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了,紫鹃还是头一回见晴雯哭成这样的。
这么倔的人,竟委屈成这样了......
唉——这、这两冤家可怎么弄呢?
晴雯这么嘴硬,紫鹃可指望不了她自己开口了。没得办法,便磨着吴茴去探探清霜的意思,吴茴磨磨蹭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清霜这黑心肝的,他不想说话要绕弯子的时候,能整出个长篇大论来。你叫我一个只认识字的人去打听他的心思,那不是白费力气嘛?”
紫鹃不听,只把吴茴踢出了房门,让他找清霜聊天去。争不过媳妇,吴茴只好天天拎着小酒去寻清霜。
喝着小酒,抿着花生,对着清月,吹着夜风,瑟瑟发抖。
“嘶溜——嘶溜——”吴茴吸着鼻子,打着喷嚏,昏昏欲睡,时不时问一句:“哎,你想好没?到底怎么说的?再没句话,我可怎么回去找我媳妇呢?”
清霜一口气喝完了小酒,站起来晃了晃身子,低声道:“今儿太晚,我先睡了,明儿再说罢。”说着双手揣进袖子,数着步子回屋。
吴茴忙也跟着站起来,进了清霜的屋里一头倒在他床上,嘟囔:“天天的明儿再说,你倒是清静了,我可每晚上都没得睡!”
一偏头,便打起呼噜来了。
只清霜一个站在窗前,也不知是在欣赏月色,还是在想些什么,一脸落寞。
转日,晴雯却是去找林黛玉了。
“奶奶,我也到年纪,该嫁人了。”
晴雯木着脸跪在地上,“或是嫁在家里,同紫鹃姐姐一样做管事娘子,或是嫁去外边,您看着,替我选个人罢。”
林黛玉惊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她望向紫鹃,紫鹃也十分惊诧,想扶起晴雯,晴雯躲开了,道:“你们也不必劝我,我知道,紫鹃姐姐替我问了许多天,那没心的容不下我,我又何必去惹人嫌?这三天两头的闹心,我也厌烦了,就嫁了人,死了心去。”
紫鹃叹气一声,还是劝晴雯:“那你也不能这么随便找人嫁了,也得选个你自己看中的吧?”
晴雯板着小脸道:“奶奶看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我自嫁了便是,有什么随便的?”
见晴雯坚持,林黛玉倒不好一口回绝了,捏了捏帕子,心里忽然长出了个主意来。
她笑着道:“也好,这么多年,除了紫鹃姐姐,也就你最伶俐贴心,长得又标致,我自然要为你选个最好的。”顿了顿,又坏心眼地强调:“比清霜好上千百倍的,那臭石头一般的,也配不上你。”
闻言,晴雯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为清霜辩解,然而又忍住了。她只默默磕了个头:“多谢奶奶!外面媳妇婆子等着回话,我就不耽误了。”
晴雯出去了,紫鹃忙问林黛玉:“奶奶怎么同意了?真不管清霜了么?”
林黛玉一本正经地摇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我可怎么管呢?”
“那还真找人把晴雯嫁了?”见林黛玉点头,紫鹃着急了:“哎,那可不行啊!晴雯那丫头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您要真把她嫁了,她自然是会嫁的,可背后又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对着个不喜欢的人,她那脾气,还不早晚的天天横鼻子竖眼睛的吵架?那日子还能过吗?”她直跺脚:“奶奶,你这么聪明,想想办法呀!”
林黛玉歪了歪头,瞪着眼睛疑惑道:“唉——真是奇怪,是她要嫁人,又不是你?怎么你还比她着急些?莫不是......你和晴雯——有了什么?”
紫鹃傻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奶奶说的......什么呢?!我、她、那丫头!哎!”
说罢,小气呼呼地出门去,叫了等着回话的媳妇婆子进来。
林黛玉抿嘴偷笑了两下,又赶紧正色坐好。
她可是当家奶奶,不能这么不正经!
又过三日,不止别院,连王夫人、宝钗、邢夫人那儿的都知道林黛玉要放晴雯嫁人的消息了。
晴雯那漂亮模样,便是光娶回去瞧也够本了,更别说她还有一手精妙绝伦的刺绣手艺,更是林黛玉和宝璁身边一等一的大丫头。
骤然间,家里的管事,铺子里的掌柜帐房,外面的庄头、穷秀才、酒楼老板......都通过各种渠道,求到林黛玉跟前了。
林黛玉也不说什么,只全都笑眯眯地点点头,叫人把身份资料和画像都留下,摞成半人高的一堆,叫来吴茴,道:“这些看得我头疼,你给清霜送去,叫他从里面选个长得比他长得俊俏,比他能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比他懂琴棋书画,精通家事庶务,还看得出晴雯心里想什么,会体贴人照顾人,又逗她开心解她闷的。”
自觉一连半个月都没睡好的吴茴乐了,翘了大拇指道:“嘿!还是奶奶有主意,小的这就给那黑心肝的送去!”
