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今年南巡的钦差大臣,果然是个好相与的,但却不是个女臣:
  乃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薄大人。
  这也不奇怪。薄将山出身极为特殊,是有北狄血统的汉人;按照大朔律法,北狄血统的男子,出仕便是绝嗣:不许娶妻,不许生子。
  但大朔律对男子宽容多了:薄将山要是觉得裤腰带紧得慌,养姨娘、抬贱/妾、逛青/楼也是可以的。顶多御史台的老夫子骂一骂,皇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
  薄将山毕竟生理无比健康,总不能把人家当自家太监管教。
  是以,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往他房里塞点妲己貂蝉,事先分析薄将山的对女人的品味,通常会得出一个很恐怖的结论:
  跟薄相国来往最多的貌美贵女,好像是步令公。
  想想步练师那张冷脸,再想想她的断骨铁鞭,再想想在她手里栽过的贪官污吏……于是也没人打薄将山后院的主意,毕竟大朔也找不出第二个和步练师酷肖的女子来:
  薄相国,可能有那个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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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步练师的铁血手腕威吓多年,如今终于换了个人,梧州太守还不至于如此慌张:他事先也做了好一番功课,这薄相国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比步练师那母/夜/叉可要和善多了。
  但是——
  梧州太守傻眼了:“相国……这是不在?”
  他可是一大早就在码头上侯着,整个人都在雨里泡发霉了!
  留在楼船上的,乃吏部侍郎,百里青。
  百里青实乃薄家疯人院新秀,品貌才学俱是极佳(这个“品”有待商榷),翩翩公子往甲板上一立,端的是一派风流蕴藉:
  “陈大人。”
  各州太守与吏部侍郎,同为大朔四品官员,两人在凄风苦雨里相见,礼数倒也不多,梧州太守擦着冷汗切入正题:
  “百里大人,相国这是……”
  去哪里了?
  百里青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一般,从刚才到现在,一刻都没有变过:“陈大人,相国说,要随意走走。”
  随意走走,翻译过来,便是“微服私访,突击检查”。
  梧州太守心中头大如斗,脸上只能尬笑:“……”
  这薄相国,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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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梧州城郊。
  “窝里仙人板板,”沈逾卿目瞪口呆,“今天好逑大的雨哦!”
  步练师上气不接下气:“……”
  你知道还跑这么快?
  且说步练师一身荆钗布裙,撑着把笨大的油纸伞,在磅礴豪雨里艰难跋涉上来。沈逾卿也是一身便服,更加显出猴儿本色,在山间几个借力,就滴溜溜地翻过了山坡,仿佛一块长了翅膀的黑炭,还发出几声自由的猴叫。
  步练师麻了:“……”
  薄将山和沈逾卿,身手皆是一流,确实适合微服私访,侍卫、车马、随从皆是不用带。若不是步练师这个拖油瓶,薄沈二人怕是早就把这一带全部逛完了。
  蔻红豆幽幽地跟着步练师,仿佛青/天/白/日下飘着的鬼:“令公若是体力不支,我且叫相国慢些。”
  步练师回过头去,蔻红豆脸不红气不喘,走过湿烂的山泥时,活像是蜻蜓点过湖面——不用看了,这也是个轻功一流的,只有她步练师是认认真真用双脚在爬山。
  薄家疯人院高手遍地,连侍女都是个轻功高手,可见薄将山把挑老婆的心思,都拿去蛊惑工具人了。
  步练师性子要强,断然不肯示弱:“我撑得住!”
  红豆低头应道:“令公英明。”
  “……”步练师满脚泥泞,一身狼狈,怎么也看不出来英明,“红豆姑娘,你恭维人也要看场合。”
  红豆低头称是:“令公英明。”
  步练师:“……”
  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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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昨晚背上那个“薄”字,步练师给薄将山摆了一早上的脸色,薄将山说什么她都不应,二人全靠沈逾卿和蔻红豆传话交流。
  等步练师终于爬上山坡,薄将山已经和山间老农谈完了话,正施施然从柴棚里起身,朝沈逾卿问道:
  “钧哥儿,问令公喝不喝水。”
  钧是沈逾卿的字。沈逾卿回头朝步练师,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又重复了一遍:“令公,相国问你喝不喝水。”
  步练师扭头与红豆道:“我渴。”
  红豆复读:“令公回答说渴了。”
  沈逾卿复读:“相国,令公说渴了。”
  薄将山表示收到信号:“沈钧,把水瓢拿去。”
  综上所述,好一幅早期交流障碍驯服野生人类的画卷。
  本来步练师心里有气,是不想和薄将山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的;但薄将山说要体察民情,作为爱民如子的好官,步练师的脚就自己跟来了。
  步练师问红豆:“老农怎么说?”
