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叹气摇头,仿佛宝璁就站在她跟前一样念叨,“若回来了,我定好好说他,整日里浪在外面不着家,太不像话了。”又拍拍林黛玉的手:“看在我的面子,你可千万别恼他。”
林黛玉依旧抿嘴笑,接了句道:“他在外面正经办事,都在家书里和我说了,我怎么会恼他?”
找不到茬,王夫人眼睛巡了圈,见两个小丫头拎着篮子在园子里溜达,又道:“你瞧瞧,见你好性儿,都闲逛着不干活了。”
说着,就让人把那两小丫头叫来,问她们:“瞧你们奶奶好性儿,都闲逛着晒太阳呢?”瞄着篮子里水灵灵的花瓣,又道:“如今家里不像从前,你们用东西也不知道节省些,这些花儿草儿的,糟蹋光了,你们奶奶哪还有多的花草瞧?”
两小丫头被骂得都低了头,却有紫鹃笑盈盈上来,福了福身子,道:“太太,这都是我的不是,没看紧小丫头干活。只是这些花瓣白落了可惜,我想着,叫她们采好的来,洗干净晒干了,回头好做些鲜花饼,给各位奶奶太太们尝。”
王夫人却没接话,反倒轻哼了声,对林黛玉道:“你这里的下人,也太爱自作主张了些。”
林黛玉抿了抿嘴,虽心里不高兴,但对着王夫人也不能说出来,只示意紫鹃领着两个小丫头离开,又引着王夫人去亭子里坐。
王夫人左瞅瞅右瞅瞅,终于吐出了自己想问的那句话:“我瞧着,你身边有个顶漂亮很机灵,说话和翠鸟一样好听的丫头,好像......叫晴雯的,怎么不见她?”
虽已经隐约猜到王夫人的来意,可真听闻这话,林黛玉还是一口气堵在心间,气闷极了。
晴雯......晴雯还不是给她害了么?
脸上早已没了笑意,林黛玉面无表情地盯着盯着王夫人好一阵看。
真想张嘴问问她,这面佛心慈的婆婆,是如何能这样堂而皇之,上门来问这话的?丫头的命不是人命吗?既不顾她执意害人命,又到处粉饰太平,如今还来追问她做什么?
然而,这是自己亲舅母,如今更是婆婆。长辈为尊,她如何能大逆不道质问她?
林黛玉咽了又咽,只觉得那气闷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划破她的嗓子。到底忍不住,她翘了唇角,慢调儿轻问道:“舅母问这话,是在想我什么?”
第115章
能想什么呢?不过是试探两句而已, 却不想叫林黛玉马上堵回来了。
再多问已经不合适,王夫人心里沉了下,面上却还是笑着, 道:“你一向娇弱不胜烦扰, 又不知道多为自己张罗, 我怕你身边伺候的人有所疏漏, 这才多问几句。”
顿了顿,又道:“你既不高兴,我不问就是了。”
我不高兴?
长辈面前, 还能有我不高兴的份了?我若不高兴,岂不显得不识好歹?
林黛玉勉强按下心中所思,抿唇道:“多谢舅母费心。丫头们虽然粗苯,但也有几分尽心。我也不是多事爱找麻烦的人,哪会不高兴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 再问已经不合适,王夫人便收了这话题, 转到丫头小厮们念叨了几句,连厨房的打杂后面看门的婆子也不曾放过。到处一顿好说,又与林黛玉吃了顿饭, 她便匆匆回去了。
到晚上, 事似乎已落了,两方却都没得安宁。
林黛玉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 半天没换一个姿势,也不知游魂去哪了。紫鹃一边收拾卧室,一边偷偷瞧林黛玉神色,心中也是百转千回地嘀咕, 却知道不能说出口。
秋儿捧着一叠写满大字的纸进来,却叫紫鹃又领出去了。
“奶奶这是怎么了?愣了一晚上了?”秋儿探头望了林黛玉两眼,不解道。
紫鹃道:“今儿别扰她,她心里有事呢,没心思瞧这些。”
秋儿捧的,正是几个小娃娃练的大字。林黛玉这个女先生当得称职,不仅每日给孩子们上课,手把手教她们练字,连她们课后写的作业,也要一张一张翻着细瞧批改。
今儿却似乎忘了这事。
秋儿想了想,用手比划着,轻声道:“是不是太太来说的那些话,叫奶奶不高兴了?太太也真是的,才来一趟,就到处指手画脚,弄得满院子都不得劲儿。”
紫鹃赶紧戳了秋儿一脑门子,训道:“太太是什么人?连三爷奶奶都要敬着,轮得到你说嘴?再胡说,小心我告诉奶奶,把你赶出去!”
