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猜测道,当年这些胡人,是接到了可汗的命令,要他们在步府里,找出步练师的亲生女儿来。因为挛骶可汗,此时已经得知,薄将山并未身死的消息……
·
·
【注】
*1:“上疆场……郊原血”出自毛/泽/东《贺新郎·读史》(标点符号有改动)。
第53章 生何欢 豪赌开始
哒哒哒哒哒哒——!
雨急, 风急,马蹄急。
车轮飞转,骏马狂奔, 乱泥四溅。惊雷怒雨,枝叶颤瑟,源源不绝的黑影掠入深林, 朝着前方的马车暴拥疾卷而来!
猎猎猛风声里,似有雄鹰长唳,这是北狄人特有的呼哨:
“活捉那个女童!!!”
意鹊抱着窈窈,僵坐在车轿里。
令公的料想是对的。自令公进宫不到半个时辰, 步府在喊杀声里付之一炬。来自各方的人马,都在搜寻窈窈小姐,他们不惜掀起明玉巷那三尺方的地皮,也把这个小小的女孩给找出来。
——外面, 外面,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窈窈不过是令公的私生女, 这个小小的女孩,如何会成为各方势力的争夺目标?
意鹊一颗心寒到了底: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步练师并没有料到北狄真的会攻入上京。如今令公给的众多地址, 有的已经被北狄人占领,有的已然人去楼空, 有的干脆是被战事波及,在黑/火/药的爆炸里沦为一片火海……
——意鹊心乱如麻, 冷汗如雨:北狄人就快追上来了, 她却不知要逃去哪里!!
她现在要带窈窈小姐,逃到哪里去才好?
窈窈扯了扯意鹊的衣袖。
意鹊愣了愣,低下头去,窈窈正鼓着腮帮子, 用力地把糕点咽下去。
意鹊面色愕然 ,小姐这就饿了?
意鹊是看着窈窈长大的。比起整天忙着处理家国大事的令公,意鹊才是陪伴窈窈最多的那个人:窈窈的饮食起居,无不遵循名门规矩,哪有半夜就饿了的道理?
窈窈又看了意鹊一眼,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点心来,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去。
意鹊突然明白了:
……窈窈小姐,在安慰她。
窈窈曾经高烧不退,整天吃不下东西。意鹊急得形容枯槁,两鬓花白,整夜守在窈窈的床头不曾合眼。令公听闻此事,请旨求来御医,窈窈病情这才有了起色,终于能慢慢地喝粥了,意鹊激动得放声悲哭,还吓了窈窈老大一跳。
窈窈误会了。小女孩似乎是觉得,自己吃下东西,就会让意鹊高兴;所以眼下窈窈见意鹊愁眉不展,就特意在意鹊面前吃糕点,试图让意鹊开心起来。
——多么幼稚又诚恳的真心。
意鹊哭笑不得,话未说出口,眼泪却先一步落下来:“……”
小姐啊……窈窈小姐啊……我的好窈窈啊……
意鹊出身低微,遇人不淑,命运这般糟/践下来,她这颗心早就凉透了。意鹊对男女之情绝望,只是感念令公的恩德,这辈子要好好伺候令公,求一张草席裹尸罢了。
而窈窈的出现,对于意鹊而言,像是干涸的田地等到了它的雨露。
意鹊看着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的女孩儿,在自己尽心尽力的照料之下,从皱巴巴的小小一只,慢慢出落成粉妆玉琢的好模样;她这一颗蒙在风霜里的心,似乎也跟着鲜活了过来,感觉人生都有了盼头——
令公先前问意鹊,问她跟在自己身边,到底想要什么?
——她想看着窈窈长大;她想看着窈窈成人;她想看着窈窈幸福安乐一生;她甚至不需要窈窈记得她。
意鹊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小奴才。意鹊只是想看着……看着……她能站在一旁看着窈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怎么事到如今,连这点小小的念想,都是奢侈的幻梦呢?