第111章
林黛玉的话这样直白, 便是个蠢人也听明白了,何况清霜这么聪明。
但清霜心里有些个顾忌,迈不过去。
吴茴原想看清霜变脸色, 没想到清霜还是面无表情, 盯着那些画卷资料瞧了半天, 一言不发的, 人都越加呆滞了。瞧着也无趣。吴茴只好回去与林黛玉告状:“奶奶都说的这么明白了,清霜那厮还是拿谱子蹬鼻子上脸的,要我说, 干脆叫晴雯另寻良人嫁了,别死盯着这倔牛,他俩若结亲,说不得三天两头吵架,没过几日便要寻奶奶做主和离呢!”
林黛玉听着哭笑不得, 紫鹃上来就狠捏了吴茴一把,道:“你可闭嘴吧!姑娘家心思你懂什么!”说着塞了把花生给他, 打发他走了。
又问林黛玉:“奶奶,清霜还不来,这可怎么办呢?”
林黛玉摇摇头, 道:“先等两日瞧瞧, 说不定他想清楚就来了。”
晴雯正端新茶进来,赌气道:“奶奶别为我费心了,他爱来不来, 来了我也不见得要。大家都是一样的奴才,谁还比谁金贵些,凭什么他倒要奶奶费心思三请四请的。”
林黛玉笑道:“什么奴才不奴才的,我不是说了, 等你嫁了人,要放你出去的。”
晴雯心气高,不想一辈子做奴才,大家都知道。林黛玉也早早说了,一等成亲,就放了她奴籍,还要正正经经送她出嫁的。
晴雯一下红了眼,低声道:“奶奶心疼我,我知道。可惜了......”可惜了清霜那货,不识好歹!
见晴雯又难过,紫鹃忙打圆场,道:“你可别着急伤心,咱们奶奶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办法收拾清霜,让他乖乖低头来求亲。到时候奶奶把你俩个都放了奴籍,以后你们正经过日子!”
“有清霜那样的夫婿,将来你家子孙好好念书,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出来,让你做风光的官夫人呢!将来我可比不上了......”紫鹃打趣着,叫晴雯满面羞红了。
这成婚都没着落,连孙子都说出来了!
林黛玉听着两人说笑,倒忽然想起件事来了,忙叫紫鹃:“咱们府里的下人的卖身契是不是都在自己这呢?”
紫鹃点头,道:“是都在,三爷一早就转过来了。”
林黛玉赶紧道:“你去全翻出来我瞧瞧。”
“哎!奶奶这着急什么呢!”晴雯以为刚才说放奴籍的事,林黛玉现在就要找她和清霜的卖身契出来办,顿时更羞了,忙找了个借口避出去。
紫鹃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手脚利落地翻了装卖身契的小箱子出来。林黛玉翻着翻着,找出了晴雯的卖身契放在一边,又找清霜的卖身契,却瞧了许久。
紫鹃见她脸色有些不好,便问:“怎么了奶奶?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黛玉笑了笑,将两张卖身契折起来塞进一荷包,道:“没什么,上面有个字我不大认得,就多看了两眼。”
紫鹃惊了,乐道:“哟,连姑娘都不认得的字,这可稀罕!”不过叹了一句,也没多问。连林黛玉都不认得的字,她能懂什么?
她却不知道,林黛玉所说的“不大认得的字”,乃是清霜的本姓——夔。
这字平常便极少用到,作为姓氏也十分不常见。
林黛玉从小深养在荣国府,听贾母和王夫人念叨过一干贾家沾亲带故的亲友。后来她被封县主,也曾参加过几次贵女聚会。与宝璁成婚,搬到林宅独居,更是认识了好几位官家夫人。
那么些人家,个个肚子里故事多,也没听说过什么姓夔的。除了那年,秦可卿去世的时候,听宝玉宝璁他们提起过一次。
秦可卿下葬的棺木,原是义忠王爷的,后义忠王爷犯事没用上,过了多少年,那棺木才被请出来挪给秦可卿用......义忠王是异姓王爷,正姓夔......而清霜的身契上写的也是因家主犯事,被抄家没为官奴。
官奴同普通奴仆不一样,个个身上染着麻烦官司。有些官奴便是价钱低,也没哪个人家敢接手,最后只能充入宫廷与教坊司沦为不得翻身的贱籍。
清霜运气算好了,能进贾家。可他毕竟是官奴,若真还与义忠王爷有关系,那事情可不好办。
林黛玉眉间微蹙,仿佛有些明白清霜在想什么。
等清霜来回事时,林黛玉便支开紫鹃,单独问了他这事。
清霜果然承认了,他苦笑道:“我其实也高攀不上那位,只是借他的名头享了几日福。我父亲是旁支庶子,在扬州游玩时认得了我母亲,我......我和我母亲先是住在外头,到我六岁时才回的主家。再后来......那位出事了,我也就成了官奴。”
其中波折事故,不必清霜细说,林黛玉也能揣摩明白了。
林黛玉叹气一声,又问:“那你母亲呢?”