秋儿年纪小,被训了两句就吓得很,赶紧认错求饶,“我错了,姐姐别罚我。”
紫鹃也就白说一句,摇摇头,又与秋儿推心置腹,道:“虽是看你哥哥的面子,让你进屋来伺候,谁也不敢欺负你,可你也该留心多学学她们,尤其说话上头,可不能多嘴乱说,奶奶最讨厌嘴碎的。”
秋儿微红了眼,连连点头,捧着一叠大纸老实巴交地出去了。
屋里,林黛玉忽然想起什么来,叫来紫鹃,问她:“你去外门问问,可有信回来了?”
紫鹃应了一声,提个小灯笼亲自去问。刚走到二门,就见送信的小厮过来,便拿了信赶紧回转屋里去了。
林黛玉看了信,大喜道:“幸而她是个有福气的,这次老天命不绝她,有惊无险!”
紫鹃听了也十分惊喜,接过林黛玉手上的信也细细看了一遍。她跟着林黛玉许多年,虽不能通读侍书,但看封信完全没有压力。
信是清霜写的,说晴雯已经找到了,如今正安置在拂烟家里疗伤。又言事情起因经过不便明说,只道晴雯遇着贵人救她,等他回去之后,当面再与林黛玉细细禀告。
得了晴雯安全的消息,两人真是彻底松了口气。林黛玉也笑,紫鹃也有闲情打趣起来:“这妮子成天闯祸,这一回可叫我们担心了!”
林黛玉摇摇头,道:“这不怪她。”说着,叹了口气。
紫鹃瞧她又要惆怅起来,忙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这贵人是谁?若知晓是谁,等晴雯回来,叫她立个长生名牌,好好谢谢这救命恩人才好!”
说了一半,见林黛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她越发卖力地逗趣起来。
“还有那拂烟姑娘,也该一并叫晴雯谢了才是。从前她还为这桩哭过,三人的官司闹得人头疼,谁料今日还要承她的好意,可怄得她。等晴雯回来,我可得好好笑话她一场。”
林黛玉乐得很,一会儿想晴雯怎么害臊,一会儿又揣摩,那个救晴雯的贵人可能是谁?
只是信里信息太少,她一时也猜不到是何人。
晚上做梦,似乎梦见王夫人,从前吃斋念佛面慈心善的,不想现今行事越发没了顾忌。也不知是时移世易人变了,还是因为......从前平安富贵,这些不曾显露出来。
林黛玉睡得着,王夫人却一肚子气闷的,半夜里醒了,叫了宝钗去房里说私房话。
“唉,我也知道她的性子,从前说话就厉害。可我这么多年来尽心尽力,对她照顾有加。她不念功劳不念苦劳,也该念念我是她婆婆,如今都是做奶奶的人了!她怎么就不能对我和气些?”
“一句话就刺得我心里疼!何必非要在丫头们面前落我的面子呢?你说是不是?”
王夫人捶着胸口,似乎快一口气上不来了一样。
宝钗披着外衣,赶紧给她端温茶来喝。
喂完了一盏茶,又叫守夜的丫头进来添热水。
这事,林黛玉并没有错,可王夫人是婆婆,不管因何气不顺,她也只能敬着哄着。所以宝钗只和稀泥道:“林妹妹玲珑心肝,怎么不知道母亲疼她?只是她向来不惯阿谀奉承,这才叫母亲误会了。”
王夫人嗤笑了一声,倒没再捏着林黛玉不放,其实她心里还是更记挂跑了的晴雯。毕竟这丫头知道的密事,可牵扯着整个贾家的安危呢!
想了想,王夫人瞄了眼外面守夜丫头的影子,叫宝钗近前来问:“你说那丫头怎么这么能跑呢?我听你说的,派人去她哥哥嫂子那里瞧了,人不在。玉儿那里也没见着人。她一个丫头片子,能跑哪里去?”
能跑哪里去?藏起来了呗!
宝钗眼神游移了下,与王夫人道:“她再能跑也是个姑娘家,说不定早就在外面饿死病死了。太太何必再找她呢?”
王夫人却不赞同,正声道:“不找怎么行?她若漏了一句半句去,那可是要人命的事!她就算跑到天边去,我也是一定要找的!”
忽然,又转了话头道:“哎,我今儿虽没见到她人,会不会是玉儿把她藏起来了?”
听了这话,宝钗忍不住有点心虚,便自己去倒了杯茶喝,一边喝,一边道:“怎么会呢?林妹妹那样高洁的人,怎么会把人藏起来?这不大可能。”
越瞎猜越乱......若知道她暗地里派人救了晴雯,说不定王夫人要撕了她呢!
又喝了一杯茶,宝钗定了定心神,故意说道:“母亲,那丫头一向和宝璁亲厚,从前还跟着宝璁出去过。说不定她也知道自己在京城待不下去,早就出京找宝璁去了。”
“啊!”王夫人大惊,“那我要怎么找她?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当即急得不行了。人在京城,她还有两个下人能使唤着到处找人,可若人出京了,她如今可没那个本事去追了。
宝钗却道:“母亲,这是或许好事呢?若真叫她找到了宝璁,宝璁还能让她乱说话不成?若找不到......或是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遇到山匪盗匪,遭遇不测也是常事。”
外路难行,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身无分文,连路引也无,要千里迢迢跑去找宝璁,实在是难以想象,这路上饿着冻着伤着,太正常了。更何况,那丫头原本就病着......
