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前还是很多人,看得出来,大部分是媒体, 多年夺冠的经验告诉何焕, 他要是这时走过去一定会被堵住, 宋心愉不许他私下和媒体接触,因为他实在没有接受采访的语言艺术,赛后新闻发布会在劫难逃也就算了,其余暴露他耿直的场合他还是不要自投罗网的好。
于是何焕绕了路。这酒店颇为豪华, 八部电梯分别位于一楼两端对角,另外一面紧邻酒店内的酒吧和商务中心,因此只为住客服务, 十分清净, 只是那里紧邻吸烟区, 拖盖佐的福, 原本一点烟味都难以忍受的何焕如今甚至可以在有人吞云吐雾的冰场训练, 但盖佐不在,能不闻他还是不想多闻,毕竟烟味回去还得闻个够。
果然另一侧电梯前一个人没有, 等待电梯到达的何焕听见一阵夹杂在蓝调音乐里的笑声。
酒吧是半开放式,路过就能看见整个场地错落的座位与琳琅的吧台,笑声是几个坐在靠内侧座位里的选手发出的,除了他们,下午的酒吧几乎没有客人,但吧台前还有个人在单独坐着。
何焕几乎是马上认出道格拉斯·雷普顿的背影,作为这个年纪的老年人,他太魁梧,仍然宽阔的肩膀上银发被灯光晃得耀眼。
电梯到了,何焕站在门口,这几天发生的除了比赛的所有事从他脑海里飞快滚过,即使这样快,他还是错过了电梯,等回过神,电梯又回到上方楼层。
何焕叹气,但没再按一次,而是调转方向走进酒吧。
音乐声渐渐大起来,就在何焕分辨出这是埃文斯曾经滑过的布鲁斯音乐《Give Me One Reason》时,他已走到老教练身边,而老教练也发现了他。
他们短暂的对视后,何焕礼貌点头,“雷普顿教练。”
老教练也点点头算作回应,但却没说话。
他很平静,何焕想,但比平静更显而易见的是衰老和疲惫。
何焕以为自己征得同意可以坐下,不料雷普顿伸开胳膊按住旁边的高脚椅阻止他落座。
“你多大了?”说这话时他并不看过来,而是在喝完杯里最后一点琥珀色的酒液后才慢悠悠转头看向一头雾水的何焕。
“二十一岁。”何焕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多亏曾经被迫去规劝麦考尔的经历替他普及了北美法律小知识,虽然他们身处欧洲,但雷普顿教练非要确认年龄后才知道他是不是足够法律允许的饮酒年龄。
他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没多久,说这个单词的时候十分有底气。
但雷普顿按在椅子上的手并没有拿开的意思,眼神里没有质疑,他只是默默盯着何焕,仿佛在确认答复的真伪。
有一种冲动促使何焕冲回电梯返回房间拿出护照自证清白,但他忍住了。
“换个地方。”雷普顿站了起来。
何焕只好跟着老教练离开酒吧,他心想自己就算坐下也不会喝酒,人生第一次喝酒后的狼狈形象已经被尹棠笑到现在,爱面子脸皮薄如他,这辈子都不会打算再碰酒精了。
跟在雷普顿身后走出酒店,黄昏的最后的斜照染金老人的银发,他略微有些伛偻,脖子稍有前倾,像是在努力看清面前的道路,只是脚下仍旧快步前行,丝毫没有摇晃。
不知道要跟去哪里的何焕只能边跟着走边胡思乱想。
雷普顿行事作风老派古板,从不讲释放天性快乐自由那套眼下流行的训练方式,几十年前他所坚持的纪律与严肃原则如今仍在被一丝不苟的执行,何焕听马文教练说过这位老教练的事迹,他俱乐部里慕名而来的学员如果有一百人,那一年后往往只剩下十人不到,离开的一半是无法忍受严苛冷漠的训练与身心压力,另一半则是因为违反了雷普顿教练所制定的堪比宪法的俱乐部规章而被开除。
他强硬的个性与说一不二的固执圈内人尽皆知,倨傲与不可一世也经常是人们的谈资,何焕作为亲身受害者当然了解,但如今他想到的却都是那天埃文斯与雷普顿决裂时,两个人的痛苦与挣扎。
然后他就后悔了。
雷普顿确实带他到了个他的年龄绝对可以毋庸置疑走进的店面——一家冰淇淋连锁店。
四周都是刚放学的小孩子,叽叽喳喳,比刚才的酒店大厅还要吵闹嘈杂,到处都是缤纷的手绘,老教练给他点了个大份粉红色莓果味儿冰淇淋球,上面琳满同样鲜艳红色的草莓果酱和闪烁的荧光色糖果碎屑,只要稍加观察就能看出来,店里小孩子的桌上大多是他的同款冰淇淋,看来是畅销口味,只是父母为他们买的都是精致的小份,也正是如此,许多小孩子都朝何焕与他的超大份冰淇淋投来单纯又热烈的艳羡目光。
这里的作为显然是为家长和孩子准备的,双人桌一大一小一高一低,雷普顿当然坐在又高又宽的椅子上,何焕即使用力坐直,也还是矮他一头需要仰视。
为什么这老头觉得他的年纪只能来这种地方啊……
何焕叹气。
“要是找我就为了叹气,我还不用你这么个毛头小子同情。”雷普顿说道,“但你是来替埃文说好话的,我说得对吗?”
