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将山此举很有技术,委婉又高效地恶心到了皇上:
——陛下背着我暗中联系是吧?
那在步练师返京途中,您就别想再搞什么小动作了。我明目张胆地把人关起来,您若是不爽就直接下道圣旨给我:
微臣立刻就把人给放出来,怎么样?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周泰,被恶心得当场喝了三大碗凉茶:“……”
江南洪难一事,五分天灾,五分人祸。人祸说白了,便是那皇帝、天海戚氏、太乙李氏的互扯头花,只是苦了吴江流域的百姓,和无辜躺枪的薄将山——要知道,这一旦出了什么大岔子,第一个背锅的不是初来乍到的周瑾,而是他这个二品异姓高官薄将山。
周泰此举可谓是一石多鸟:既能挑起三柱国内耗,还能敲打薄将山这个异姓大臣,顺便还能证明步练师是何等忠心耿耿,消除他再起用步练师时的心中猜疑。
薄将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出好戏,步练师的作用十分关键:没有她,梧州守不住;没有她,周瑾会翻车。纵使梧州太守陈煜先鬼迷心窍,居然被李家人骗得晕头转向,但最后陈煜先还是悬崖勒马,发挥了工具人最后一点余热——步练师便顺势封口,死无对证,她和皇帝没有任何暗中联系:
毕竟此事关乎国威大统。
如若被他人知晓,步练师和皇上早有联系,那么皇帝和戚家人的用心,也就不难猜到了——说轻一点儿,拿吴江百姓的命当权谋筹码,周泰这个皇上的声名还要不要了?说重一点儿,李家人趁势反咬一口,太子周望借机逼宫,周泰这把龙椅还要不要了?
是以,薄将山拿捏着此处要害,明火执仗地把步练师禁足;周泰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憋着,不可能真下道圣旨——此举等同承认他和步练师还有联系——周泰只能坐在他龙椅上喝凉茶降火。
恶心领导的黄金准则:大方向是领导的意思,步练师确实给您送回来了,周泰挑不出错处;小动作是下属的自由,薄将山在这返送途中把人禁足,周泰也只能干瞪眼。
薄将山做人八面玲珑,而且擅长礼尚往来。既然皇上这么把他当外人,和步练师合谋来坑他;那么薄将山也恶心回去,力道又掌握得恰到好处:
皇帝既被他恶心到了,也不能借题发挥,找个由头来惩治薄将山。毕竟那薄将山的文书里,字里行间都是大写的诚恳:
步练师离奇重生,好吓人啊,还是隔离观察为好!
周泰手上批道:爱卿谨慎。
周泰心里骂道:你放屁罢!
——人情世故,君臣相处,薄将山比步练师在行多了,周泰气得在御书房转来转去,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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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皇帝远。周泰拿薄将山没办法,不代表周瑾就没办法了。
周瑾此人很有跟薄将山对标的意思:做事低调,养精蓄锐,八面玲珑,而且极不要脸。薄将山在朝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
薄将山端着茶盏,谈笑自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瑾的出招:
九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周瑾嘤嘤掩面,声泪俱下,内心清醒无比:
令公,这厮好生难缠,小王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快逃吧!
“相国!!”
沈逾卿一把推开纱牗,从窗户外探进脑袋来:
“——南边厢房起大火了!”
薄将山瞳孔骤然一缩:
南边厢房,是步练师,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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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霍地起身,目光如剑,直刺周瑾。
沈逾卿也一变脸色,冷冷地觑着周瑾,随时等待着相国的命令。
周瑾被看得后脊一阵发凉,这戏还是做得太明显了:
周瑾胡搅蛮缠,拖延时间;步练师则趁正午放火,趁乱出逃……
薄将山是何等人物,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相国,”沈逾卿寒声道,“怎地款待吴王殿下?”
——既然是“意外起火”,此时船上大乱,谁知道周瑾会出什么岔子?
即使不能要了他的命,也能让他多吃点苦头!
