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眉喃喃道:“好浪漫啊……”
步练师喃喃道:“好臂力啊……”
挛骶邪低下头去,言眉捂住嘴,比正主还激动:“哦莫,哦莫莫莫,他们要亲了,他们要亲了!!!”
步练师去遮她的眼睛:“你不许看!”
“太狡猾了!”言眉也去遮她的眼睛,“你也不准看!”
于是两人又开始对拳。这动静惊动了白有苏,白有苏抬眼一看,恼得满脸通红:“喂!你们两个没羞没臊的坏东西……”
挛骶邪趁她不备,咬了她嘴角一记。
白有苏愣住了:“……”
步练师和言眉也看傻了:“……”
挛骶邪大笑起来,一夹马腹,白马飞奔,春风骀荡,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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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挛骶邪的马跑远了,步练师和言眉还在震惊之中,脸颊连着脖子都是红的。
言眉喃喃道:“……他、他们要生男孩还是女孩啊?”
步练师喃喃道:“反正不要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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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有苏还记得那个春天。满城桃花云蒸霞蔚,迎面春风和煦如斯,挛骶邪带着她,飞驰在无畴的春色里。
只是她太年轻,太青涩,太稚嫩,只顾着低头害羞了,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她人生里最花团锦簇的春天。
当时白有苏真的幻想过,自己会嫁给爱情,到苍莽的西北去,到广袤的草原去,到烁金的大漠去……只要挛骶邪握住她的手,到哪里她都不会怕,到哪里都是她的家。
太傻了。
……太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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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西北边境。
战鼓如雷,杀声震天。
百里青喝道:“当心!!!”
金石声唰然响起,刀身掠起一道淬烈的光华,百里青拔刀出鞘,扬刀便斩,几道流矢一分为二!
身法利落,出刀狠绝,白有苏失神一瞬:“谁,谁教你的刀?”
“哈?”百里青反手收刀,“那自然是相国大人——”
是了,是薄将山。是北狄王庭出身的薄将山,才会教出和挛骶邪一模一样的刀。
此时容不得白有苏抚今追昔。薄将山单方面撕毁了和白有苏的承诺,提前吹响了战争的号角。按照先前的计划,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朔援兵会包围这里,届时此处将化为黑/火/药的地狱,没有一个北狄人能活着走出玉门关!
这是大朔的报复,这是周泰的怒火,这是挛骶邪血洗上京的代价!
快走!快离开这里!再迟就来不及了!!
百里青突然道:“白尚书……”
白有苏厉声打断他:“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
百里青不是不会看形势的人。只是他心里生出一个强烈的预感,有些话再不说,以后就没有再去补充的意义了:
“挛骶可汗一直在寻你……他沿路散布钱财,拜托当地居民,若是遇到你,要好好收留你……”
白有苏眸光一顿,随即低声道:“青儿,你在为你生父说话?”
百里青没有要为挛骶邪说话的意思。他只是觉得,有一些事情,得让白有苏知道,才不至于太遗憾:
“白尚书,挛骶可汗膝下无子……他至始至终,只有过你个夫人。”
他至始至终,只爱过你一人。
白有苏默然片刻,避开脸去,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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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儿啊……并不是所有真心的情爱,都会获得一个美满的结局。
我与你生父之间,横亘着太多误会,太多遗憾,太多血仇。我们缘分太浅,用情太深,如今才这般纠缠难清,彼此苦楚。
不如,及时止损,彼此放过。
从此,天涯陌路,不再相逢。
“——阿娴!!!”
白有苏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回头,却又止住了。
百里青闻声回头,火海连天,箭雨如潮,挛骶邪纵马奔来,纵声厉喝道:
“阿娴——!!!”
百里青瞳孔骤然一缩,他看见了缀在身后的人影,那是飞奔而来的薄将山!
薄将山厉声下令:
“百里侍郎听令!即刻诛杀敌酋挛骶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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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茶前。
“好舅舅,”薄将山慢悠悠地,在阵前亮相,似笑非笑地看着挛骶邪,“——侄儿,可想你啦。”
“……”挛骶邪脸色阴沉,“……你要为了大朔,做到这个地步?”
