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周瑾身后人摘下了兜帽,百里青抬起了一双眼睛,和挛骶邪一样的深红:
  “……百里青,见过可汗。”
  挛骶邪霍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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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挛骶邪瞳仁震颤,嘴唇发抖,他安静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你和阿娴……很像。”
  百里青肤色白皙,相貌清秀,好一张儒雅公子的脸,确实是继承了白有苏十成十的端正标致。但他的眼神、气度、表情,与挛骶邪一样地冷峻深沉,挛骶邪看着百里青的面孔,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百里青对上挛骶邪的眸光,不由自主地蜷起了手指。
  见到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父,百里青的心情异常的冷淡:
  ——没什么好激动的。
  无论是白有苏还是挛骶邪,百里青都谈不上什么感情;比起这两位血脉相连的人,百里青更感激养育自己的百里夫妇,和一直敲打照拂自己的薄将山。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挛骶邪在意他:
  百里青知道自己是个筹码,是个能拖延时间的好筹码。
  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愤怒从何而来,烧得他指骨都蜷曲起来,只能狠狠地攥在拳里: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我的生父?!!
  为什么当年你要背叛我的生母?!
  为什么现在你要侵略我的国家?!
  你竟还能说出“我儿”……“我儿”……挛骶邪,不是你曾染指我的生母,就有资格以人父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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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本王带百里侍郎来见;而非,以人质作为扣押要挟——就是为了,向可汗展现大朔的诚意。”
  周瑾语速缓慢,声调冷静,挛骶邪看着这个年轻人,总觉得有一股古老的魂灵,在周瑾身上复活了。
  每一任的大朔帝王,都会给挛骶邪这般感觉。他们语调缓慢,他们气息冰冷;就像是一具历尽沧桑的老尸,七情六欲不在,喜怒哀乐不觉。
  挛骶邪闭了闭眼,勉力按下激动的心绪,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诚意?”
  周瑾微笑:“大朔求和的诚意。”
  挛骶邪朗声大笑,双手抬起:“——我为何不直接攻进去呢?”
  周瑾也大笑道:“那为何可汗不赶紧这么做?日出之后,援兵来到,届时可汗,那就是腹背受敌了!”
  挛骶邪一静。
  为什么?
  那是因为北狄大军攻破上京,消耗惨重,亟需修整。而大明宫内,似有帅才,定设下阴诡陷阱,等待着北狄众兵。
  若是一时心急,鲁莽攻城,北狄大军再过多折损,那么就算他攻占了大明宫,也应付不了随后而至的援兵……
  ——这也是挛骶邪为何此时,竟还能坐在此处,心平气和地接见周瑾的原因。
  对于朔人而言,挛骶邪攻占大明宫,也不过就是换一任君主,接着与北狄作对的事;
  而对于挛骶邪而言,他离北狄王庭千万里,眼下孤军深陷中原,若是兵马都折在朔人手中,那么日后的草原之上,哪来他挛骶氏的立足之地?
  是以,挛骶邪要么火速攻占大明宫,挟天子以令四方朔军,完成东陆大一统的霸业;
  要么议和,带着黄金丝绸回家,继续做他的草原霸主!
  前者彪炳千古,但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后者……后者,只需要挛骶邪此时收兵。能打到大朔上京,令天子让步议和,放眼整个草原,又有几个霸主能够做到?
  周泰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会让周瑾前去与挛骶邪谈判:
  北狄可汗,你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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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泰淡然一笑,气度从容安定: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才是大朔天子要做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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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见证了永安帝周泰的豪赌大赢。
  长乐十七年,朔狄议和,两国协穆,不动干戈。由于此和约实乃城下之盟,大朔每年要向北狄输纳岁币,为大朔开国以来未曾蒙受之屈辱,史称“永安之盟”。
  由此,北狄退兵,向北撤去。在胡儿铁蹄之后,是一个帝国的巨大创口,是千万个家庭的悲剧,是几辈人毕生难以弥合的噩梦。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山川依旧,长河未改,历史的车轮,日夜滚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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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铅云密布,碎雪纷飞。
  百里青翻了页书,示意侍女放下热奶,就可以退下了。
  自百里青随北狄撤出上京,又过去了几月的光阴。挛骶可汗信守承诺,一路向西北撤出大朔国境;再不消多少时日,北狄人便能在大朔边军的眼皮底下,耀武扬威地走出关去。
  “青儿。”
  百里青闻声一愣,身形闪避,正好错过了侍女探来的手——百里青闻声抬起眼睛,脸色登即一变:
  白有苏?
