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放着的药结了层薄冰,于周郎头一回没嫌弃这种带着冰渣的药,仰头一饮而尽后,于周郎摇头苦笑一声。
原来他还不如一个女人看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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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迎财神,奢云城好似一下空了,往日的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着。
百草堂照样开门,然而城中老百姓和铺子里的难民都不知道百草堂的主事大夫风大小姐早已不在馆中。
鹦哥岭凉亭处,风红缨扎起马尾,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又一个身穿风家药馆服饰的大夫。
这些大夫好些是附近分铺的坐堂大夫,封建王朝还在时,风家曾握有他们的卖身契,轮到风红缨当家后,卖身契早就不算数了。
但听闻风红缨要奔赴前线,一帮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夫默契地背上药箱赶来和风红缨汇合。
第133章 宁可架上药生尘①②
几个分铺坐堂大夫相约来奢云城一起奔赴前线的事属实在风红缨的计划之外。
这些人都是老中医,行医问诊的时间比风红缨的年纪都要大两轮。
按说没有身契那张薄纸压着,拥有精湛医术的老中医大可另立门户。
但他们没有。
不仅没有,还趟着几尺深的积雪前来支援风红缨这个年轻的东家。
风红缨清楚这里头的缘故。
老中医们曾都是原身奶奶的学徒,如此关照她,是在报答原身奶奶的教授恩情。
不畏战火投奔前线,是老中医胸内的拳拳爱国之心在怂恿。
从前的人呐,虽然处在帝王管制之下,但就像风红缨说得,民之所向才是正确道路。
老中医们都明白哪一方兵马才是真正在替他们老百姓出谋划策。
他们内心有块明镜,深知国难当前,不论是各方军阀势力还是其他民间团体组织,这时候都应该一致对外才对。
所以他们来了。
只因驻扎在鹦哥岭的边防兵打得是觊觎他们国土资源的外国贼子。
“全叔——”
风红缨呼出一口热气:“您慢点,小心脚滑。”
“哎。”
脚蹬上凉亭台阶,老中医抹了把额头的虚汗。
“年纪大了腿脚就不利索咯,怕是耽误了大小姐的行程。”全叔忍不住自嘲。
关顺子和穆家两兄弟原地生火做饭,听到这话,风红缨嘴角微翘。
“全叔可别这么说,您能过来是我的荣幸。”
老中医队伍里,属全叔的岁数最大,今年已有八十四。
风红缨想喊一声全爷爷,全叔不让,起初连‘全叔’都不准,非要风红缨喊他小全子。
在全叔看来,风红缨年纪再轻也是东家。
风红缨不太好意思这么喊,最后取了个折中的称呼,喊全叔。
全叔年纪大,但日常保养得当,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老寒腿严重。
坐到草垫上,全叔下巴往山腰处的大部队点了点。
“让他们跟着真没关系?”
风红缨拿煮沸的雪水泡了碗枸杞茶给全叔,闻言目光看向山腰。
“全叔放心。”
山腰处领着军绿色队伍的人正是于周郎,隔空和风红缨眼神对峙上,于周郎洒脱地冲风红缨卖起骚笑。
蹲在一旁揣着手取暖的寇清瑶睨到男人的笑容,冷哼一声背过身。
风红缨没回应于周郎浪荡的笑,而是扭头倒了一碗茶给寇清瑶。
寇清瑶噘着红嘟嘟的嘴唇,不悦道:“于周郎可不是省事的主,大小姐千万要小心,让他背弃他义父帮你做事,难。”
风红缨指腹用力揩掉寇清瑶嘴唇上的口红,顾左右而言他。
“你以后要少涂这些劣质口脂,当心身子中毒,想漂漂亮亮地涂给他看,就涂我给你做的药脂。”
“我这可不是涂给他看的!”