  红豆复读:“相国,令公问老农怎么说。”
  薄将山摇摇头,比了个手势。
  红豆本想学着比个手势,但步练师终究没忍住,还是先一步答道:“这么便宜?”
  薄将山罕见的严肃:“对,这就是梧州的价。”
  “等等,”沈逾卿没跟上两人的交流,“什么价?”
  这也不怪沈逾卿看不懂。沈逾卿年纪轻,入宦晚,资历浅,和薄步二人不是同期,自然看不懂权臣之间不言自明的一套惯用手语。
  薄将山的这个手势,便是指当地粮食的价格。
  “等等,”步练师眨了眨眼,她昨日在薄将山书房翻过账册,此时各地粮价在她脑海里疾风骤雨地过了一遍,瞬间理出了一个大致图表,“怎么可能?虽说这梧州是吴江地区的良田福地,但……”
  ——这粮价也太低了些!
  沈逾卿的专长不在民生,此时听得一头雾水:“啥子,我懂不起,粮价低,百姓不就吃得起莽莽?”
  吃得上饭,还不是好事?
  步练师和薄将山同时乜了他一眼:傻。
  沈逾卿遭到了双重鄙视,默默闭上了自己的猴嘴:
  别说,相国和令公,还怪有默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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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逾卿出身世族大户,又在上京待得久,认知是典型的市民心态——粮都是买来的,这粮价低了,那不是好事么?
  可是这里是梧州,乌苏江边的粮食重地。这粮价一低,那官家收的就更低,这农民还要不要活?
  农民是一种很温和的百姓。只要没逼死大片的人,农民一般是不会造反的。如今粮价一压,梧州还算稳定,那是因为农户各家还有寄存,暂时饿不死什么人。
  但是——
  步练师心头火起,等粮吃完了,这农民手中无银,就只能卖地当佃农了!
  这事看起来复杂,实则很简单:
  ——背后有人在屯田,特意打压粮价!
  “附近世族,”步练师蹙眉道,“最说得上名号的,是哪个姓?”
  这题沈逾卿倒是会:“是‘胡’。”
  梧州胡氏?
  薄将山和步练师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天海戚氏的外族?”
  此事牵系到三柱国之一南衡公,那整个味道就变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薄将山和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四人便往山里深处走去,他们得走访更多的农户。
  沈逾卿突然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陡地换了个强调,又沉稳又寒冷。
  步练师不明所以,抬头一望,悚然发觉,山坡上站满了人,正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滚出去,”为首的瘦金牙阴阴地道,“外乡人。”
 
 
第8章 追凶寇   何人指使
  啧?
  步练师眉尖一蹙,话未到喉咙,便听见沈逾卿朗声笑道:
  “你就不是梧州口音,在这装什么本地人排外?”
  这句话一针见血,瘦金牙脸色一变。
  沈大猴儿负手而立,稳稳站定,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就是实在黑了些,但黑也有黑的俏法,不影响他是个英俊少年。
  “——还是说,”沈逾卿冷冷地觑着瘦金牙,嘴上却凉凉地笑了一声,“这里有什么东西,不方便给旁人看?”
  瘦金牙怒道:“休得血口喷人!”
  飒!
  四根银针从暗处疏忽掠出,刺破山间淡白烟霭,阴滑地刺向步练师一行人!
  不妙!
  沈逾卿眉毛都没动,眸光沉稳而凛冽,直叫瘦金牙出了一声冷汗。
  薄将山也没动。或者说这男人从刚才起就不在状态,百无聊赖地偏头欣赏着路边山色,神情里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慵懒。
  ——动的是蔻红豆。
  红豆姑娘右手一招,动作曼妙妖娆,像是舞娘翩然起舞;一眨眼的变数,红豆的指间就已夹着四根银针,针上碧色凄然,显然是淬过剧毒。
  红豆手腕一震,掌力催逼而来,四根毒针齐齐震出一声“嗡”,在山坡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下,硬生生地碎成了一抔粉尘!
