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得专注,没发现原先闭眼歇息的凌晔早已睁开眼,不动声色在打量她侧颜。
凌晔想起袁叔曾寻到他面前,盛赞过邹灵雨。
他说:“少夫人是个好姑娘,事事为公子着想,也会重视公子内心想法,得此发妻,是公子之幸。”
凌晔扯了扯嘴角,在心中冷哼。
事事为他着想?
不过就是胆小怕他罢了!
就寝时看着恨不得与墙面贴成一条线的邹灵雨,凌晔更是加深了这点认知。
在床上,醒着的时候闪他闪得远远的,一旦熟睡才会滚到他身侧,真当他看不出她对自己的惧怕?
凌晔白日里泡过药浴,身上带的药味久久不散,将屋里本就残留的苦涩气儿添得越发浓重。
邹灵雨将锦被拉至自己眼下,才勉强盖过一些药气。
紧闭的眼长睫如羽,尚在不安地颤动。
依慎言所说,凌晔歇个一会儿便能恢复。
可一下午过去了,这“一会儿”是指睡前就能缓过来,还是得到隔日?
静谧的夜里,邹灵雨还不及想出答案,凌晔已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解答。
身旁的人忽然转身。
邹灵雨绷住身子。
凌晔这是恢复了?
她猜想,凌晔应正对着自己这侧,为营造出熟睡的假象,邹灵雨将呼吸放得很轻很轻。
沉默了半日的凌晔这会儿终于肯开口,他唤了她:“娘子?”
邹灵雨听了险些就是一抖,被她硬生生忍住。
一声娘子,被凌晔唤得惊悚。
像是话本子里要寻负心书生索命的女鬼,每个夜里,都在他房外声声呼唤。
想到曾看过的故事,邹灵雨心里发毛,后悔自己为何要在此时想起。
她听不见、她听不见……
岂料,凌晔却是更凑近了些,邹灵雨都可以感受到因他挪动,他那床被褥就挤在自己身后。
邹灵雨只觉得,自己此刻就如装睡不肯睁眼的书生那般,明知冤死的女鬼进房,大红的舌头长长吐出,贴在自己身侧,可书生顶着周身寒意,依旧紧闭双眼。
那女鬼……哦,不是,凌晔低声问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今夜答应为夫的事?”
邹灵雨心说:她什么也没答应!
而恹恹的凌晔此时却像歇息够了,精神正好地同邹灵雨发出邀请:“说好了夜里要一起看秘戏图,娘子若是忘记了,那为夫便再多提一回。”
凌晔看着邹灵雨没忍住抖了一下的双肩,就知道这法子能激得她有反应。
邹灵雨这姑娘仪态良好,好到像是礼教的模子刻出来似的,所有言行举止在表露之前都会先思考这究竟是否合乎于礼?以至于凌晔很难看清她本性。
她将这套大家闺秀的皮子穿了多年,凌晔若想从她身上下手,去揪出邹灵雨和“那边”的关键,首先就得扯下她这层千金的表象,去看她的真面目。
姑娘家脸皮薄,怕羞,邹灵雨也不外如是。
凌晔摸到册子,想着邹灵雨不看,那他便以言语形容姿势模样,想来也能得到一样的效果。
“娘子睡了也不打紧,为夫转述图上男女是何姿态,也可行。”
他心情很好地就着烛光翻开书页,待看清纸上内容是文字而非画像时,凌晔目光一凝。
秀气的字迹一行行跃然于纸上,哪还有什么图样?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凌晔轻声念出字句,静默了会儿,再往后翻。
“……”
他手上这本,根本不是什么避火图,每一页反反复复,都是手抄的《清静经》!
第15章 系披风
“哈。”
凌晔这下子是真的感到惊诧,瞟了身旁眼睫轻颤,却还坚持装睡的邹灵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邹灵雨一听他笑,便知凌晔已发现端倪。
多亏他洗药浴不在,邹灵雨趁那会儿将书册偷偷换过。
她从侯府带来的书册不单只有话本而已,还有此前闲暇之余抄写的经书。
恰好《清静经》封皮与那避火图册颜色相近,厚度也相仿,这才成功让她收回避火图。
未免册子再落入凌晔之手,她已拿去压在收肚兜箱笼里的最底层。
饶是凌晔有通天的本事,也绝对翻不出来的那种!
真翻出来的话,邹灵雨都得欲言又止地多看他几眼。
只邹灵雨仍是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偷换册子的行为会不会惹怒凌晔,竖起耳朵,很仔细地在听身边动静。
忽地,药材的气味变得浓重,邹灵雨一凛。
她可以感觉到凌晔靠向自己,很近很近。
凌晔凑到她耳边,坏心眼地低语:“娘子不厚道啊,若不想学也不打紧,不知娘子可知晓……这世上还有夫妻一方不宜圆房,却还是能享敦伦的法子?”
