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幼娘这个年纪,遭此大难,无依无靠,跟着她步练师首尾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但是——
步练师抬手让她起来:“你随了我,那可要听我的话。”
幼娘眼神亮晶晶的,点头如捣蒜。
步练师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书:“那就别和沈逾卿来往。”
幼娘一愕:“诶?”
“你方才脸色这么红,”步练师淡淡地翻了一页,“别说是在想我。”
幼娘被说中的心事,嗫嚅道:“幼、幼娘……”
“他是上京沈氏大公子。上京沈氏祖上出过三任宰相、一位皇后、两位将军,沈逾卿就是个足金足量的膏梁纨绔。这厮将来要娶谁,那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步练师心里叹息,生怕幼娘听不明白,把话挑明了讲:“你别对他有任何想法,好感也好爱慕也罢,通通不要有。若是他来招你,你就告诉我,我让薄止去好好治他——”
说到这里,步练师一顿,话锋突转,直切命脉:
“——这贱籍出身的姨娘,在沈府这种高门大户,可连个贴身丫鬟都不如,谁都能踩上一脚。”
幼娘脸色一白,彻底没了念想,连连摇头道:“不,不敢,幼娘不敢动歪心思,能一辈子伺候令公就心满意足了!……”
她越说越自卑,越想越难过,又怕步练师嫌她聒噪,只能铆足了劲憋着,悄悄用手背擦干净了眼角。
“以后唤我声小姐就行,令公令公把人都叫老了。”步练师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在幼娘手背上拍了拍,“别哭。天下男人千千万万,我给你寻个更衬心合意的。”
幼娘悬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嗫嚅着小声问道:
“……小姐,你,你喜欢过人么?”
步练师被问得一愕: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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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平日里穿得随意。圆领袍,九环带,六合靴,一身寻常公子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清贵显赫来。
他倒提着一把崭新的长乐三年造,抬手屏退了走廊外的侍卫,本想屈指在那直棂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上叩一叩,就听得厢房内的步练师笑了一声:
“我喜欢过我青梅竹马,你敢不敢信?”
薄将山动作一僵。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嫁给他,但还是疯了一样地喜欢他,蠢得无药可救……他被封到关西做王爷,我还哭了整整一晚上,你说傻不傻?”
薄将山默然片刻,扭头便走,随手把长乐三年造挂在了走廊阑干上。
蔻红豆在回廊拐角处静静侯着,侍女形貌古艳,气质幽诡,好似一剪纸人,悬在沉沉阴影里:“老爷不进去?”
——亲自送过来的长乐三年造,就搁在房门外边么?
薄将山面沉如水:“她爱要不要。”
蔻红豆低头应和:“相国英明。”
“……”薄将山无言半晌,“红豆,恭维我也要看场合。”
蔻红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薄将山:“……”
“乖。”薄将山伸手挠了挠红豆的下巴,动作像是主人逗弄自己的爱犬,“——滚。”
蔻红豆低头退下:“相国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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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茶后,英明的薄相国改变了主意:“红豆。”
蔻红豆悄无声息地从薄将山身后的阴影中冒出:“相国英明。”
薄将山揉着眉心:“请步大人来我书房一趟。”
蔻红豆低头遵命:“相国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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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
步练师甫一走进书房,便看见两排大白牙,如饥似渴地朝着薄将山飞扑过去:
“相国!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
薄将山习以为常,表情和蔼可亲,摸了摸沈逾卿的猴头:“我们晚饭还见过。”
沈逾卿猴头被摸,激动万分,猴叫一声窜上了房梁。
步练师:“……”
她之所以执意要掐了幼娘的初开情窦,就是因为这沈逾卿也不是什么正常的猴儿。
事实上,薄将山的左膀右臂集合,就是一整个疯人院。他的心腹属下,个个都神经,绝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沈逾卿以薄将山为准绳,以薄将山为标尺,就是花果山上最迷恋薄将山的那只猴儿;
蔻红豆,貌美如花的复读鸡一只,张口是“相国英明”,闭口是“相国有令”,紫微城里那只司职打更的鸡都没她专业;
而面前这个耄耋老者,白发鹤髯,慈眉善目,他便是整个薄家疯人院里,疯得最有层次、病得最为严重的——
一头三朝老黄牛。
饶是她步练师,也要面容一肃,恭谨拱手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三朝老臣表情沉痛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
三朝老臣深沉道:“老朽懂了。”
“……”步练师莫名其妙,只能请教,“……老师意下何如?”