  步练师眼皮一跳,心下恍然:
  窦氏太极?
  蔻红豆、蔻红豆、蔻红豆……步练师心思急转,薄将山的这个侍女,难不成是当年窦尚书的爱女,百年难见的女武状元,窦家太极传人窦蔻?
  ——这窦家于多年前就被满门抄斩,窦蔻早就被发卖到教坊司了!
  但是薄将山出手了。
  薄将山尚且能偷天换日,把连弘正从澹台大案中救出来;区区一窦家小姐耳,以薄将山的权势易如反掌。
  这窦蔻居然是被薄将山收作了贴身侍女?
  薄将山低声道:“步大人。”
  步练师心中一动,她不得不承认,两人针锋相对多年,先倒台的是步练师,这事其实也不能全怪三柱国。
  步练师心性高傲,最不喜结党群聚,多年来仍旧是孤身一人;而薄将山擅长笼络人心,如今的薄家疯人院龙盘虎踞,这个幕僚集团虽然疯了些,但是无比成熟出色。
  要换作先前的步练师,此时定是不屑一顾,顶多冷嗤一声“结党营私”;但现在步练师站在这山间泥地里,叫这群刁民团团围住,却有些明白了薄将山要张罗疯人院的用意。
  薄将山出身寒微,无所依凭,仰仗的完全是自己一身的本领。官场从来都是贵族的游戏,王侯多如狗,世族满地走,要想在朝堂拼出一席之地,处境之困窘,步履之维艰,可不是步练师这种高门贵女能够想象的。
  她是步相之后,又为曙后星孤,自幼起便是天子门生,倚仗的是血脉的尊贵,拿捏的是皇赐的权柄。
  这是投胎的幸运,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步练师看着脚下泥泞的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较于薄将山,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薄将山扬声喝道:“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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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步练师终于听见了。
  步练师陡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那群刁民已然冲下山坡,手持利器,喊杀过来 !
  瘦金牙尖声叫道:“一个不留!”
  步练师怫然大怒,当真放肆,对朝廷命官行凶,那可是连坐大罪,你全族的户口簿都不够死的!
  薄将山:“……”
  他算是看明白了步练师,此人虽然刚凛正直,但卸下那层铜皮铁骨,内里居然是个天真姑娘。
  眼下遇到刁民灭口,步令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和亡命徒讲大朔律法:
  ——你这么做是犯法的!
  薄将山感慨万分,满腔柔情:
  真的可爱,好想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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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步练师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薄将山眼里,已经可爱到了会被掐死的地步。
  ——眼下情况,她不用可爱,就要死了:“……”
  这群人打扮不过是乡野刁民,但个个拳脚功夫不错,沈逾卿和蔻红豆拦住了大半,但仍有漏网之鱼往步练师这边冲来,一把飞钩寒光凛凛,直往步练师心腑甩去!
  锵!
  永安八年造唰然出刀,青天白日里好似劈下一道雷;薄将山一刀截住了飞钩,飞钩上链接着的铁索哗啦一声,反而被他的刀身缴卷而起——
  步练师眼睁睁地看着甩出飞钩的那人,反而被薄将山拉扯了过来;薄将山面色如常,进步收肩,刀刃横甩,永安八年造平滑无阻地切开那人颈项,好比烙红的钢刀切开糯软的点心。
  刀似惊雷,血如飞虹。
  薄将山头戴斗笠,袍袖飞逸,反手持刀,刀刃见红。他在这弥天大雨里,像是一篇错落有致的长短句。
  薄将山悠悠抬手,步练师怔然回望,神使鬼差地没有避开,仍由他冰冷的手指,擦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薄将山还在笑:“红色真衬你,回头给你裁件红衣裳。”
  步练师面上发热:“少占我便宜,我才不跟蔻红豆撞衫。”
  薄将山这回真的被逗乐了,朗声大笑起来,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去,直接把背后偷袭的那人捅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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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逾卿身陷混战,听见背后笑声,不由得纳闷:“相国何故发笑?”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蔻红豆漠然地拧断了一人脖颈,随手把他扔到一边去,口中恭敬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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