邹灵雨眼睫狂颤,她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
偏生凌晔还火上浇油,外加执扇搧风点火,几乎贴在邹灵雨耳边,倒出事实,“我知道你在装睡。”
邹灵雨都快哭了。
她可以感受到凌晔还捞了她的发丝,给她掖在耳后。
一举一动都放得极轻,轻到就像拿了根羽毛在搔她痒痒似的,等着她自己忍不住了,睁眼应证他的猜测。
一弹指的时间过去了。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邹灵雨都还死死闭眼,没有要睁开的打算。
──只要她人没真正醒过来,凌晔又能奈她何?
凌晔确实没法拿她怎么样。
就算真上手掰开邹灵雨眼皮子,她继续装睡,凌晔也只能一人唱独角戏。
凌晔盯着邹灵雨无动于衷的背影,冷笑一声。
逗她玩的兴致是没了,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俯下.身子,刻意在邹灵雨耳边轻道:“今天就先放娘子一马,来日,为夫必是要讨回的,娘子可记住了。”
他退回去时,邹灵雨还不敢完全松懈。
等到从一数到五十,凌晔都没有再采取别的行动,邹灵雨才真正松口气。
饶是如此,她也没敢再张开眼。
就这么闭着闭着,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邹灵雨早上醒来,都还觉困倦。
分明已坐起身,眼睛还是闭起,好似有千斤重。
她本想稍微醒醒神,可旁边的人显然没打算给她缓和的机会。
凌晔叹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道:“娘子昨日睡得可真沉。”
邹灵雨瞬间睁眼,瞌睡虫都给吓跑了。
入睡前凌晔说的那些话她可听得一清二楚,全程闭着眼装睡蒙混过去了──当然,更可能是凌晔心知肚明,却也没打算同她计较。
装着装着,真正入睡,再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凌晔看邹灵雨明显被吓着的模样,面带笑意静静看她。
邹灵雨太过能忍,既然一个方法不行,那就换个法子。
不过在那之前……
他拍拍邹灵雨翘起呆毛的发顶,催促她:“好了,今日回门,为夫身子不便同行,娘子自己回娘家,可别误了时辰。”
邹灵雨才急忙下了床榻洗漱。
凌晔伤重未愈,经不起马车颠簸,邹灵雨对于独自回娘家的事并不算太意外。
歇了一日,凌晔已能自己用膳,邹灵雨见他不需要自己帮忙,也安心用着自己的膳食。
不必再面对着凌晔后,她嘴角微微扬起笑意。
就快可以见到她的家人了。
算上成亲那日,邹灵雨嫁给凌晔今日算上已是第三日。
三天来她日日提心吊胆,惧怕凌晔是其一,不知他会对自己做出何事是其二,每天都被吓得不行。
对于这点邹灵雨也相当纳闷,分明凌晔对她总是笑脸以待,尽管会逗弄她,却也没有哪次真正勉强了自己,但邹灵雨看着他那张温和的笑脸,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惊。
收拾完毕,就要出门之前,邹灵雨迟疑了下,对歪在床榻的凌晔说了句:“我去去就回。”
本垂目看书的凌晔抬眼看向她。
因要回娘家,邹灵雨这日稍作打扮。
适逢新婚期间,她身上穿着绯色袄裙,很是鲜亮喜庆,与面上扫的淡妆相应得宜,所戴饰品并不张扬,却又显了一丝柔媚。
凌晔看了看,随意指了一角的黄花梨木衣柜,“再去取件披风披上,这屋里引了温泉水,暖和,外头可就不一定了。”
邹灵雨想想也觉有理,取出披风时,甜雪已在门外提醒道:“少夫人,马车已备好了。”
“我这就来。”
她披在身上就往外走,边走边系带,想着随手系上,届时到了马车上再细细调整便好。
谁料凌晔看了眼角抽抽,朝手喊了邹灵雨:“过来。”
邹灵雨脚步一滞,虽不明所以,还是转了个方向朝他走去。
“夫君?可还有什么事?”
一边问他一边看着门外,就怕甜雪等得急了。
耽误了这么片刻,果然,外头甜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夫人?”