周瑾心中镇定无比,面上惊慌失措,哆哆嗦嗦地看着薄将山:
赌一把!
就赌步练师的安危,在薄将山心里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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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这局做得太幼稚浅显,薄将山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
万一呢?
薄将山心里总有一道声音:万一是意外呢?
步练师可是被他亲手铐在拔步床边了。时值正午,天干物燥,南边厢房又紧邻炊事之地,如果万一是意外的话——
薄将山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骄阳似火,烈日悬天,那钟雀门外,刽子手刀光如电,步练师血溅五步。
——他赌不起。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此时薄将山急着去南边厢房,根本没心思再搭理周瑾,日后有的是时间和这崽子慢慢算账:
“钧哥儿,送吴王好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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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白日悬天。
楼船已过北方地界,冬日晴午甚是干燥,加上船只常居潮湿之地,木料多用轻便之材,一把火便能烧得干干净净。
薄将山远远眺望去,便能看见火光烛天,江水如沸!
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
薄将山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他快步近前,火势熊熊,步练师在的厢房正好在火场正中,逼人的热浪当即烧焦了薄将山的袍裳——
——红豆死死地按住了他:“相国,不可!”
薄将山眼皮直跳,厉声喝道:“人救出来了吗?!”
众人沉默,木材焦曲,力拉崩倒之声不绝于耳。
薄将山心里陡地一沉。
“……相国,”有人小声道,“令公的厢房,一直都是锁上的。火情紧急,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自然也进不去……”
——是你!
——是你自己锁上的!
——是你把步练师锁在厢房里的!
薄将山如遭雷击,面色惶然,踉跄退后一步。
红豆扶住了薄将山,急急自荐道:“相国,红豆愿试一次!”
薄将山抬手制止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走。”
都别走了。
我身边的人,走得够多了。
“或许是令公抽身之策。”百里青见状,低声劝慰道,“相国,令公心术机巧,绝非薄命之人……”
可是步练师也不是没死过。
百里青思至此,也闭上了嘴。
火光煌煌,人声鼎沸,薄将山只觉得耳里嗡嗡作响,强自镇定道:
“不急,等着。”
步练师秉性刚正,干不出派人替死的勾当。只消火势一去,火场里有无焦尸,便能一见分晓。
不急。
薄将山闭了闭眼,他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不过是步练师的脱身之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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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熄灭,烟云消散。
手下人在残败的废墟里,翻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脚踝处尚有铁器融化的痕迹,像是生前被铐在了什么地方:
身形、骨龄、牙齿,皆与步练师本人相符。
……她死了。
步练师离奇复活一事,就像是薄将山做的一场痴梦。
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此嘶哑,如此嘲讽,又如此悲凉:
大梦复醒,他却活着,她却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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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出自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
第25章 喜脉来 我竟有了?
月漫层峦, 雾盈叠翠,有银翅低掠,如飒沓流星。
砰!
铳声暴起, 声若投石!静夜碎裂成千万片月光,被山风吹卷得向南飞去——
——落进了步练师的眼睛里。
步练师上身侧转,右膝跪地, 左腿撑起。她的左臂支于左膝之上,长乐三年造的前端搁在左臂肘部,而铳枪尾端则抵在右边肩窝。
她面色冷淡,眸光锋锐, 凛凛生威。在此般距离下,步练师一击必中,这一枪更是击穿了两只飞鸟!
这个发挥,步练师矜持地一撩鬓角, 还算可以。
意鹊面上一喜, 蹿了出去, 根本没有要夸一句步练师的意思:
干饭了干饭了!