薄将山吃惊地看着挛骶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明白挛骶邪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片刻过后,薄将山的眸光阴寒刺骨,脸上却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怪物,他一无所有,他负满仇恨。四面战鼓,阵云高升,金戈铁马声里,他像是夸张又滑稽的戏子,上演着一出最恐怖、最荒诞、最诡谲的闹剧:
“……好舅舅,你是真的坏,还是真的蠢?”
你是忘记了呢,还是误会了呢?
我确实是仇恨大朔,难道我就忠心于北狄了?
我还没有忘记!!!
我每日、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
当年北狄挛骶王庭,是怎么逼死我父亲、溺死我姐姐、强迫我母亲,去嫁给周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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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记载道,挛骶邪的长姐,北狄伊雅公主,曾爱上了丝绸商道上,一位普通的大朔书商。书商的身份已不可考,传闻伊雅公主与书商情投意合,鹣鲽情深,生下了一子一女。
然而伊雅公主诞下小儿百日之后,北狄与大朔议和,愿结秦晋之好。当时挛骶可汗决定,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伊雅公主,嫁给永安帝周泰,以表自己的诚意。
伊雅公主断然拒绝。北狄女儿一生只爱一人,她既然已经嫁给了书商,就不会再属意任何男子,即使对方是大朔的天子,中原的帝王,整个东陆最有权势的男人。
挛骶可汗怫然大怒,溺死了伊雅公主的女儿,又将那名朔人书商五马分尸。伊雅公主知道此事,大病数日,吐血不止,病好时神志不清,智力宛若三岁孩童,北狄就把这位傻公主进贡给了大朔。
然而伊雅公主荣获重宠。永安帝周泰如获至宝,将伊雅封为宜妃,即使她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女人。
伊雅为周泰诞下一名皇子,排行第三,赐名周玙。北狄与大朔人质交换,小可汗挛骶邪来到上京,而周玙被送去了草原王廷。
与此同时,西北大漠,伊雅公主与书商的小儿,在姐姐的性命相护下,从挛骶可汗的追杀里脱逃。
一名好心的北狄女人收养了小儿。这位女子的姓名已不可考,她是大朔关西边军的军伎,一生卑贱如尘埃蝼蚁,像是泥土一样任由人碾来碾去。
但她抚养的这个男孩,勤学苦练,悍不畏死,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杀出了功名。薄老将军收他为义子,给他起了一个朔人的名字:
薄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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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美人尚小,英雄年幼”出自河图《永定四十年》(词作Finale)。
*2:“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此诗女主人公命运悲惨,故而步练师让言眉“说点吉利的”。
第56章 可汗殁 不如陌路
血迹斑斑的大朔历史, 解释了疯癫的伊雅公主,为何受到周泰的隆宠。
伊雅公主来朔十五年后,周泰以“爱妃思乡成疾”为由, 派人护送伊雅公主回家省亲。两族趁这十五年的光阴交迭,也将小可汗挛骶邪,和三皇子周玙, 在省亲时交换回来。
——这便是朔史上“天子北伐”的开端。
省亲队伍浩浩荡荡,阵容端得有模有样,除去云麾将军二皇子周琛,还有不少上京贵女陪行西去, 其中便包括了步氏嫡女和白氏嫡女。北狄王廷并没有怀疑大朔的诚意,用最上等的美酒和牛羊,招待了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
苦难深重的伊雅公主,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儿——
两个。
薄老将军接到了一道绝密的圣旨, 安排了这次意义非凡的秘密会面。白发银铠的少年将军薄将山, 与黑发华服的大朔皇子周玙, 在一间帐篷里看见了彼此,生得别无二致的脸庞。
两兄弟都像极了天姿国色的伊雅公主。只是薄将山久经沙场, 沉默威凛,像一道孤冷的刀锋;而周玙养尊处优, 矜贵宽和,像一篇风雅的长短句。
周玙款身作揖:“玙, 见过兄长。”
薄将山抱拳回礼:“纳尔加(北狄语:比自己年幼的兄弟)。”
周玙神色间闪过一线嫌恶, 但很快被教养藏住了;薄将山冷冷地觑着他的脸色,什么也没有说。
薄将山见过太多人,周玙心里是如何作想,薄将山看得很透彻。周玙贵为大朔皇子, 居然会有一个连汉话都说不清的哥哥,嫌恶轻鄙之情也在所难免。
薄将山不在意。
他在这世上,亲人寥寥无几,若是周玙还认他这个兄弟,薄将山便愿意好好护着他。