三朝老臣神神秘秘道:“其实,你是我爸!”
步练师:“……”
第5章 天下先 罪臣不甘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步练师真没这么大的儿子。
连弘正,字云青,号北岱老人。国子祭酒,三朝老臣,几乎当朝所有的权臣,都曾是他的门生;长乐元年因“澹台案”获罪下狱,同年十一月自尽,享年六十三岁。
——假的。
这老头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如今坐在步练师跟前,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大爸!!!”
认错人了。这老人家年纪一高,神志糊涂,把步练师认成了她爷爷——前朝名相步九峦——这个年纪的老权臣,偶像基本都是步九峦,跟文人都要崇拜一下陶渊明是一个道理;加之连弘正有狄人血统,见着偶像自然喊大爸。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乜了薄将山一眼:
当年澹台案发,国子监落狱甚众,彼时的步练师是知道薄将山那些小动作的——你花了这么大心思,救出来个老年痴呆?
薄相国人不可貌相,除了开这疯人院,竟还有做慈善的好志趣。
薄将山扶额闭眼:
“红豆,让他正常点。”
蔻红豆从阴影里幽幽冒出来,这时步练师才注意到书房里居然还有一个人。这红豆姑娘脚步幽微,出手如电,连弘正的脑袋上立刻多了几根金针,手法熟稔得好似容嬷嬷亲传;老人登即口吐白沫地晕了过去,看得步练师格外心惊肉跳:
——这是在干什么?
沈逾卿猴叫道:“好耶!”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后仰:“……”
麻了。
她这辈子后悔的事情真不多,迈进眼前这个精神病浓度过高的书房,这个举动起码可以排进前三。
“好孩子。”薄将山笑呵呵地夸奖,也不知道是在夸红豆金针扎得狠,还是连弘正白沫吐得好,“既然人已到齐,那就切入正题。”
正题?
步练师心情复杂,这书房里除了她自个儿,一共就塞了一只好耶猴,一只复读鸡,一个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老人,还有一个最最最不正常的薄将山——
谈什么正题?
疯人院今年的预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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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似主人形。
虽说这沈逾卿的身价,起码也得从金丝猴起步,委实不能算是薄将山的附属物;但沈逾卿的疯癫倒是随了薄将山七八分,上一刻还在房梁上荡来荡去,下一秒便坐回了太师椅上,一抖衣襟,神色严正:
“令公来的着实突然,艨艟上人多耳杂,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都逐一打点妥当了。”
少年原本活泼清朗的嗓音(特指猴叫),此时也压得格外低沉稳重。
步练师心里暗道了声彩。
沈逾卿这等年纪,能坐在薄将山的手边,肯定不是因为他像猴——他这三言两语,可解决了步练师一心头大患:
她还活着这件事,确实不适合传出去。
步练师先前权柄煊赫,又刚果直断,在上京不知得罪了多少贵戚权门——想当年国舅爷的爱子挟贵倚势,强/污了国子监的女夫子;六部九监投鼠忌器,装聋作哑,互相推诿,女夫子含羞自尽,最后惊动了麒趾殿的步练师。
步练师做主彻查,人证俱在,当场结案。彼时无人敢打国舅爷爱子的法鞭,步练师直接劈手夺来,一鞭下去,血溅五步,直接抽断了国舅爷爱子镶金嵌玉的脊梁骨。
由此可见,盼她不得好死的,可远远不止薄将山一个。
如今步练师神秘复活,说得好听点是大难不死,说得吓人些就是欺君罔上——
这件事往大了讲,步练师可以再掉一次脑袋;这件事往小了讲,可以招得暗杀刺客来。
沈逾卿一眼看透其中关窍,手脚干净地给她处理了。
步练师心里好感大增,沈逾卿真是一只好猴。
薄将山双手交叉,抵住下颚,冲沈逾卿笑了笑,仿佛一位欣慰的慈父:“右丞果然机敏。”
沈逾卿此生圆满,猴叫一声,窜上房梁。
步练师:“……”
——薄将山到底给这小年轻下了什么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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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步练师偏过头来,“薄相国并不知道我复活一事?”