  ——这是白有苏?!
  记忆里那个貌美温婉的女尚书,如今满脸都是风霜憔悴,眼下衣装扮成侍女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苦难深重的妇人。
  她本就苦难深重。百里青心里一痛。
  白有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百里青发现了她空荡的右边袖管,瞳孔不由得一缩:“白尚书……”
  “不宜多言。”白有苏打断了他,“青儿,娘是来带你走的。”
  她再次,再次,再次向百里青,伸出自己的手来。
  印象中白有苏的手,和所有上京女臣一样,都是白玉雕成的纤纤十指。而如今白玉苏的手,像是被炭火熏过,哪有当年半分的水灵精致?
  这这些消失的年月里,她究竟受了多少的苦?
  百里青双耳一嗡,他突然想起到,在他看不见的岁月里,白有苏又受了多少苦呢?
  ……难道她不值得自己,唤一声“娘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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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容不得百里青矫情。
  白有苏走得很急,似乎在躲避什么,百里青只好快步跟在她身后。挛骶邪有令,任何人不许阻止百里青出入,因此两人走得十分顺利,根本没有岗哨会拦着他们。
  百里青看着白有苏的背影,唇齿张了又合,他该不该叫她一声“娘”呢……
  ——咻!!!
  一声啸响掠上半空,炸开明灿的焰火来!
  百里青陡地一惊,这是北狄人的焰火,是敌军来袭的信号!!!
  “——薄将山,你王/八/蛋!”白有苏大骂道,拽上了百里青,“我儿,快跑!!!”
  百里青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白尚书,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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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挛骶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
  长乐十八年,玉门关前,再生奇景!
  失踪多年的秦王周琛,与王妃戚氏,从地底浩浩荡荡地杀上地面,兵马正好出现在北狄军营的正中央!!!
  史书记载,长乐十六年,秦王大军围困于亓那古城中时,是秦王妃戚氏陡生奇智,发现了古城下的亓那皇陵,这才避开了北狄的围剿歼灭。
  秦王残军在亓那皇陵修整之时,又遇见了另一个本来身死多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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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挛骶邪。
  几年的风刀霜剑,几年的颠沛流离,他肤色黑了不少,意态不羁,神色戏谑,与挛骶邪对峙时,陡地生出几分神似来。
  “好舅舅,”薄将山大笑道,“——侄儿可想你啦!”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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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出自朱相远《中华世纪坛序》。
 
 
第55章 从前仇   相国身世
  二十年前, 紫微城内。
  玉树银花,雪意涔涔。少年跟着宫人,穿过重重宫门, 越过深深宫帘,一路踅进这瑰玮恢弘的皇家宫城里。
  琤——
  一声弦歌落在他的肩头。少年循声望去,朔风烧起八百里的梅火, 那是上千棵烈艳无畴的红梅。梅林正中立着一处巍巍高楼,有窈窕女儿凭栏抚琴,龙言凤语,云起雪飞, 余音缭绕。
  “那是步少姥在以琴会友呢。能在大明宫里开琴会的,放眼整个紫微城,也是步少姥独一份的恩宠。”宫人笑着解释道,“听这琴音, 大概是白少姥;阿郎若是想听, 再等上片刻, 言少姥还未出手呢……”
  宫人震惊地看着少年捡起了一颗石子:“阿郎?”
  少年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 ——接着把石子砸了出去!
  当!!!
