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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眉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的尚方剑,她带着这道凄绝寒冷的剑光,飞身扑进周望的怀里。
这是言眉第一次拥抱他,如此主动,如此决然,如此……真心。
以周望的身手,言眉的动作,其实无比地迟钝。
但是——
这是言眉。
言眉终于愿意拥抱他,周望又怎么会躲开呢?
这是言眉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拥抱他。言眉把尚方剑刺入周望的心口,再用全身的力量把剑身撞进去。周望展开双臂,热忱地拥抱,自己最心爱的女孩。
“盈盈,盈盈,……”周望咳出一大口血来,“盈盈,我的好盈盈……”
言眉被他死死地圈在了怀里,浑身骨骼像是碎了一样地疼。周望发狠地抱着她,像是他只要不松手,就不会失去她:
“盈盈啊……盈盈啊……”
言眉面色寒冷,眸光凛冽,无动于衷:
“周云讫,我恨你,我恨毒了你。”
周望看着她的脸,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已是强弩之末,嘴角漫溢出大股的血,但神色却畅快无比:
“你最好……你最好一辈子,这一辈子都记恨我,老了……老了还要恨着我,哈哈哈哈哈哈……”
言眉冷冷道:“我不会的。”
周望一愕。
步练师突然反应过来,惊惶地大喊道:“拦住她!拦住她!快拦住阿眉!!!”
言眉反手拔出匕首,在周望惊恐的眼神里,往自己喉咙扎去!
她终于报仇了。
她终于,终于,终于做了,周望最恐惧的一件事:
让周望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世间最后一个珍视之人,是怎么死在他面前的……
惊雷奔涌,雨声磅礴,步练师的痛声悲呼,掠向乌云罩顶的上京苍穹:
“阿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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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儿快步上前,好文秀一小姐,此时竟不顾仪态,放声大哭起来:
“——好你个步薇容,还知道活着!!!”
步练师笑着告饶:“哎别打别打……”
“锤死你!锤死你!”眉儿一顿乱拳,好似猫猫打架,“老天爷算是长了回眼,道你也是不该死的!你这番重生,天大的事,也不知送封信来,我还是上朝时才知道的!锤死你锤死你!”
……
“瑾哥儿可是我教出来的,”步练师矜持地一撩鬓角,从鼻子里哼出气来,“言端公,多夸夸,我就爱听御史夸人。”
言眉怒道:“呔!吃我砂锅大的拳头!”
姐妹相处就是活泼,转眼间两人又开始野猫打架,互相对拳。
言眉笑得花枝乱颤,滚到步练师怀里,口中叫道:“还是跟你待着舒心,我不去上朝了,你养我罢!”
……
步练师恍惚问道:“我该怎么办?”
言眉只能摇头,她伸出手去,与步练师五指相扣,“我们一起,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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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飞身扑去,捂着言眉的脖颈,抱着她跌跪在地。
鲜血如泉,迸涌四流。步练师怎么按着伤口,都止不住血,步练师惊恐无比,泪飞如雨:“太医!!太医——!!!”
言眉睁着眼睛,看着步练师,依稀是笑着的。
她伸出手来,钻进步练师的掌心。言眉真是小啊,步练师与她五指相扣,只感觉手里攥着一小块没有生气的寒玉。
步练师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
你报复了周望,也痛罚了我啊……
“对不起”,言眉发不出声,艰难地比着口型,“对不起,是我”……
一直以来,都是我,都是在通风报信。
是我把你的行踪,通通汇报给了周望,无论是你怀孕的消息,还是你亲自动身去晋州,调查春榜一案……你之所以身处险境,受制于薄将山,都是我,都是因为我。
都是我。
我言眉一生,罪孽深重,上愧于天,下怍于地,哪里有脸面,再苟活下去呢?