邹灵雨尚未回答之前,却是凌晔回的话:“等着。”
然后外头便再无声响。
如果邹灵雨没听错的话,凌晔话落的当下,外头似乎响起了小小的抽气声。
甜雪肯定被吓着了。
邹灵雨心想。
走到凌晔面前,他已放下手上捧的书册。
邹灵雨这回没敢再乱看,哪怕书封上印了字样昭显了是正经书籍,她还是心有余悸。
凌晔扬了扬下颚,“把披风穿好再出门,瞧娘子穿成什么样了?”
披风的系带松散,风一吹就能掉,根本算不上好好系紧。
他一双凌厉的眼慵懒地审视邹灵雨,邹灵雨只得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重新再绑好带子。
凌晔那双视线冰冷,就像毒蛇在她指尖游走似的,是她很想避开的眼神。
但若是没系好,等同于要拉长这样的煎熬,所以邹灵雨屏住呼吸,凝神缓慢却确实地系好带子。
屋内温暖,她却因紧张冒了冷汗。
“好了。”邹灵雨放下双手,颤声说完时颇有些忐忑。
这回总行了吧?
凌晔看了看,点头的同时伸手将带子拨正,“行了,去吧。”
邹灵雨恨不得飞奔离开,欢喜地走到门前,离开这满是药味的房间。
踏出一步后,邹灵雨转身欲带上门。
关门前她恰好瞧见凌晔那处。
他已拾起书册,重新看了起来,面上神情淡淡。
没有言语,没有旁的表情,只偶尔以拳抵唇,低咳几声。
这样的他消失在被掩上的木门缝隙当中,邹灵雨笑脸凝住。
好像只要她往外走一步,就把房里的所有色彩与声音也一同带走似的。
直到门被完全掩上,甜雪才敢凑上前说话,“少夫人?”
怎么盯着门板出神?
邹灵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走吧。”
马车渐渐驶离,邹灵雨带了甜雪与问枫两个丫鬟离开,温泉庄子顷刻又恢复成邹灵雨还未嫁来那时的清冷。
袁叔走在路上,听着瞬间静下来的周遭,内心颇有感慨。
他敲开凌晔屋里的门,躬身询问:“公子寻老奴可是有事吩咐?”
凌晔视线没从书页上挪开,只问:“回门礼少夫人可有要求?”
也是邹灵雨离开没多久他才想起这事。
袁叔回道:“少夫人并未提起回门礼的事,但老奴已安排妥当,开了府里库房,与少夫人估计前后脚到长靖侯府的功夫。”
听闻此言,凌晔才抬起头,挑眉看着袁叔,“哦?”
他“啪”地阖上书页,继续道:“我记得少夫人的聘礼也是袁叔备下的?聘礼和回门礼都准备得这样周道,看样子袁叔很是看好这个少夫人啊。”
不然他何至于拿国公府的东西,特意去给别人撑场面?
凌晔瞇起眼。
邹灵雨这姑娘,不知不觉间就拢络了他府上的人,可真是好手段。
袁叔伺候凌晔多年,从他的语气没听出动怒的迹象,便大着胆子接着说:“老奴确实觉得少夫人是公子良配,公子也说了,这些琐碎事交由老奴处理便好,可是给多了不妥?”
凌晔轻哼了声,摆摆手,“要给多少都随意,搬空了也无所谓,横竖那里头根本没半个主子长住,库房有多少东西,怕是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亲儿子成亲都没出席,人不到,那礼自然不能落下,就算他真的将库房搬空,整个国公府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凌晔眼里满是讽刺。
这话袁叔听了低着头,没敢接。
大抵也觉这事说得让人烦躁,凌晔自己径自换了个话题。
“跟着少夫人去长靖侯府的有谁?”
能达的袁叔即刻就答了:“是慎言和初彤,那洪嬷嬷到底是侯夫人身边的人,要想探听消息,初彤比慎言合适些。”
凌晔点头。
他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就好像明知问题的症结何在,却又觉差了什么关键。
凌晔在温泉庄子苦思,邹灵雨这头已回到家人的怀抱,侯夫人揽着邹灵雨,只要稍微眨下眼,泪水就能马上夺眶而出。
“我的雨姐儿哟!”
见她一人回来,不光邹灵雨自己早有心理准备,长靖侯府的每个人也都料想会是如此。
她拉着邹灵雨细细瞧着,长靖侯也瞪大了眼瞧侄女脸色是否有那里不妥,兄长姐妹围在她身侧,邹腾辉一双眉皱得死紧,邹灵晨想问什么却又迟疑着,唯有邹灵曦闪动着大眼,直白地将想问的话给问出口:“姐夫对二姐姐可好?”
问话一出,室内登时一静,所有人心里都立即冒出否定的答案。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杀人不手软的杀神,何曾见过他疼惜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