“小姐,小姐……”
意鹊的手指冰凉无比,发着颤按在窈窈的脸上。窈窈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明明还是个稚气的雪团子,气质却有了几分清冷脱俗,不知是随了母亲还是父亲。
“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意鹊出声哽咽,眼泪扑簌,眼神却愈发坚定,“……小姐……我的小姐啊……”
我的好窈窈。
我的好女儿。
·
·
幼娘睁大了眼睛,脸色唰然变得惨白。
沈府的护院家丁,皆被这不速之客,狠狠地震了一惊。
意鹊跪在枯草里,低垂着脑袋,表情柔和又安详。
她漫身是血,皮开肉绽,背上插满了箭矢,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却像是一面箭靶。幼娘踉跄着走近,这才看清楚了意鹊,她的耳朵都被削去了一半,连带着右手手掌也不见了。
但意鹊怀里的女孩却毫发无损,像是冰雪雕琢成的偶人,在血与火的噩梦里沉沉地睡去。
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意鹊一个身手粗浅的村妇,是如何在北狄人的围追堵截里,把窈窈完好无损地带出来的。
但是意鹊偏偏做到了。
她抱着安睡的窈窈,跪立在沈府的园林乱草里,心满意足地坠入永眠。
·
·
惊雷狂雨,烈火残躯,血漫城池。
哭喊的孩童,尖叫的妇女,战死的青年,燃烧的老人。
金乌西坠,这是一个帝国的黄昏;金瓯碎裂,没有人可以在国难中幸免。
会有谁来拯救这个国家?
会有谁来拯救这片大地?
会有谁来拯救千万生民?
日出之前!就在日出之前!就在日出之前,一切皆有答案!!
·
·
紫微城,大明宫,紫宸殿。
一张地图陡地铺开,平摊在了御书案上。
周望起兵突然,谋逆迅速,先发制人地将周泰软禁在紫宸殿;而几个时辰过后,周望血溅五步,叛军尽数围剿,周泰站在紫宸殿中,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周泰面色疲惫,眼神淡漠,步练师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枯槁的样子。
被悉心培养的长子咬破了喉咙,周泰会是怎样一番作想呢?
然而眼下的时局,容不得周泰矫情。
“现在北狄人已经攻向宾耀门。”周瑾半肩浴血,浑身都是寒气,“ 儿臣已经下令,放弃太微城。”
紫宸殿内,群臣噤声。
北狄人已经打到紫微城脚下了,那大明宫离沦陷还会远吗?
“微臣不懂兵法,但也明白人多就能欺负人少的道理。他们迟早会攻破紫微城,这没什么好分辨的。”步练师率先打破沉寂,她声音冷冽清晰,好似在紫宸殿里撒了一把泠泠寒玉,“只是时间问题。眼下八方府兵来援,最快也要日出之后;北狄人也知道厉害,他们一定比我们着急,要抢在日出之前拿下大明宫。”
——然而问题在于,紫微城如何撑过到日出?
紫宸殿再次沉默了。
丁铃铃铃——
西风乍然卷起,殿前风铃晃动。
步练师回过头去,眸光深深,倏然展颜:
“恭喜陛下,天佑大朔!”
周泰看向步练师:“薇容此言何意?”
“雨停了,刮的是西风!”步练师朗声道,“而北狄所在的宾耀门,乃是紫微城东门!”
周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令公言下之意,是……”
步练师一压眉宇,眸光灼灼:
“此乃相国《六策》之计:‘敌位下风时,火攻可破也’。”
·
·
北狄将领仰首向天,面露奇色:
“大汗,有东西飘过来了!”
挛骶邪长眉一皱,抬头远眺而去。西风卷地而起,紫微城上空出现了大片大片的……
云?
姚黄魏紫,五彩缤纷,这是云彩么?
不,不,这是——
绸缎?
紫微城各处宫殿的帷幔,被上千宫人联结在一处,顺着西风飞出宾耀门之外!
有北狄族长嗤笑出声:“朔人这是山穷水尽,指望用一堆破布,来绊倒北狄勇士的马蹄吗?”
北狄兵卒闻之,纷纷哄笑起来。
挛骶邪抬起手,众将士随即安静,其中一位北狄将领奇道:“大汗,怎么了?”
挛骶邪死死地盯着天空,缓缓向下飞来的帐幔:“你们不觉得,特别的香?”
香?
北狄将领翕动鼻翼,他也闻到了一股浓香。这一大片帐幔顺风飞来,好似一剪火烧云;与此同时伴来的还有一股浓香,以至于这片帐幔慢慢向地面坠来时,就像是一座花圃拍在了地上……
挛骶邪瞳孔骤然一缩:
不对!!!
这是……这是——这是为了掩盖,帐幔的另一股味道!
火油的味道!!!