“他不需要我说好话。”何焕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要是你认定他无可救药,我说什么也没用。”
“这么说来你还挺了解我?”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何焕以为雷普顿会嘲笑自己的说辞,然而老人只是叹气似的笑笑,好像他刚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看来我看错你的事实不止一个,你看起来不大像是会关心别人的孩子。”
选手的职业生涯太短暂了,一次波折可能命运就走上不同岔路,要是在以前,何焕对旁人的人生未必这么上心,但自从知道盖佐的悲剧后,他的心态也有所转变。
他能做的也始终有限,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你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什么?”
他话到嘴边,却被雷普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这问题奇怪,没头没尾,何焕半天才给出自己的答案,“去刷牙。”
“真幸运,而我要在清醒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雷普顿看着何焕的眼睛,“我每天清晨必须花费这个时间来质问自己:我是不是有能力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肩负着这些年轻人的梦想,让他们真正实现自己的追求和价值?我做到了吗?做得如何?我今天要怎么样才能挺胸抬头走进俱乐部,继续为他们指出前进的方向?”
“教练和老师这样的职业,看样子受人尊敬和爱戴,但风光无限的背后是战战兢兢和如履薄冰,是一次次自省和诘问。别人的遗憾只是自己的损失,但我们的遗憾里埋葬着年轻人的青春,我们是世界上最输不起的那些人。”“不信去问问你的教练,问问她在发现你这么一个绝世天才时,比兴奋和期待更多的心情是什么?是焦虑。她手握世上最稀有的原石,碰一下都要小心翼翼,更别提亲手打磨切割,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绽放光彩对她来说比当年自己渴望光芒闪耀都要更不安和忐忑,她一定和我一样,有过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和压抑的清晨。”
何焕没从这方面想过,一时愣住,许久都没说话。
“孩子,”雷普顿忽然换了一种带着些许悲伤和慨叹的语气说话,“你或许是个天生的选手和运动员,但却不像个能当教练的料,埃文也是一样,所以你们永远不会明白。”
“人和人之间是无法互相理解的。”何焕的想法依然很坚定,“就算你们想法不同,但至少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而且成功过,共同走过的路比共同的想法在我看来要重要的多。”
“你说得也许是对的,但我现在仍然为埃文感到失望和生气,即使我能这样平静坐在这里和你讲话,我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平息内心的愤懑,原谅一个老人很难接受人与人之间痛苦隔阂的真相吧。”
他们的对话被来要签名的小孩子打断,那个孩子站着还没何焕坐在矮脚凳上高,眼睛湿漉漉闪闪亮亮,是好看的深蓝色,他双手捧着图画本和蜡笔来签名,说了一大串何焕听不懂的意大利语。何焕很难用蜡笔签名,好在雷普顿递来自己随身携带的钢笔才避免他弄断孩子的画笔。等到小孩激动地跑回去找父母炫耀战利品,何焕将钢笔递还给雷普顿,方才的话题被打断,他也知道不该再继续了。
“你留下吧。”老人比在冰场旁时显得要慈祥的多,“当做我的道歉礼物,我欠你一个道歉。”
“道歉?”
雷普顿微微颔首,“在你第一次参加世界比赛的时候,我对你的评价充满了偏见,你已经证明我的大错特错,我很抱歉,对不起。”
何焕在短暂的错愕后恢复沉静,也露出释然的笑容,“雷普顿教练,我是个非常记仇的人,小心眼,有点招人烦。”
“你是不打算原谅我,对吗?这是我应得的,你不必为此歉疚。”
“不,我想说得是,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接受了道歉,一定会很郑重回应,但刚才我没有,不是因为我没有原谅你,而是因为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原谅你了。”
“很早以前?”雷普顿敏锐抓住这句话里的重点,“为什么?”