“没关系……没关系……”步练师痛彻心扉,嘶声哭泣,“没关系,阿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的苦衷,我知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你的不得已。我没有怪过你,阿眉,从始至终,我们都是好姐妹,我们不曾分离……
“不要离开我,”步练师哽咽难言,语无伦次,“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恨周望”,言眉看着步练师,又像是看着远方,慢慢地做着口型,“但我更恨自己”……
——我言眉这一生,最恨的是我自己。
言眉神思恍惚,走马灯旋转不休,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小少女,和步练师手挽着手,嬉笑打闹着绕过宫墙。
这一辈子,她的手绢没有被风吹出去;这一辈子,她没有遇见当时的东宫太子……
好啊,真好啊。
她们五指相扣,并肩谈笑,影子交叠在一处。
我们一起,我们一起……我们是一起的,永远都不会分离。
真好。
第52章 金瓯碎 上京沦陷
入秋初雪, 寒霜重降。
大朔边境,玉门关,丝绸驿道。
“赫玛其玛, ”北狄老妇用肩膀顶开兽皮帘帐,把切好的羊肉与羊奶端了进来,“看在狼神的份上, 您不要与可汗置气,多少吃一些吧……”
赫玛其玛,在北狄语中,便是“首领夫人”的意思。老妇知道这位中原女子, 乃是可汗心尖上的人物,饮食起居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这厢房之中,只剩下了一条手臂!
啪!
杯碗盘刀摔了一地,老妇骇得连连退后:“狼神啊……”
这位中原女子, 长相文弱, 性格暴烈, 一路上不知逃脱了多少次,守卫们无奈之下, 只好把她的右手铐在了炕脚上。
然而——
她居然用分食羊肉的小刀,把自己的手臂切了下来!!!
“……”老妇想起可汗的死命令, 脸色与死人一般苍白,“赫玛其玛逃了!赫玛其玛逃了!!快把她找回来, 要是让可汗知道了……”
可汗一怒之下, 我们都得被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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挛骶邪抬起双眼,远眺上京,神色像是冰湖与冷月。
北狄王庭挛骶氏,在关西的传说里, 乃是魔神的子孙后代。挛骶邪长发雪白,恍如冰雪瀑;眼瞳深红,犹似丹砂血。他身形高大,体格剽悍,英俊强健,上京已是深秋寒夜,泼天的怒雨凄神寒骨,浇在他曝露的胸膛上,挛骶邪竟然也不觉得寒冷。
他不是柔弱狡诈的中原人。北狄挛骶氏,是魔神的后代,狼神的信徒,能在严冬里与巨熊搏斗的勇士。
挛骶邪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大朔帝都。
当他还是小可汗的时候,曾经作为北狄的质子,来到这座陌生而繁华的城市。这里丝绸盈楼,这里珠屑铺街,这里的人用炭火把严冬烧成暖夏。当挛骶邪随着宫人走进紫微城时,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般恢弘瑰玮的地方,关西神话竟描摹不出它万分之一的雍贵神奇。
这里是整个东方的中心,这里是伟大帝国的心脏,这里是大朔王朝的上京。
在这里,挛骶邪失去了深爱他的阿姐;
在这里,挛骶邪遇见了他深爱的阿娴。
山海翻复,星霜屡变。如今挛骶邪身为北狄可汗,带着十万铁骑兵临城下,用血与火敲开上京华丽古朴的城门。
唳!
鹰声飚掠,猛禽飞降,一头白鹰落在挛骶邪的肩膀上。
挛骶邪收到讯息,唰然抽刀出鞘;刀身饮着一道凄厉的电光,猝然破开万万里的长风,刀尖直指向——
日出东方,帝都上京!
挛骶邪站在暴雨之下,身处狂风之中,好似魔神亲临人世,浑身都缠绕着死意与腥气: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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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十七年,东宫意欲谋反,勾结北狄异族;北狄人自密道出兵,直奔上京城下。
由此,“卫京之战”爆发。大朔举国震恐,四方府兵火速疾援,然而时节已入寒秋,大朔北境多处雪封冰阻,援兵迟迟不至……
时间!
时间就是国命!!
若在日出之前,北狄攻下皇城,挟天子以令四方;那么江山易主,舆图换稿,胡人入关,整个中原都是北狄人的跑马场!
