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薄将山拿了主意。他亲自率兵突围,就近去搬援兵。
步练师睫毛发颤,闭上了眼睛。
她拿着的是战报,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作为大朔朝臣,她必须有勇气读下去。
步练师睁开眼睛,强迫自己读下去:
薄将山鸡鸣时分突围,在北狄包围圈中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配合上神机营的远程火力掩护,薄将山部队顺利地突破重围,前往就近的安息府借兵来援——
然而,薄将山没料到的是,安息府叛变了!
安息府将帅斩下了薄将山的首级,献给了北狄挛骶邪大可汗!!!
消息转瞬传至亓那古城周遭,北狄铁骑的包围大军。北狄人放声欢呼,立刻鸣镝告知,避缩于亓那古城内的大朔残兵,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薄将山死了!
你们的尚书省左仆射,当年叱咤沙场的薄都尉,已经被朔人杀了!
你们、不会有、援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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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步练师手持战报,双眼无焦,默立良久。
——哦,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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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身首分离,周琛重伤濒危,戚蓦尘接过了帅旗,扛起了大朔残军的指挥。
戚小将军的字迹潦草凌乱,笔锋犹劲:
“事已至此,末将无泪空流。华容愚钝,不知生路何处。然大朔残军三千,皆是血性儿女,岂能乞降于蛮夷……”
步练师的手指轻轻地发起抖来。
“末将自当先锋,血祭漠北大捷。”
“他日关西平定,山河无恙,百姓如闻金风震铄,自是我等铁甲残躯,九泉之下,为国庆贺。”
紫宸殿里,鸦雀无声。末了不知是哪位大臣,沉沉地叹了一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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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容!!”
步练师走下丹墀之时,人似乎被魇住了,脚下差点绊了一跤;言眉及时伸出手去,勉力扶住了她:“阿容?”
步练师依旧低着头,冕旒垂珠好一震颤动,遮住了她的表情。
言眉能感觉到步练师的手指,她的手是这么的冰凉,紧紧地攥住了言眉的手,像是溺水的旅人抓住了浮木;步练师应该是哭了,她的眼泪是那么的烫,言眉感觉自己手背都被烧出了几个孔洞。
言眉颤声道:“阿容,阿容。……”
“……”步练师张了张颤抖的唇齿,“阿眉,……我,我怎么,我怎么什么都做不了?”
她站在这权力巅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总以为天下之事,在自己面前,定有转圜之机。如今这一迭战报传来,生死阴阳早已落定,步练师这才发现,自己是何等的无能为力。
她只是内政之臣,并无熊韬豹略。关西战事胶着复杂,步练师连看明白都很难做到,更别说插手其中……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
我怎地如此没用?
——我与闺中妇人,究竟有何区别?
言眉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她的嗓子里像是梗着一块寒冰,久久都发不出声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无坚不摧的步练师,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薇容,”言眉喃喃道,眼泪簌簌而下,“你做得很好了,你已经……很强大了。”
步练师恍惚问道:“我该怎么办?”
“……”言眉只能摇头,她伸出手去,与步练师五指相扣,“我们一起,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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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巷,言府,小祠堂。
言眉站在言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垂眼冷冷地看着供桌上的长剑。
剑身修长,花纹明晰,一面蛟龙腾飞,一面凤凰展翅。北斗七星点缀其间,对应天之星象;恢弘皇气顺着刃尖流淌,在剑锋处眩开明锐的十字光。
此为,“尚方剑”。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上打昏君,下斩乱臣。自大朔开国以来,尚方剑共有三把,这其中一把,便供奉在世代忠良的言家。
“言盈盈不肖,委身权贵,自甘堕落,乃言家大耻。”
言眉跪立在蒲团之上,双手抬起尚方剑:
“今国有难,特请此剑,以证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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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十六年,北狄越过长城,进犯大朔西北。西北战况胶着,战线犬牙交错。
朔朝北伐大军,大败于亓那古城。因为安息府阵前倒戈,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被斩,北狄人悬挂其首级以慑天下。从此大朔接连兵败,北狄铁骑势如破竹,一路攻向帝都上京。
长乐十七年,北狄大军列阵掖水,刀光如云,箭矢成林,直逼上京而来!
紫微城乌云罩顶,太微城静如坟冢,上京城人心惶惶。
静、静、静。
很多人都在想,大朔朝的国命,是不是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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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风躁动,重云压城。
步练师面色如常地在太微城当值。
中书省鸦雀无声,舍人们面面相觑,都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起码是穿着官袍死的。”中书侍郎倒是看得挺开,这个胖大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哎,九泉之下,我们说不定能碰见林尚书……”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好笑么?”
中书侍郎讪讪地收声:“哎……”
步练师以袖掩口,笑了起来。中书侍郎和中书舍人们面面相觑,都跟着大笑起来,其中更有鹤发白须的老夫子,不顾仪态,纵声大笑,双目饮泪。
文死谏,武死战。太微城的这群文臣,最硬的也只剩下一身骨头了,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
……
幼娘进来的时候,璎珞正命令侍女,把白绫悬在房梁上。
若是上京失守,帝都沦陷,北狄入城,璎珞便悬梁自缢,捍卫周皇室最后一线尊严。
“——‘士死国,妇死节’。”璎珞冷冷地皱着眉头,“本宫虽然下嫁沈家,但仍是大朔的公主。你不必多事。”
幼娘错愕片刻,露出一个笑来,温婉又谦和:“幼娘不来和公主说这些。”
幼娘侧脸抬手一招,身后仆人次序而入,呈上清一色的兵器:
“幼娘是特地来知会公主,沈府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璎珞愣了愣。
璎珞扭过头去,闷闷道:
“……我好像知道,沈钧那厮,为何这么喜欢你了。”
……
“娘!娘!——”
周瑾急急地追了出来:“母妃!!”