话虽这么说,背过身的寇清瑶还是悄咪咪地掏出随身携带的镜子左照右照。
“这女娃娃……”
全叔眼睛尖,一眼就看出寇清瑶有身子。
风红缨小声嘘了下,身后于周郎长腿已经垮到了凉亭青石板上。
全叔老人精。
顿时了然清楚寇清瑶的孩子是谁的,只是见于周郎一上来只问候风红缨冷不冷,全然不看寇清瑶,全叔不由替寇清瑶捏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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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晚于周郎亲手杀了李副官后,风红缨以为于周郎会低迷一段时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于周郎又恢复了从前蝶乱蜂狂的张扬性子。
好似被风红缨活捉的不是他于周郎。
听说风红缨要去鹦哥岭主战场,于周郎将木仓杆子往桌上一掷,说他也要去。
风红缨并不意外于周郎有此举,但她不信坏事做尽的于周郎会这么快弃暗投明。
于周郎啧了声,甩下一句‘大小姐只管看着就是’的话后出了城。
出发鹦哥岭的当天,风红缨带着老中医队伍迎着清晨的寒雾开始翻山越岭。
这一路风红缨频频往后看,却迟迟不见于周郎的身影。
快到正午时,走在队伍后边收尾的顾君生突然跑过来,说山脚来了一大帮军装子弟。
来得正是于周郎。
消失的这几天,于周郎其实是快马加鞭出省喊人去了。
于周郎留在奢云城城门口逼风红缨归顺的兵马只有千余人,他的大部队早一步进京准备和义父的兵马汇合,巧在半道风雪变大,大部队还没有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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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饭,出发主战场的队伍继续往山下赶。
于周郎带来的人太多,风红缨担心中途有变故,便让关顺子和穆家两兄弟打入于周郎的队伍探听消息。
很快,三人回来了。
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的于周郎,风红缨清咳了一声,一旁的寇清瑶立马会意,找借口缠住于周郎。
风红缨来到队伍最前端,小声问关顺子:“打听的如何?”
关顺子:“这些人都带了棉被、干粮还有弹药,看着像是真的去打仗。”
穆一罗:“我问了好几个小兵,他们说于周郎告诉他们要去边境打外国人,愿意去打仗的就签生死状,不愿意去的,每人领20块大洋散伙回家。”
风红缨挑眉。
这么说来,于周郎是真心想和她一起上战场?
穆二毛心思细些,道:“师父,我偷偷翻了他们的包裹,里头确实有生死状,按了红手印,错不了!”
风红缨嗯了声,交代三人继续去队伍后边守着,一旦有动静立马向她汇报。
三人齐齐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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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累得半死不活,下山要轻松很多,滑几个跟头就到了山脚。
因人太多,咕咚滚下来时闹出的动静吓到了山脚的驻扎边防兵。
排长赶忙端着木仓带着少有的几个健全的小兵埋伏到战壕中,待看到打头出现的风红缨,排长怔松了下。
陈岁欣喜若狂:“排长,你快看,是风大夫!”
排长使劲拍了下陈岁的脑袋,咧着嘴笑道:“要你说,我没长眼睛?”
陈岁憨笑,一手捂脑袋一手冲风红缨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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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红缨三言两语将于周郎的事和排长道明,排长当然不会轻信于周郎,举着木仓不许于周郎的人靠近营地半步。
于周郎不恼,笑嘻嘻地带着部下退到半山腰安营扎寨。
风红缨带来的药和吃食帮了排长一个大忙。
原来除夕夜那晚敌军发动了第二次攻击,虽然排长等人反应及时,但还是损失不小。
风红缨没来之前,他们已经啃了五天树皮,再这样下来,不等敌军第三次偷袭,他们要不冻死,要么饿死。
饱餐一顿后,众人围坐在篝火边聊天。
得知风红缨带来的这些白胡子老汉都是城中有名的中医大夫,排长一个激动站起身将风红缨紧紧抱住。
“风大夫,你让我咋谢你好哇!”
松开之余,排长还给了风红缨后背感激一锤,直锤得风红缨咳嗽连连。
这男人,下手贼重。
排长直性子没注意到自己拍疼了风红缨,坐下来左手拉着风红缨,右手拉着全叔大声说着话,兴奋的像个一夜间娶妻又纳妾的小年轻。
风红缨和全叔都不介意排长这番举动,反倒是篝火堆边的顾君生和陈岁险些将白牙咬碎。
听到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风红缨隐晦地抬眸看了对面两个男人一眼。
两人接收到风红缨的目光,立马笑脸相迎。
注意到身边的顾君生/陈岁摆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痴笑脸,两人的笑容同时僵住。
顾君生/陈岁:你也喜欢大小姐?!
