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摆着珠宝雕刻作品的地方,全都挂上了各式各样的旗袍。一位四十几岁的旗袍师傅正在为顾客量尺寸, 俨然已经是一家旗袍定制工作室了。
在这世界, 除了那家工作室, 宝璁再无什么留恋牵挂的了。可既然连工作室都没了, 那他怎么还回到这地方来了呢?他难道不该回红楼的世界去吗?
也不知他昏过去几时了,若失去意识好几日,那鸳鸯定会把消息送回京城, 到时候岂不是要惹林黛玉哭?他可费了许多年力气才叫林黛玉不常哭呢!可不能功亏一篑!
“怎么回去?怎么回去?”宝璁念念叨叨,着急忙慌地在大街小巷乱跑,试图找到出口,却怎么也找不到。
正累得气喘吁吁呢,一人哈哈笑着, 从背后而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宝璁抬头一看,认出来一个白胖白胖挂着粗大佛珠的和尚来。
那和尚道:“施主莫要着急, 且待贫僧引你游览一番。”
“游览?”宝璁吃惊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和尚道:“施主不认得了?这不是你的前世嘛?”
说着,他用力一拽,将宝璁飞快往前拉。繁华街道高楼大厦霎时间倒退而去, 新映入眼帘的, 成了民国时期中西结合式的办公楼,还有叮叮当当的自行车、伸着长杆子的电车、扬着报纸大声叫卖的小报童......
宝璁看得眼花缭乱,站都没站稳, 便问:“这又是哪里?民国时期?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和尚哈哈一笑,道:“这也是施主你的前世啊!”
“啊?”宝璁愣了,转念又一想,红楼的世界算是清朝时期吧, 虽是架空,但若按时间往前推,他岂不是很快就回去了?
和尚像是知道宝璁在想什么一般,乐呵呵摇头道:“施主莫要着急,等逛完了你的前世,再回去不急啊!”
说着,和尚又将宝璁一拽,两人果然到了清朝的大街上。大街上的男人们都竖着半光头长辫子,女人有些穿着旗袍,有些穿着汉装。这回宝璁确定了,这定不是红楼世界,他可没剃辫子头呢!
又一拽,两人又换了地方......换来换去几十次,宝璁从没晕过车的人,这回也受不了了,扶着一大石块吐了一肚子酸水,恶心道:“这位师傅,你到底还要带我逛多久?我等着回原来的世界还有事呢!”
和尚哈哈大笑道:“施主要回自己的世界,这不正是您自己的世界吗?你可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啊!”
宝璁一听,顿时疑惑起来,瞪大眼睛环视四周,却见周围浓雾缭绕,啥也瞧不清楚,只有他刚才扶着狂吐的那块大石头,还算有些实在影子。石头巨大无比,左边是一截断裂的痕迹,右边却望不见头,再抬头,那高度隐在白雾里,仿佛深入云霄,也望不见顶端。
宝璁傻眼了,问那和尚道:“这哪里是我的世界?我要回去林黛玉在的世界,那才是我要回去的地方!”
和尚却摇摇头,点着那块石头道:“施主不认得了自己的真身了嘛?这断柱正是您原本的模样啊!这里是不周山,您当初可是支撑天地的天柱啊!只是后来共工之神撞断天柱,您就入了凡间轮回去了。贫僧却不知,您怎么会跑到那虚幻世界去了。”
“......”他原本的模样?不周山原本支撑天地后来被共工撞断的天柱?
宝璁又瞅了瞅石头,再瞄瞄那和尚,一把拎住那串粗大的佛珠,卡住和尚脖子,嗤笑道:“你这和尚到底想说什么,最好给我一气儿说清楚!抓着我到处乱逛一通,还忽悠我是根柱子,当我是傻子好骗呢?快把我送回林妹妹那里去!”
胖和尚:“咳咳咳......贫僧说的都是真的......”
宝璁在幻境中同胖和尚叽叽歪歪打口水仗,可外面的世界却已经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他昏迷了好几日不醒,请了十几位名医也不见奏效,鸳鸯又惊又怕,不敢回京城去,只好带着宝璁去金陵找宝玉做主。
京城那边,迎春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过了七八日,元春难产,也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却不得了,不仅患有心疾,还身体青紫,面呈黑色,整个婴儿生得如同鬼魅一样可怕!
生下这样不详的孩子,别说受皇帝嘉奖,被皇帝太后知晓,恐怕元春就要被打入冷宫,而贾家又要被抄家灭族了!
便是镇定如元春,也惊慌失措,只能寻王夫人与宝钗一同想办法。宝钗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张嘴胡说主意,只是王夫人也慌了心神,一个劲地叫宝钗说话。宝钗思来想去,这事若不解决,元春和贾家遭殃,她与宝玉也会大祸临头,咬咬牙,她还是说了个没法子的主意来。
“这事实在还得托迎春妹妹同意,冯家那边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只说得道高僧为公主算命,公主福高命贵,身子却太弱承受不起,遂叫一个年纪相同,又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陪伴公主身边分担些福分,这才能叫她平平安安长大......”