戚英银铠披挂,铁靴霍霍,倒提长/枪,朗声怒道:“不必再拦我!!我戚家儿女,浪里白龙,哪里做过缩头乌龟?!都说北狄胡儿善战,那我戚英亲自去会会!”
“不是,不是,”周瑾急得直咬舌头,“儿臣是说——”
——吱呀!
吴王府大门霍然敞开!
戚英和周瑾齐齐一愕,一同转过头去。吴王府仆从率先反应过来,齐齐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
周泰站在门口,脸色淡漠,负手而立:
“爱妃,要去哪里?”
戚英身着战甲,不必下跪。她看着周泰,声音嘹亮,不卑不亢地答了:
“自是去杀胡虏!”
杀一个赚一个,杀一双赚一双!
“不错。”周泰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正好,我们同路。”
戚英陡地一静,面色愕然,怔怔地对上了,天子含笑的目光。
戚英恨了周泰太多年,怨了周泰太多年。
以至于戚英自己都忘记了,当年在皇家围猎上,她戚英一马当先,是天子策马直追上来,把一朵石榴花簪在她的鬓角上。
当时的周泰,潇洒恣意,明朗张扬,还真像一头蛟龙,能破长风万里浪:
“巧了,戚少帅,你与朕同路!!!”
他大笑起来,挽弓射箭,射落了天上的飞鹄。
当时戚英还是个少女,心说皇上确实有匹好马,这马蹄踏得真快,都快把她心跳踩碎了。
……哦,是了,是了。
戚英心中恍惚,是她恨了太久,以至于都忘记了,她戚英曾经爱过他。
戚英伸出手去,握住了周泰的手。
“——陛下,”戚英低声道,“北狄十万之众,上京兵力空虚,此战必不可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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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垂眼,眸光窅深,定定地看着她。
戚英愕然道:“陛下?”
周泰突然低下头去,亲了戚英脸颊一记。
——周泰发起神经病来,比薄将山还要突然。戚英错愕万分,要不是手腕还被周泰攥着,她已经转身想跑了:“……”
戚英恼羞成怒道:“陛下!!”
“爱妃,宽心。”
周泰淡然一笑,气度从容安定: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才是大朔天子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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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十七年,永安帝周泰,携贤妃戚氏,率五位重臣,亲临掖水南岸,直面北狄十万大军。
朔史记载,当时周泰一人上桥,与挛骶可汗会晤,斥责北狄不守信义。
当时上京兵力,仅有千余之众;而周泰面对十万北狄铁骑,硬生生地骂出了百万雄师的底气。
步练师正在五臣之中。彼时步练师与同事对视一眼,各自掏出了备好的早点,边听边吃,神色悠哉。
周泰骂累了,抢了步练师一个烧饼,张口咬了一大块,在道德制高地指指点点:“挛骶邪,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挛骶可汗:“……”
这一代的北狄人,对大朔天子周泰,那是刻在骨里的畏惧。先前周泰率兵亲征北狄,火神铳横扫整个草原,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风克勒”之名威震四方……这些风云往事,根本不遥远,也只是十几年前。
如今周泰宝刀未老,锋芒遍隐,更先威严。
挛骶可汗站在历史的转角,面对天子的凛凛声威,不由得惊疑起来:
周泰的底气是什么?
俄顷,四面八方,鼓角齐鸣,声若奔雷!
援军接踵而至,风樯阵马,云涌飙发,似有百万雄兵,向掖水北岸包围而来!
如果此时,挛骶可汗头脑冷静一点,或是他并不是这么惧怕周泰,其实并不难发现,这些援兵加起来,也不过是北狄铁骑的零头。
但是挛骶可汗偏偏惧了。
北狄大军偃旗息鼓,收兵整顿;周泰咬着烧饼,扭头回了上京。
戚英一背都是冷汗,她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也是后悸不已:“陛下,北狄人当真会撤兵?”
“会撤兵,会议和。”周泰镇定自若,悠容淡逸,那般惊险的表演,天子额角竟没有一滴冷汗,“若是北狄进献公主议和,那就嫁给瑾儿好了。”
戚英愕然道:“陛下怎地如此确定?”
“——爱妃啊,”周泰大笑,“朕乃天子!”
天意?我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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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出自司马光《资治通鉴》。
*2:“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出自《荀子·议兵》。
第50章 【特别篇:白头偕老】 一地鸡毛……
天启十一年, 漠北大草原,回亓那王庭。
薄将山笑得没站稳,索性蹲下去接着笑:“哈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恼羞成怒, 一拍小弯刀:“你再笑!!”
“……不笑了,不笑了,”薄将山摆摆手, 还是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怫然大怒:“薄止,我这个秋天都不与你说话!!!”
步练师怒气冲冲地走出汗帐,——俄顷又拐了回来, 把特意留给薄将山的嫩羊腿,揣进怀里收走了:
就不给你吃!
“爹,”窈窈的马这才迈过岗哨,闻声往汗帐方向骑来, “你怎么又去招惹娘?”
“你娘分不清马肉和鹿肉, 被波斯人骗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薄将山格外快乐地捡起小弯刀, 从烤羊上切下一块肉来,“——闺女吃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窈窈眯着眼睛, 面色冷淡:“……”
这老男人的快乐还真简单。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鹰隼直冲云霄, 羊群漫遍草地,又是一年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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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一上年纪, 就格外记仇起来。因为薄将山嘲笑她——嘲笑了一个下午——她被波斯奸商骗钱的事儿, 步练师愤怒地写进了记仇本里,整整半个月都没搭理薄将山。
薄将山探过头来:“媳妇儿?”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坐在胡床上,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