见对面两个男人又开始咬牙切齿,风红缨头疼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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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医护兵晓慧带着中医队伍来到伤员营地。
纵是全叔等老大夫见识过各种疑难杂症,但他们还是不敢置信自己当下看到的一切。
仅有的几个能遮风挡雨的帐篷里全是伤员。
全叔倒吸一口凉气,放眼望去,他在帐篷里找不到一个四肢齐整的战士。
止血草药不够,他们就用草木灰堵住淌血不止的伤口。
取不出子弹,那就不取,绑紧的绷带被血染成黑色都不去动它。
这群二十啷当岁的小兵们就这样硬撑了五天。
看到眼前这冲击性的一幕幕,一行老中医忍不住抬手抹泪。
好在大家常年和病患打交道,抽噎几声后,众人赶忙展开救援。
风红缨蹲下身,就近解开一个小兵腹部的绷带。
说是绷带,其实是几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子。
绷带系得非常紧,拆开蝴蝶结,最里边几层布死死粘着血痂扯不动,一扯小兵就抽气呜咽。
“别怕。”
一道轻柔的女声传入小兵的耳中,昏迷中的小兵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自己疼至痉挛的腹部。
那双手用得力度刚刚好,随着一股股清凉的粉末倾覆到伤口上,小兵只觉整个人飘在软绵绵的白云之中。
睁眼一看,半趴在自己两腿之间的竟是之前送温暖的城里大小姐。
如此尴尬的姿势一下羞红了小兵的脸,愣头青不顾散开的绷带,强撑着一口气往后直退,带出的力度刺啦一下将腹部黏糊糊的绷带扯开了。
“艹……嗷呜呜……”
小兵疼得冷汗直冒,碍于大小姐是女人,到嘴的国粹语言愣是拐了个十八弯。
风红缨木着一张脸靠近小兵。
这么一扯也好,省的她拿药粉一点一点地揭开,太费事,只是可怜小兵受这一遭罪。
小兵疼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腹部没力气再去羞愤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被风红缨看尽。
风红缨来时带了不少麻醉中药,敷到伤口上后,小兵很快镇定下来。
风红缨下手稳准狠,切开皮肉,取子弹,缝合,上药……动作麻利。
待小兵反应过来时,风红缨早已挪去了其他伤员那,留下关顺子抱起小兵来到一间干燥的帐篷。
这间帐篷是排长临时搭建给风红缨等女中医睡觉用的,现在用来安放动过手术的伤员。
关顺子负责看管这些伤员,一旦有人出现术后发烧感染就第一时间喊风红缨。
中医不是神,即便拼劲了全力也没能将一些伤势过重的战士从死神手中拉回来。
“打起精神来,还有好些伤员等着咱呢!”
风红缨抬脚踹了下蹲在帐篷外偷偷抹泪的顾君生。
为了逗顾君生振作,风红缨文艺了一把。
“如果哭有用,我的泪水能淹了这片山河大地。”
顾君生蓦然抬眸,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睑处要掉不掉。
“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这是恩人写在日记本中的一句话,日记本上写的应该是一封信,他无意中瞥到了这一句。
当时只看到这一句,但记了很多年。
风红缨听岔了话音,以为顾君生是在吐槽她不该在这时候说这种夸张的比喻。
“别在这蹲久了。”
风红缨转移话题:“鞋子容易结冰。”
顾君生还在想那句话的事,但风红缨很显然不打算解释。
“风大夫。”
陈岁这个情敌的出现打破了顾君生的思考。
“我们排长找您。”
排长言简意赅,对风红缨道:“明天天约莫要晴朗,咱们得赶在化雪前赶去主战场和大部队汇合。”
排长手底下的兵伤残太多,他其实没把握在敌军二次偷袭之际护住风红缨这些医护人员。
战乱年间的医生是无价瑰宝,尤其是风红缨这一批职业医者,敌军若是知道了势必觊觎。
排长往半山腰瞥了眼,道:“我最担心的还有那个于周郎,他不是个东西,他要是跟外国人狼狈为奸,咱们这一堆人岂不是都要玩完?”
风红缨秀眉一立。
如果于周郎真的窝藏私心投靠敌军,这两天应该有动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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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东方初露鱼肚白,营地的队伍扛着家伙悄悄翻山往主战场的方向走。
重伤战士由陈岁等人背着,有些小兵高烧不退,手里却紧紧握着自己被炸断的残肢。
风红缨对这些残肢做了药物处理,能保持原样很多年。
每个残肢上面都标了小兵们的名字,这些东西到达主战场后会有专门的人收走。
小兵们都以为上面收他们的残肢是想等他们死后一并放进棺材,好让他们留个全尸离开人世。
殊不知并不是。
主战场战事吃紧,去了那就相当于赴死。
想要全尸?做梦。
几颗炸弹丢过来,连筋骨都给你炸成粉末。
收走这些残肢标本是准备等战事结束后埋进烈士陵园用的。
听完这种解释的小兵们非但不害怕还嬉皮笑脸的举着残肢和伙伴们开玩笑。
“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