“因为埃文已经替你向我道过谦了,因为他说得诚恳,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底,也就不再对教练你心存芥蒂,埃文他真的很尊敬您,或者说……”何焕扶起一个差点撞到他的莽撞小孩,抬头重新凝视雷普顿满是震惊的双眼,“或者说你对他来说的重要程度远远超乎想象,他不该受这样的折磨,您也是。”
何焕说完颇有礼貌地起身道别,“再见,雷普顿教练。”说完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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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76
都灵机场。
回国的选手大多选择表演滑结束的第二天启程。到处能看到穿着带各国国旗冲锋衣的选手教练, 打瞌睡和购物是他们此时热情最高涨的运动。何焕手机里也存着长长一个列表,是妈妈统计的亲友代购清单,用安德里安的话说, 何焕穿梭在各个免税店时的形象和平常的“cool guy”完全不符, 但竟然还别有一番邻家弟弟的踏实感。
尹棠就没有这种烦恼了, 他家亲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招惹他,买完父母需要的东西就缩进椅子里约会二次元纸片人老婆, 埃文出现时,他正对着屏幕傻乐。
特别不爱笑的尹棠嘿嘿傻笑吓到埃文,他冷静片刻才开口,“你好, 请问看见何焕了吗?”
“他啊, 在购物呢, 得一会儿才能回来。”尹棠板起脸又和平常一样,“你找他有事儿?”
“想和他道个谢。”
尹棠往旁边挪出一个人的位置,“那你得等了,按照我的经验, 不到飞机起飞前他买不完那么多东西。”
埃文看了眼时间,最终决定等待,登机的广播重复过两次, 何焕才出现在他们面前。
“才买完?”
“其实早就买完了, 但顺便给人指路耽误了点时间。”
何焕朝旁边让出一步, 之前站在他斜后方与排队登机人□□错的身影顿时显现。
尹棠愣住后缓缓看向因为震惊而睁大眼睛的埃文。
雷普顿教练的出现太过出人意料, 只有何焕很平静站在旁边, 慢悠悠背上背包,递给尹棠他的随身行李。
“教练……”
老教练的头发看起来仿佛在这几天里变得更白,或者他们本身就是这样的银光灼灼, 只是因为教练从来坚毅的面庞而看不出年老体衰的羸弱。他缓慢点头,接受埃文斯的问候,“我是来找你的。”
这句话让埃文惶惑不安的眼神顿时重新获得光彩。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怕他们再打起来?在机场?”尹棠凑近何焕低声问道。
“不会的。”何焕仍旧自顾自收拾背包,“他们在道别。”
来往准备登机的人群里有来报道世锦赛后回国的各国体育记者,因为之前雷普顿教练发表的声明,确认他与埃文斯的教练关系中止引发许多猜测,这对模范师徒看上去就像决裂,猜测一刻也没停止,也有人声称看见两人激烈争吵,还有人说见到何焕与雷普顿老教练同行,因此相信何焕想要改投师门到雷普顿名下训练,但埃文斯不愿与竞争者在同一屋檐下训练引发冲突,最终酿成分道扬镳的结果。
在他们看到埃文斯和雷普顿教练后,偷偷拿出手机的动作几乎毫不掩饰,想要捕捉可能是花样滑冰近两年来最大的换帅新闻。
“我为前两天的话道歉。”雷普顿老教练看来还是对道歉本身并不擅长,但他足够真诚,“我不该那样说你,你是我的孩子,我应该相信你改变的决心和能力,事实上,我的话也让自己痛心,希望你能原谅。”
“是我的错。”埃文斯陷入没有责怪雷普顿的意思,他快被自责的感觉溺毙,如今终于能喘口气了,“但是教练,我……”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我认真思考了你的话,或许属于我和我认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老教练释然地笑了笑,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走进埃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你想做的事吧。”
埃文斯比震惊更多的是悲伤,他仍旧为自己的选择而痛苦,但他也知道必须坚持,“没有教练是不会有今天的我,我真的从来没有背叛教练的意思,只是我太需要一次证明和改变。”
雷普顿笑了,“就是现在,就像我从前说地那样,开始的时刻永远不会太晚。”
半个小时后,飞机起飞前尹棠才恋恋不舍准备关掉手机,却忽然停住,碰了碰坐在一旁的何焕的肩膀,“这帮人手脚够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