  这小石子精准地砸碎了琉璃瓦,吓得高楼里的女孩们纷纷惊叫起来!
  有一雍容贵女, 列众而出,面色沉肃, 高声冷斥道:“——何人在此放诞无礼?!”
  宫人吓得跪了下去:“步少姥恕罪!步少姥恕罪!”
  这位贵女正是年幼的步练师。步练师杀气腾腾地眯起眼来, 少年大咧咧地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叼着根草,根本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哪里来的小王/八/羔/子?
  步练师怒道:“——你谁啊?”
  少年懒散地一哂,颇显玩世不恭, 扬声回了一串北狄话。
  完全听不懂北狄鸟语的步练师:“……”
  这小子是不是在骂我???
  抚琴女子掩口笑了一声,替步练师用北狄语回道:
  “欺负女人是北狄的风俗习惯吗?”
  少年愕然。
  “这紫微城里,能懂北狄语的确乎不多,也难怪小郎君寂寞了。”
  抚琴女孩面如白瓷,眼若琉璃,她相貌温婉,仪态大方,莞尔一笑时,满园的红梅都黯然失色:
  “——那我陪你玩好了,小郎君想玩什么呢?”
  素来放荡不羁的北狄少年,在女孩自然大方的邀请下,莫名其妙地扭捏起来。
  这便是北狄小可汗挛骶邪,作为质子扣押在上京时,第一次遇见白氏嫡女白有苏。
  彼时年少,美人尚小,英雄年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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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垮起一张小猫批脸:
  “你又要跟那胡儿去鬼混?”
  “早就答应好的嘛,今天就是要陪他去玩。”白有苏双手合十,眼神恳切,“好姐姐,好姐姐,求你了,帮我跟言老夫子编几句骗话,今天我就不去那昭文台了。”
  步练师冷着脸,坐在一旁,抱着双臂:“我才不要,你找言眉去!”
  言眉吓得喵喵直叫:“我才不敢跟我爹撒谎!!!”
  步练师蛮不讲理:“自己亲爹都怕!要你有什么用!”
  言眉一阵委屈:“人家就是没用嘛!”
  步练师大怒:“废物不准在我面前呼吸!”
  言眉大声告状:“苏姐儿!薇容又凶我!呜呜呜呜呜——”
  “好嘛好嘛,”白有苏抱着言眉,“唉,不去就不去吧……”
  言眉嘤嘤呜呜。
  白有苏唉声叹气。
  步练师眉毛抖了抖:“……”
  “知道了知道了!”步练师败下阵来,连连摆手道,“我去骗言正,这样总行了吧?”
  白有苏激动地抱着步练师的左胳膊:“爹!”
  步练师骂道:“我才没有你这种闺女!”
  言眉抱着步练师的右胳膊,企图和白有苏做个对称。
  步练师心头火起:“苏姐儿跟男人私会去,你在这激动什么?”
  言眉委屈道:“你嫌我了!”
  步练师冷酷得像杀人犯:“我就嫌你了,你拿我如何?”
  言眉大怒:“我不理你了!”
  一盏茶后,步练师和言眉抱在一起,冷眼瞧着白有苏粉面生春,含羞带怯,手脚麻利地爬过宫墙。
  言眉捏着鼻子:“——‘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步练师啧了一声,连道晦气:“去去去,说点吉利的。”
  挛骶邪正如约候在宫墙另一头。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好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足以吸引去整个上京闺阁的目光。
  言眉不由得感叹道:“好英俊啊……”
  步练师保持不同意见:“——噫,这头发怎么是白的,我可不喜欢。”
  言眉对步练师的腐朽审美表示绝望:“呵呵!”
  步练师怫然大怒,于是两人又开始对拳。
  “哎,”言眉惊道,“别打了,快看,苏姐儿跳了……”
  白有苏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挛骶邪伸手接了个满怀。黑衣少年,白马银鞍,怀中少女韶颜稚齿,鬓边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
  彼时步练师和言眉,都是闺阁小儿女,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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