薄将山眉眼一弯,他模样周正,眉眼英俊,不发病的时候,笑容居然很有如沐春风的意思:
“我该知道吗?”
步练师皱眉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薄将山笑道:“看来步大人是真不知道。”
蔻红豆幽幽补充道:“令公,相国是真不知道。”
——停。
朝中多祸从口出,因此权臣开/口/交/谈,个个都是谜语人。步练师在天牢蹲了太久,又掉了一次脑袋,谜语功底早已生疏,只能抬手叫停:“……”
她眨眼之间,心思飞转,瞬息理出了两条信息:
一,薄将山并不知道她复活的内情:他是真不知道,步练师是如何复活,又是如何出现在这乌苏江边的。
二,步练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复活,而薄将山也清楚这事——啧实在是有点绕——就是说,他心中清楚,步练师自己也不知道。
沈逾卿从房梁上倒挂下来:“难不成是天公作美,给了令公第二次机会?”
步练师和薄将山异口同声:“不可能。”
“神鬼之说不可信。”步练师眉头一蹙,“步家祖坟可是在京畿之地,我要死而复生也是在自家坟头,为何会出现在这乌苏江?”
薄将山与步练师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了然,悠悠接口:“又恰巧撞上了我南巡。早上一分,晚上一刻,我与步大人都不至于相遇。”
步练师颔首同意,她这倒霉也倒得太有技术含量了些,稍微一个错差都不会撞上这薄将山。
——为何如此?
她与薄将山皆为权臣,嗅觉早已敏于常人,他们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彼此都嗅到了幕后推手的味道。
是谁安排了步练师的复活?
把甫一复活的步练师,安排在薄将山南巡之路上,这又是何意?
“两位大人,不如这般想。”
老人的声音沉稳庄重,仿佛悠然吟哦的古琴。
步练师眼皮一跳。
本来口吐白沫昏过去的连弘正,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老人气息沉凝庄严,眼神灼灼生光,像是一头壮心不已的老迈白虎,盘踞在步练师对面的太师椅上。
红豆的金针暂时压住了连弘正的老年疯病,眼下神志清明的苍髯老臣,便是薄将山手里,最为智慧的一张王牌。
薄将山收集工具人,可谓是眼光独到。步练师坐在连弘正对面,也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冷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三朝老臣的魄力。在老人沧桑睿智的眸光下,步练师还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小女孩。
“要想知道是谁救了步大人,就得清楚是谁杀了步大人。”
连弘正咳嗽一声,低哑问道:
“步大人,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落狱,又因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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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何而死?
步练师默了一默,她神色浸在阴影里不甚分明,声音倒是冷淡镇静的:
“自然是‘请诛步氏,以清君侧’。”
薄将山心里冷嗤一声。
看,这就是你忠的君;瞧,这就是你爱的国!
但此时的步练师嘴角紧绷,脸色苍白,背脊挺直;她像是被鹬盯住的蚌,被逼入死地的狼,竭力地绷紧了自己的尊严和体面。
薄将山又不愿真的看见她的眼泪,只能把话题顺着往下说:
“步大人是皇上的一把快刀。皇上被三柱国掣肘多年,早已有意削减柱国的势力;而步大人的‘连田策’,直接从田产入手,激怒了三位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