宝钗慢慢说着,元春与王夫人却早已经听懂了。
这年纪相同,又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不正是七日前迎春生的那孩子嘛!
王夫人拉着宝钗犹豫道:“你这意思,是叫迎春把孩子送来,当成是......”说了一般,宝钗忙止住了,道:“自然是两姐妹养在一处长大。”至于哪个是元春的孩子,哪个是迎春的孩子,还不是元春说的算嘛!
元春与王夫人都意会,两人对视一眼,元春点了点头,王夫人便长松一口气,道:“我这便亲自去冯家与迎春说。”
宝钗却又拦住了王夫人,轻摇了摇头,道:“母亲不可去,须得让迎春妹妹过了满月,带着孩子过来才行。”
贾家的人无端端忽然去要冯家的孩子,便是元春身为皇妃,也没那个道理说出口的。但若迎春带着孩子来寺庙中,到时候由主持高僧出面,元春与王夫人再从旁祈求说合,事情就好办多了。
毕竟那只是个女孩子,冯家的女孩子与皇家公主养在一起长大,那也是天大的面子了。
想好了主意,王夫人那初见外孙女被吓得魂都快没的心神便回笼了许多,此时,又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情来了。
她叫了抱琴与巧燕进来,抱琴抱着新生孩子,而巧燕端着一碗给元春补身子的药。
“今日那些接生的稳婆,还有看见孩子的丫头们,可都塞住嘴关起来了?”王夫人看向了抱琴。相对于不太熟悉的巧燕,她自然是更相信抱琴的。
抱琴忙回道:“都关起来了,等着娘娘与夫人处置呢!”
王夫人点点头,却不说如何处置那些人,倒眼神凉凉地,将抱琴和巧燕两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等巧燕觉察什么抱琴抱着孩子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朝王夫人狠磕了几个头,求饶道:“夫人饶了我罢,我自小伺候姑娘,以后也会用心伺候小主子,本就是要一辈子不嫁人老死在主子身边,所以必不会说出去一个字的!若我说出去一个字,就叫我嘴上长烂疮,死后下地狱!”
这话一说完,巧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手上碗抖了抖,一碗药端不住,当场摔在了地上。
王夫人却好似没瞧见一样,笑着亲自扶起抱琴,道:“你自小伺候娘娘,同她就如亲姐妹一般,我也是将你看作亲女儿的,怎么会不懂你的心?你莫要怕,只管用心做事,贾家都记得你的恩德呢!”
抱琴含泪点点头,抱着孩子,颤声道:“小、小主子饿了,我、我寻奶娘来、来喂她。”元春难产,原本又身体弱,这会儿生了孩子也没奶水,所以一早备好了四个奶娘。只是现在,只能用一个奶娘了,也不知是哪个运气这么不好......
王夫人点点头,放了抱琴去隔壁耳房,又看向巧燕。巧燕年纪不大,但已经历过不少波折,这会儿也明白王夫人什么意思了。
她苍白了脸,跪下与王夫人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会说出去,我父亲被流放在边疆,我进宫本就是为了助娘娘一臂之力,也好寻到机会求圣上赦免我父亲。既进了宫,就与娘娘是一条船上的人,不会背叛娘娘的。”
王夫人却道:“抱琴是贾家的家生子,又与娘娘一同长大,可姑娘既不是贾家的人,又与贾家和娘娘没有什么情份,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听了这话,巧燕心凉了,望望元春,元春苍白着脸,气若游丝,说不出话来,却直直看着她。瞧瞧宝钗,宝钗低着头,努力将自己缩起来,装作不存在的样子。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本就是靠着宝璁一时同情才攀附贾家进了宫。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她也该早料到危险了......
巧燕笑了笑,心间的紧张惧怕,一下子竟松了,暗道:当初进宫原本就是踩在火上,权当自己死了才去的。如今又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她便道:“若夫人不放心,我便与夫人签卖身死契罢。娘娘与小主子身边还需人伺候,再寻陌生的,便是家生子,也不能比我又懂医术又熟悉娘娘来得顺手。”
王夫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既然巧燕自己愿意,她便让宝钗亲自寻来笔墨纸砚,叫巧燕当场签了卖身死契。
等王夫人与宝钗离开之后,元春终是不忍,挣扎着一口气,与巧燕道:“都是我害了你。”
巧燕苦笑了笑,道:“是我医术不精,害娘娘生下这样的孩子,不能怪娘娘。”当初她用尽偏方让元春怀上孩子,怎么料到这孩子一出生是这副模样呢!
到底是她用坏了药,叫孩子一出生便浑身是毒,是她自己害了自己。
抱琴与巧燕无事了,晴雯却是命在弦上,陷进这大祸里头了!