·
·
步练师眸光凛冽,表情冷漠,厉声喝道:
“放箭!!”
唰!!!
角弓怒张,百箭齐发!
紫微城的禁军装备着最精良的火/弩,这些飞箭上配置着火/种与黑/火/药。箭矢在高速飚掠之下烈烈燃烧,乍然间这上百支飞箭,犹如上百颗天降陨星,各自拖曳着熊熊燃烧的尾羽,朝着宾耀门前瀑落而来!
哗——!
火烧箭接触到帐幔,当即点燃了火油;大片的帐幔爆燃而起,此时真的化为了火烧的云朵,朝着北狄大军劈头盖脸地拍下!
挛骶邪放声喝道:“退避!全军退避——!”
大朔的火油不可小觑,一旦沾身就难以扑灭,北狄勇士只能活活烧死!
这是谁想出来的计策?!
——难道现在的紫微城里,还有挛骶邪没见过的帅才?
挛骶邪深红色的瞳仁,激溅出惊电一般的眸光,仿佛穿越了数十层的宫墙,恶狠狠地蛰在了步练师的心上!
步练师浑身一震,汗毛竖起,像是被一条饿狼盯住了喉咙。
周瑾吓了一跳:“小娘,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幻觉。”步练师摇头道,压低了声音,“云潇,知会右丞,该动身了。”
眼下暴雨出停,地面潮湿泥泞,这些帐幔就算沾满了火油,也燃烧不了太久……只是缓军之计,算不上什么有排面的小把戏。
步练师的真正目的,是让生性多疑的挛骶邪再起疑心,这紫微城里还有胸有成竹的帅才!
接下来——
步练师眸光冷肃,面容阴沉:
——让百里青,去见他的生父,挛骶邪。
这是步练师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好姐妹,推进赌桌的砝码里。
第54章 薄将山 想我了没
平旦时分, 宾耀门前。
暗夜黑沉,炬火燎天。几道身影披挂着沉甸甸的夜幕,出现在了北狄可汗挛骶邪的面前。
挛骶邪斜靠主座, 坐姿慵散,气度浑弘,好似一头犯了春困的猛虎。他撩起银白色的眼睫, 淡淡地看向来人:
“你是?”
“——周瑾。”来人抬手摘下兜帽,露出白净文秀的脸来。四面都站着彪悍的北狄勇士,他好似站在群狼的中央,脸色却平静得像是北邙山顶的天湖, “本王排行第九。”
挛骶邪淡淡地一哂:“九殿下。”
“告诉我,”挛骶邪双腿交叠、十指交叉,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周瑾,“我有什么不杀你的理由?”
北狄可不讲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礼数。如今北狄已经打到了大明宫前, 什么脸面都已经撕破了;据说太子周望已然血溅五步, 那么大朔皇帝一定不介意再死一个皇子。
这等累卵之危下, 居然还有皇子敢来见挛骶邪;这不得不让北狄可汗,正眼打量了周瑾片刻。
挛骶邪一眼看出他是个练家子。周瑾身段清瘦, 颀长挺拔,站坐皆有一道轴心, 是位典型的中原剑客;然而周瑾并未佩戴兵器,腰间空空如也, 不卑不亢地看着挛骶邪:
“可汗, 本王,向您介绍一个人。”
“哦?”挛骶邪一扬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兴趣?”
周瑾淡声道:“白有苏。”
挛骶邪陡地一顿。
——提她做什么?
白有苏已经被他掳回了西北, 大朔还有什么能拿捏他的人?
“当年白尚书好胆色,一人一马追去关外,就是为了与可汗私定终身。”周瑾眸光冷淡地觑着他,“然而可汗却娶了波斯公主……白尚书愤然出走,回到关内,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挛骶邪寒声道:“你想说什么?”
周瑾直奔主题:“当年白尚书已有了身孕。”
挛骶邪脸色未动,眼神已经变了。
“她与父母极力斡旋,也要生下这个孩儿。在白老大人的让步下,这个男孩顺利出生,只是未足满月,便与生母分离。他被送去了附属白氏的小族,由百里氏照料抚养。”周瑾静静地觑着挛骶邪的脸色,“百里夫人膝下无子,得此子如获至宝。这个男孩很聪明,很上进,小小年纪,便能高中榜眼,如今在尚书省当职……”
挛骶邪猝地打断了他:“我儿现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