一阵沉默,清霜平静道:“当时死了。”
怎么死的,清霜没说,林黛玉也不便问,只提起晴雯,道:“她心里是只想与你一起的,我看你心里也是有她,这事你怎么想呢?”
清霜却恭恭敬敬呈上了一副卷轴道:“这是先前奶奶让我选的人,我已经选好了。晴雯那里,还是奶奶劝她罢,她一贯听您的劝。”
顿了顿,清霜又道:“您替我费心,我实在感激不尽,可就是......没那个命。她是个好姑娘,何必陪我做一辈子的下人?她的儿女子孙都该享福的,不能被我牵连着子孙都为奴为婢。”
清霜这样的官奴,是非圣上恩赦不能翻身的,便是贾母在世也没用。当初义忠王犯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圣上怎么可能给一个小小官奴恩赦?
晴雯一心想做良民,又怎么......
“唉,这可真是......孽缘。”轻叹一句,林黛玉放了清霜回去,心里也存下了这件疙瘩,总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余地转圜,比如立下大功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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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霜刚出了主院,便遇上晴雯。
晴雯急急忙忙的,手上还抱着一个灰色包袱。清霜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朝晴雯施了一礼,便与她擦肩而过。
晴雯自然又被气得跳脚,抡起手上的包袱就冲清霜扔了过去。
包袱磕中人,啪叽一下掉在地上,露出了里面崭新的青衣来。清霜却没回头,连脚步也不停地走了。
这下晴雯心里可真是凉到底了。
去了林黛玉跟前,得知清霜给她选了夫婿人选,一时间气极了,竟也不推拒,一口就答应了嫁人。
这晴雯赌气,清霜的难题又一时不能解决,林黛玉愁得很,便干脆打发晴雯去元春跟前伺候。
元春快生了,跟前只有两三个心腹伺候,又住在皇觉寺里。清静是清静了,简陋也真是简陋。打发晴雯去搭把手,添些吃的用的,等孩子出生了也正好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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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宝璁主持完探春婚礼,便要回转京城。
柳湘莲因要准备向鸳鸯提亲,便先告辞,去他姑母那里请长辈上京主持。宝璁便带着十几个家丁,与还在养伤的鸳鸯一道坐马车回去。
没过几日,陈平来信说要与他们汇合,宝璁便约在来时的驿站中。谁想去驿站途中,他们遇到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劫匪来。
柳湘莲不在,鸳鸯又手伤未愈,七八个劫匪不要命一样大开杀戒,宝璁却是顾前顾后分身不暇,一个不注意,马车便脱了控制,载着鸳鸯往山崖奔去。宝璁忙骑马去追,拼了命才把鸳鸯扯出了马车,结果两人都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家丁们好不容易打跑了劫匪,赶来寻宝璁和鸳鸯,见两人都昏死过去,也顾不得想什么劫匪什么丢失的财物,只赶紧把他们安顿在附近小镇上的客栈,再去信给陈平,让他到客栈汇合。
鸳鸯有宝璁护着,只是晕了半日就醒过来。不过手臂伤上加伤,又要将养好几日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宝璁,也不知是不是脑袋磕坏了,宝璁竟足足晕了两日也没醒来。
大夫请了好几个,都说伤了脑袋,只能等他自己醒来,若醒不过来就要准备后事了。
鸳鸯听着气极了,将大夫们全都赶了出去,骂道:“去你的准备后事!你们这群庸医,一个一个连伤也不会看,还做什么狗屁大夫!我家三爷只是轻磕了下脑袋,其他都好好的,什么准备后事?我看你们是黑心肝的咒他!”
骂完又哭,瞧着宝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要真有个什么,她不知道回京怎么和王夫人和林黛玉交代。又伸手去摸摸宝璁额头和脸,只觉得入手温热,鼻尖气息也稳,一点不像受伤重病模样,倒像只是睡着了。
想了想,鸳鸯又叫家丁来,让他们骑马四散出去,再找大夫来继续看。她就不信了,一路上京,遍访名医,宝璁这好好的,就没个大夫能看名堂来!
宝璁躺在床上,却听不见鸳鸯哭的动静。他身处在一片白色迷雾中,整个人茫茫然的,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怎么了。
脚下像踩着棉花,脑袋沉沉的像装了陈铁。
走几步,白色迷雾微微散开,宝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热闹繁华的大街。左右俱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身旁全是车水马龙,嘈杂的人群声和滴滴滴的汽车喇叭声交织在一起,二十米开外便是一座天桥,上面隐约传来拉二胡的声音......
宝璁认了好一会,才发现——这不是他前世去工作室必经的十字街口嘛!
第112章
循着旧时的记忆, 宝璁穿过十字街口,往自己的工作室走去。可那里却已经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