,被流放的几个人都被官差押着,到老太太灵前拜别。
而贾政也被抬着出了厢房。
众人拜别贾母,又是一众乌泱泱的哭声。
贾政哭不出声音来,只能躺在担架上流泪,又望着宝璁,也不知想说什么,而说不出话。
宝璁只能安慰他道:“父亲放心,儿子会照顾好家里,照顾好母亲。以后若有机会,儿子一定求圣上赦免父亲。”
又指着赵姨娘和周姨娘道:“两位姨娘一向照顾父亲周到,这次父亲在路上,有两位姨娘照顾,还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照顾,必不会出差错的。”
贾政老泪纵横,瞅瞅四周,没有寻到王夫人的身影,终于脸色难看地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