——直到“天子北伐”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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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这般解释周泰的阴谋:
天元十五年,波斯人在大朔的默许之下,悍然出兵夜袭北狄挛骶王庭,八百里王帐化为一片火海。
省亲队伍自然也受到殃及。小可汗挛骶邪带兵,护送省亲队伍回撤关内,并趁此向大朔借兵,誓令波斯人血债血偿。
其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当时波斯夜袭,王帐一片混战,步家嫡女步练师,被撤离队伍落下了。当时有位大朔边军将领,单枪匹马杀回了北狄王帐,在杀红了眼的北狄人和波斯人里,救走了瑟瑟发抖的少女步练师。
波斯人一路穷追不舍,身负重伤的将领,只好带着不知所措的步练师,一路逃进了北邙山的大雪里。
正史说,这位将领的姓名已不可考。虽然三皇子周玙坚称,是自己救回了步练师;但是边军随行记载可以证明,彼时周玙已经受惊昏厥了过去。
野史说,这位将领便是薄将山。正是因为薄将山的长相,被波斯人误认为是三殿下周玙,波斯人才这般穷追猛打,企图捉到这条大鱼向大朔索要巨额的财富……
真相究竟如何,已是无人知晓。
彼时步练师大病过后,将周玙的说辞信以为真;之后二人的情谊甚笃,周玙向皇上请婚,指名求娶步练师。
步练师差一点就做了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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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终于动了杀心。
当时的少年薄将山淡淡地觑着春风得意的弟弟,眼神像是看着一具即将入土的尸体。
——他不急,他一点也不急。
他不争,因为时机未到;
他要争,四方诸神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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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酝酿的这桩血谋,由无数人配合出演。而其中出力颇多,令周泰从此器重的,便是当时的边军都尉薄将山。
史书记载,挛骶邪向大朔借兵五日之后,数十个北狄饥民抢劫了三殿下周玙的车马,把周玙及其仆从二十余人,一并杀害于玉门关外。
——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灾民,如何抢杀堂堂皇子车驾,是个十分耐人寻味的问题。
痛失皇嗣,家国受/辱!
鸽派大臣缄口收声,鹰派大臣群情激奋,永安帝顺利地向北狄全面宣战。原本协助北狄攻打波斯的大朔军队,闻令瞬间调转枪口——
至此,“天子北伐”爆发。
周泰御驾亲征,大朔士气高涨。大朔与波斯一道进攻,对北狄形成合围之势,北狄王庭死伤惨重,血流千里,伏尸百万,无定川几日赤红。
由此,北狄被驱逐到无定川北岸,在可汗挛骶邪的带领下,韬光养晦,恢复元气。
阴谋孳生阴谋,仇恨酿成仇恨。
此时还在金粉繁华中的上京百姓,万万没想到十几年后,北狄铁骑将撞破上京城门,火烧太微城,列兵宾耀门,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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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
西北边境,玉门关前,大战再起。
金戈摇撼山川,铁马震颤大地,又是一方血海,又是一遭深仇。
白鹰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隐没云海——
三千年来浪淘尽,一声叹息风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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嘹亮的鹰唳惊得步练师不由侧目。
“——薇容,”戚英放下千里眼镜筒,从战马上回过头来,“前方便是战场,你就别靠近了。”
步练师素簪银笄,一身缟白,凛然不可亲,高华不可近。她坐在马上,手搭凉棚,遥遥远眺,一箭地之外,金风震铄,血火燎原。
薄将山和周琛,从地面奇袭北狄大军,只是打一个前锋而已;大朔还没天真到,单靠这些残兵剩勇,吞下整个北狄铁骑。
在正面战场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得是戚英戚风姐弟率领的百万雄师!
步练师正是此次监军。
“我随神机营到高地去。”步练师沉吟片刻,颔首同意,“阿英,万事小心。”
戚英久居深宫,若不是大朔逢遭此难,她也必不可能再披上铁甲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