第113章
元春生孩子时, 晴雯正在屋里伺候,自然看清楚了新生儿的模样。所以王夫人进来之后,便让人将晴雯和稳婆一块绑了。
刚开始, 两人被关在偏僻的柴房, 王夫人带来的两个大汉山一样守在门口, 不许任何人靠近。等王夫人与元春商量好后续事宜, 临走之前想了想,还是顺手将晴雯和稳婆一块带走了。
毕竟佛门重地,不能让腌臜事污了清静。王夫人一向诚心礼佛, 对这些还是很看重的。
王夫人是婆婆,心中又有主意。宝钗难得话也插不上,只能看着大汉们将晴雯与稳婆拉扯着上了另一辆小马车,赶到城郊一破败的小庄子上,又将两人严严实实关了起来。
宝钗试探着问王夫人:“我瞧这两人很老实, 那丫头还是咱们家原先的家生子,若对她们警告一番, 拿住她们软肋,再许以金钱,她们应该不会乱说话的。”
王夫人却嗤笑了下, 转头觑着宝钗两眼, 又亲昵地拉过她的双手,温和道:“我的儿,有些事你还是太年轻了, 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你大姐姐这事瞧着后续都安排好了,可其实还凶险得很。若是叫人知道一星半点,那可是混淆......”
说了一半,王夫人含糊收了回去, 只拍拍宝钗的手,叫她别管了。
宝钗聪明伶俐,王夫人没说明白,她也能想得一清二楚。
元春生了这样不详的孩子,说不得宫中便会认为元春与孩子与贾家都是不详之人,打入冷宫都是小事,若将贾家再抄一回,他们可就没有再一次的幸运躲祸了。
可她出的那主意,将迎春的孩子抱来混淆视听,却是躲过眼前的祸患,埋下了更大的暗祸,被人拿住定罪,便是立即抄家灭族,再也不得一丝机会......
宝钗心里颤了颤,黑夜下脸唰白了一片,连在心里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也没多一丝的心安。
又念回老家念书的宝玉,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可以回京,赶不赶得上明年科举?
念完宝玉,再念宝璁和林黛玉,不知他们若知晓这件事,会怎么样?晴雯从小与宝璁一起长大,后来又是林黛玉身边的大丫头,若晴雯没了,他们是不是会闹起来?
可又仔细想想,做儿子媳妇的,怎么拗得过母亲?现在宝璁不在京城,林黛玉又不知道这事,等晴雯丟了命,事成定局,他们还能把王夫人怎么样?
宝钗一路忧心忡忡,跟着王夫人回去,勉强伺候王夫人用了晚饭,自己却吃不下去,随意洗漱后便睡下了。夜里果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不时又起身叫来莺儿问,是不是孩子醒了在哭闹。
莺儿却说没有,还挺奇怪地问了宝钗好几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宝钗一向事有成算,老神定定的,十几年也少有这样心不在焉魂丢了的模样。次日起来,更是两眼下挂了好大的黑眼圈,把来请安的袭人都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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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子上,晴雯和那稳婆已经被饿了五天。
她们的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看守她们的大汉,每日只喂她们喝一点水,吃半个馒头。两人灰头土脸的,窝在泥地上,狼狈得快和叫花子一样了。
晴雯还好一些,虽身娇体软,从小没吃什么苦,但好歹年轻,还剩点力气熬。那稳婆可惨了,年纪一大把,本就因替元春接生费了许多力气,现在被饿了五天,简直头晕眼花,躺在地上,一睁眼都能看到满头星星。喘气多进气少的,再熬几日,不用等王夫人处置,直接饿死便能扒拉扒拉土给埋了。
今日半个馒头,晴雯早就吃了,可肚子还饿得咕咕响,连胃也隐隐抽痛起来。纸窗户上映着夕阳的余光,又一天要过去了。这一天一天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头。
早知如此,当初也该逼着清霜娶自己,要不就干脆嫁了别人或剪了头发出家去,哪一条路不比在这里活活饿死强?
若她真在这里被饿死了,能有人知道吗?元春巧燕会不会知道?王夫人定会说她得了恶疾或者出了意外摔死了吧?
哥哥嫂子都已经被卖到别处去,便是她死了,也不会有人领她的尸骨回去埋了......晴雯越想越凄凉,捂着苍白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拍拍门,用自己嘶哑的嗓子重复着前几日的话:“求求你们,去林宅那报个信,我是林姑娘与宝璁少爷看重的人,他们见我不见了,定会来寻的。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日后一定会报......”
说了许久,门口却只传来一句压低的话:“姑娘还是省些力气吧,或许夫人明日便开恩了。”
说完,再也没了动静。
晴雯绝望地滑落在地上,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开恩?不,王夫人这回是下了决定要弄死她们,只不知是用什么方式罢了。
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屋顶漏得雨水到处都是,晴雯艰难地拖着稳婆到角落里躲雨,两人却还是被淋透了。
她原本就身体虚弱,再淋了雨,恐怕就得着凉发热。但屋里也没什么保暖的东西可用,她只好缩成一团,闭着眼睛靠在墙角休息,心道:这下王夫人如愿了,她在这里病死,便是林姑娘与三爷知晓了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