步练师默默从鼻子里哼气:“……”
这意鹊便是先前在梧州城郊,步练师随同薄将山一行人, 前去乡野农家微服私访时,从老神婆手里救下的那位农家少妇。
意鹊比不得幼娘还能识文断字, 一上楼船只是个粗使奴婢,平日里都在薄府婆子那学规矩。步练师这般刻意地疏远她, 加上江南洪难一事闹下来, 薄将山根本不记得还有这号人——
而这意鹊,便是步练师,能够成功脱身的秘密。
自打步练师被薄将山禁足以来,幼娘被打发去沈逾卿房里做事, 这意鹊便是步练师的眼耳口鼻。
步练师便是通过意鹊,与周瑾取得了联系,这才有了之前楼船上的一出好戏:
暗中运来女焦尸、正午在炊房纵火、步练师趁乱脱逃。
套路很庸俗,手段很浅显,胜在步步周密。
意鹊胆大伶俐,心思活络,在薄家疯人院眼皮底下完成了这般布局。步练师成功逃脱,不敢耽搁,与意鹊一道泅水而走,此刻正在运河附近的山林里。
“少东家,这夜路难走得很。”
意鹊惯是个手脚麻利的,当即收拾出一拢篝火,开始给步练师打下的大鸟拔毛:“您身子金贵,比不得我们粗人,又是泅水又是爬山的,您吃不消的——还是在此处歇歇,天明了再赶路。”
步练师面色惨白,鬓发凌乱,眉间紧蹙,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行。”
这个脱身之计做得太粗糙,以薄将山这只老狐狸的智力,不出一夜就能发现其中蹊跷。薄家疯人院的效率她又不是没见过,眼下还是快些离开运河附近,趁早和周瑾的人马汇合才……
步练师瞳孔一缩,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喉咙干呕不止:“——”
这股恶心突如其来,意鹊都被她吓了一跳:“哎哟,少东家,这是怎么了?”
步练师一手扶着山石,一手捂着喉咙,呕出了一身的虚汗,心中惶惶不定:
我这是怎么了?
——是病?是毒?还是单纯的不适?
意鹊定定地看着步练师,缓慢地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小罐吃食:
“少东家,您最近是不是爱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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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女臣,薄止有狄人血脉,”步练师撑着额头,匪夷所思道,“我们都得长年服用绝嗣丹,我怎么可能会有孕?”
意鹊讪讪地烤着大鸟:“可是您就是有了啊。”
步练师:“……”
你好耿直啊。
——她步练师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等等,等等,等等……
步练师突然想起:
她此番离奇复活后,就再也没碰过绝嗣丹了!
不对,还是不对。
步练师揉着太阳穴:薄止可是二品大臣,他每日的绝嗣丹是有专人盯着的,就算他们再怎么胡闹,也不可能——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
……莫非是那一日?
薄将山刚回梧州那一天!!
那一天他们……薄将山疯得厉害,两人满身的血,郎中手忙脚乱了一夜。如果仔细算下来,最可能的只有那天,薄将山会漏服绝嗣丹。
也就是说……
步练师摊平了手掌,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素来是不畏死的,此时却觉得自己真的娇贵了起来:
……她是真的有孩子了?
她有孩子了!
意鹊小心翼翼道:“少东家,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这可是薄止的孩子,您不是厌弃他,才设计跑出来的么?
步练师十分高兴,眼睛里都有光彩:“这可是我的孩子,以后是要姓步的!”
孩子爹是谁有什么打紧?孩子娘是她步练师就好了!皇上本就对她有愧,这孩子必然保得住;到时候随便安排一个男子入赘步府,这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步家后人了!
意鹊听得目瞪口呆,被步练师的逻辑一带,居然也开始高兴起来:
“那少东家可要多吃一些!”
步练师本来反胃得很,不怎么想吃东西;转念一想是为了孩子,母性发作下又狠吃了起来。
“——对了,意鹊。”
步练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眼瞳定定地望着意鹊: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许第三人知道,孩子有薄止的血脉。”
如果此事被周泰知道,他也定不会保这个孩子!
意鹊担忧道:“可是楼船上的人……”
都知道相国天天在哪里留宿。
“但所有人也知道,薄将山不可能有孩子。”步练师神色悠然,眼神明亮,被火光一照,昳丽得不可方物,“只消说我返回上京途中,睡了个眉清目秀的路过书生,这件事便好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