届时,大朔之人,无人有家;届时,大朔之人,无人有国!
所有人都是丧家之犬,所有人都是亡国之奴!!!
日出之前!在日出之前!就在日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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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上京,太微城。
百里青无奈笑道:“又是令公的主意?”
与梧州抗洪那时一样,每一个仍在岗位上的官员,都会分发到一块刻着姓名的木牌。
“听到外边的声了没?毛焦火辣,城破那是早晚的事。”沈逾卿吩咐着下属,把尚书省的重要簿册,堆在天井里一把火烧了,“挛骶可汗一进城,定是直奔大明宫,届时挡在路上的太微城……”
太微城的官员,又能在北狄的铁蹄下,苟活几条性命?
所有还在当值的官员,一脚已经踏进阎王殿里了。
在手腕上系个记名木牌,就是为了方便家属认尸,死后不至于被野狗叼去罢了。
“……”百里青看向沈逾卿,“你不回家看看?”
“——我就是从家里来的。”沈逾卿低头整理着书册,“我爹嚷嚷着要去守城,我娘忙着念佛诵经,我婆娘……”
沈逾卿想起了幼娘,表情不由自主地明朗了些:
“她很好,我放心。”
百里青笑得很僵硬:“……”
有老婆了不起么!!
“——”沈逾卿抬起眼睛来,“你是知道了?”
百里青懵然:“我该知道什么?”
沈逾卿定定地看着他:“你的生母并非百里夫人,乃户部尚书白有苏,你知道么?”
百里青不由错愕,他这点儿身世秘辛,薄家疯人院都知道。白尚书这么温婉娴静的一个人,年轻时竟有一段风/流/韵/事,百里青自己都不怎么能接受,他的生母居然是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尚书省同事。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谈起这一出八卦?
沈逾卿的神色很肃穆:“那你可知,你生父是谁?”
百里青当然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出身没什么兴趣,也从来没想过借着他那个有权有势的娘,攀附上哪一门好差事。
能被相国赏识,在相国身边做事,百里青已经相当知足了。
沈逾卿闭眼。
——薄将山在北伐之前,特意嘱咐过沈逾卿,“若到危急存亡之时”,就让百里青知道他的身世。
当时沈逾卿听得一头雾水,睡觉都在抱着老婆琢磨,什么是“危急存亡之时”?
现在看来,相国何等雄谋大略,料到北狄会攻进上京,大朔正在危急存亡之时。
若沈逾卿还是个小年轻,只会顾着崇拜相国的智谋;而今时不同往日,沈逾卿在宦海中浸泡日久,只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寒冷。
在战火里摇摇欲坠的上京,好比一面巨阔无畴的棋盘,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棋子。对弈人正在静静地俯视着众生,一念之间便是一个人的生死,一家人的祸福。
相国,你真的死在,暴风雨的前夜了吗?
相国,是你吗,是你在下棋吗?
——那我们是什么?我们这些忠于你的年轻人,是你的棋子,还是你的工具?
沈逾卿不敢想下去。
他现在只能站在百里青面前,照着薄将山的嘱咐,一字不差地做下去:
“你的母亲,是户部尚书,白有苏;”
“你的父亲,是北狄可汗,挛骶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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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战鼓声歇,兵戈声止。护城河里漫溢着鲜血,铁甲残躯飘摇着火焰,大朔的旗帜在熊熊烈火里,化为一抔死灰飘去。
像是这个王朝的劫灰一般——
上京城破了!!!
北狄狼兵欢呼着冲进上京城!
号角声凄厉,马蹄声躁烈,野蛮再一次战胜了文明。
长乐十七年秋,守城将士全军覆灭,京军都统举家自尽,由此上京城破。北狄铁骑冲入上京,屠戮百姓,劫掠商贾,惨声不绝,伏尸遍野。
朔史称作,“长宁大耻”。
上京世家,难逃此劫。建安巷言府,前御史大夫言正自焚,在烈火里捍卫了清流言家最后的尊严;明玉巷步府,北狄狼兵洗劫一空,步家祠堂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