王夫人虽还记挂着要抓人,但想象着晴雯死在出京的路上,倒真放心了不少。
又过了几日,迎春和元春女儿们的满月要到了。
王夫人先去冯家参加满月宴,又替元春办了个简单的满月酒,只请几个近亲来热闹。元春那里,宫中也派了嬷嬷来瞧,赐下一些金玉绸缎来,却没提什么要她们回宫的话。
只听人群中,偶有窃窃私语,说迎春的孩子,生得和元春的女儿极像,若不是肤色白了些,简直一模一样。
王夫人眼皮一跳,赶紧笑着解释:“都说外甥女儿像舅舅,许是两个孩子都像我家宝玉宝璁吧!这孩子嘛,都长得差不多,等大些了,差别就大了。”
宝玉宝璁乃是京城中闻名的双胞胎,从小到大长得都几乎一样。这么一联想,众人也就容易接受了。
王夫人悄悄松口气,在人群中搜索林黛玉的身影。
林黛玉正和迎春一起逗弄孩子,将手里的小金锁戴在宝宝的小手腕上,道:“希望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这送的小金锁,和说的吉祥话,正与前几日,她在冯家送的说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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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回家了!
宝璁一撩车帘,也不等鸳鸯扶他,自己一跳就下车来了。
大门开了,早有小厮跑着去报信。
林黛玉正训人呢,听宝璁回来,匆匆回屋整了整衣服发髻,便小跑着迎出来了。
“宝璁!”笑眯眯的林黛玉,风吹得她刘海都飘翻了起来。
“哎!我回来了!”许久不见林黛玉,宝璁也开心得不行,正待迎上去抱她一抱,却见那人娇娇地停在跟前,不扑他怀里,反倒甩着帕子生气了:“怎么去了那样久?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哈?”宝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了过来。
林妹妹的日常“生气”嘛!
手指熟门熟路的粘上去,拉了拉林黛玉的袖子,撒娇道:“我错了,早该回来的,只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玉儿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好嘛......”
林黛玉扭捏了两下,果然又笑眯眯了起来,拉着他欢快地往里走,一边还嫌弃道:“快回屋梳洗梳洗,换了衣裳。瞧你这灰头土脸的模样,去黄土里打滚了似的。”
宝璁哈哈笑道:“可不就是去黄土里打滚了?那新疆的风沙,一吹来,别说脸上身上都是灰,这嘴里一含都可以嚼着咽了。”
林黛玉捂着嘴偷笑,驳道:“你是欺负我没出过门呢?我没有去过新疆,也是读过书念过地理志的。新疆离京城千里之远,你那里打了个滚,倒能把一身灰一路带回家来?”
紫鹃见两人说说笑笑的样子,也高兴得不行,叫来丫头吩咐:“晚饭让厨房多加两个菜,再温壶酒,让三爷和奶奶好好聚一聚。”
一个丫头应声而去,却又有另一个丫头来问:“那李婆子还跪在亭子里呢,讨奶奶示下,是叫她继续跪着,还是怎么样?”
林黛玉正听见了,叫丫头进来,道:“她一把年纪了,也不必跪,让她回家去。只是告诉她,先前她拿走的宣纸笔墨,全自己补上。以后再犯这事,就撵她出去。”
宝璁少见林黛玉和下人生气的,便好奇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若有人手脚不干净,你可别心软姑息。”
林黛玉哼了声,道:“还用你说,若有这样品行不端的人,不等告诉我,紫鹃就先处置了。”
宝璁越发疑惑,“那是什么事?你快与我说说,我多日不在家,也想知道你在家过得好不好。”
听这话,林黛玉心里顿时甜滋滋的,笑道:“先前我闲来无事,就叫几个孩子进来学字练字,这李婆子的孙女很机灵,又勤奋,我就多给了她几张宣纸和笔墨,叫她在家里也能练字。结果这李婆子把我给的宣纸和笔墨都偷偷拿走了。”
“啊?连纸和笔墨都偷啊?”宝璁傻眼了。不过想想林黛玉的东西,别说是笔墨,就是宣纸也是上好的。拿到当铺,都肯定价值不菲啊!
宝璁不高兴了,连说:“这就是偷盗嘛!还留着她干嘛,赶紧撵出去啊!”
林黛玉却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听风就是雨的,不能等我说完?若真撵了她,世人可要笑我是个蠢货了!”
第116章
“这里头还有什么说的?”宝璁支棱着胳膊, 来了些兴趣。
林黛玉并无解释,反倒问宝璁:“你可知道,京城里有家幼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