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昏昧混账!”
虞扶苏忽而痛骂一声,“你看过那封密信,竟还会以为海陵王属意于我?”
“我早与你说过,海陵王爱的,至始至终唯小蝶而已!”
帝王面上忽拢上两团阴云,怒冲冲的。
“虞姬,朕是君王,你口中莫要放肆狂妄!”
虞扶苏抬眼迎着他微微地笑。
“陛下是君王,自矜持重,不落凡尘,干脆立地成仙好了,还与人结什么夫妻生什么孩子?大凡人间过日子,哪离得每日磕磕绊绊,骂骂咧咧的?”
“你……”
帝王窘得面红甩袖,“朕初见你时,你分明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如今却……饶使人间过日子,你就不能与朕夫唱妇随,琴瑟相谐吗?非要每日往朕心头添堵加气?”
虞扶苏淡瞟窘怒的他一眼,启口道:“可以,我试试看。”
他倒一惊愣,怪异地看着她,面庞上有一丝惊喜兼更多的猜疑。
却听虞扶苏似是自言自语,“我也累了,闲时想来古时杨妃还入了灭她家国的太宗宫中伴君,嵇中散之子还在杀他父命的司马朝下尽忠服侍,纵然褒贬不一,可我实在是无奈之举,也不愿再折腾不休下去……”
帝王忽而靠前一步,难掩喜色,又有些置气,“你分明知道朕的心意,在朕身边又怎么无奈委屈了你?”
虞扶苏不欲再与他分辨下去,掩口闷闷的不说话。
他似乎有些无措,半晌才寻到一丝话头。
“你可知,那海陵王妾室是个妖物!”
虞扶苏遽然撑眸,“你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海陵王只把小蝶纳作妾室吗?正是世人一口一个妖物,才逼的他们二人不得不走此路。”
“纵使小蝶美的真如一只蹁跹飞舞的蝴蝶,可世人就是抓住她身上那点不寻常之处,不欲给她活路。”
虞扶苏记得第一次见小蝶是在六年前一个初春的夜晚。
当时,姑母把她和四皇子配婚,她发现四皇子温良柔善,在一次次的接触中,两人关系逐渐信任亲密。
四皇子纯善无欺,直直向她坦言心中已有爱慕之女子,并引她去见了小蝶。
那时,小蝶只是王府倒恭桶的贱奴,只在夜间出来,一次被四皇子偶然瞥见一眼,从此烙印在他心间,再难忘怀。
可小蝶不开口说话,又极其怕生,看见他们两个,哆嗦着躲进暗处的角落里。
他们一次次的试图亲近,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们两个跋山涉水,找到郊外山间的一处幽谷。
这个幽谷,就叫蝶谷。
每年春日,会有数以万计的彩蝶破茧而出,翩翅朝着天空和光明飞去。
小蝶依旧十分戒备,但对他们两个多少熟稔了一些,他们使招数把小蝶带去蝶谷。
天刚破晓,一只蝶从树茧中破出,悠悠飞出山谷。
接着,一只又一只,聚成一匹长而无际的华丽锦缎,一道冲出幽谷,在山野间漫寻归处。
小蝶痴痴望着绕身轻舞的美丽精灵,漂亮的眼中异彩忽放,慢慢绽出一个瑰艳动魄的笑容。
这一次,她和四皇子一左一右牵住小蝶的手,她没有躲开,也没有抗拒。
回到王府,小蝶默不作声,将两人拉入内室中,门窗阖得严丝合缝。
她咬着唇,似不知下了怎样的决心,一把将身上衣物尽数扯落,在虞扶苏二人惊诧的目光下,垂头战栗着跪了下去。
小蝶她……
或许她是个女人,因为穿上衣物,不论面貌还是身形,都是个美人样子。
可同时,她又是个男人,胯间生着男人该有的物事。
小蝶见她二人久未回神,眸中一点光渐渐湮灭无踪,抓起案上削果皮的小刀,便欲自尽。
四皇子飞一般上前去拦,还是让小蝶伤到了自己,好在轻伤无碍。
四皇子紧握小蝶的手,眸中是满满的情愫,流着泪道:
“小蝶,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我也无能软弱,常被人瞧不起,若蒙你不弃,我愿与你相伴一生一世。”
小蝶迟疑着,好久,才慢慢抬头,颤着手指抹去四皇子面上悬挂的一滴泪滴。
虞扶苏也上前,握住小蝶的手,柔柔浅笑。
“蝶,我觉得你很美,和蝴蝶一样美。”
即使不知道小蝶从何而来,缘何到了王府,可从她怕人如怕恶鬼的态度,就能猜想出她因身体的异样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地狱之苦。
可小蝶瓜子般尖俏小巧的脸型,薄而透亮的肌肤,宝石般溢彩明亮的眼眸,鸦黑浓密纤长眨动的眼睫,分明那样漂亮,她才不是什么妖物化形,她是降在这凡尘的一只别样美丽的精灵。
小蝶不敢置信的看着知道了她的丑陋秘密依旧握紧她手的两人,忽而抬手,将两人拥住,眼睫已湿。
四皇子终于得偿所愿,和小蝶走到了一起。虞扶苏本和四皇子计划先成婚,她再慢慢想办法,送他和小蝶远走高飞,没想到此时,六皇子回来了。
后来,她嫁了六皇子,四皇子成了海陵王,远走海陵,和小蝶相守,也算逍遥自在。
不足的是,小蝶不开口说话,又惧见除她和海陵王之外的任何外人,若为海陵王正妃,必得应酬见客,无奈之下只能纳作妾室,且两人不可能育有儿女,再者,海陵路远,无法在太妃身前尽孝。
所以,她把一对宗室失了父母的儿女过继在海陵王膝下;所以,他问海陵王为何不立正妻,她无法回答他……
以致终因种种,使海陵王丧命,而海陵王一但殒命,小蝶也是必死。
海陵王与小蝶,虽一个被指软弱,一个身上残缺。可海陵王是小蝶的心中英雄,小蝶是海陵王的目中唯一。
即便他化作枝,她化为蝶,两人也会生死相依,缠绵不离。
……
听了虞扶苏的痛骂和控诉后,帝王大概也觉自己误会了一些人,误做了一些事。
他似有弥补之嫌,改海陵王为晋王,抬妾室小蝶为晋王正妃,嘱人将二人身后事办的风光无两。
这事说给虞扶苏,她只是不咸不淡的偏着首。
“身后事再风光有什么用?终究不如人活着,即便是清贫的活着。”
帝王攥了攥手指,压声道,“你也不必一幅朕做了什么天大错事模样,朕给足他身后殊荣已是不错,朕不后悔这样做……”
他边说,边俯身抚上她小腹,“你和他的那段婚约,终究是人嘴里歇不住的口柄,将来小皇子出世,势必被拿来大做文章。”
“只能他死了,死者为大,谁若再敢置喙他一句半言,朕绝不轻饶。”
“你……”
虞扶苏声音疲倦,指他道:“你真是凉薄自私之至,我好坏,腹中孩子好坏,跟旁人有何干系?”
“你拉上旁人性命,为我们母子铺路,不过是多添我们母子的罪孽罢了。”
虞扶苏想到那样好的海陵王和小蝶,却因她而亡,心中一阵阵的揪痛,疼得她掉下泪来。
“你何必管那么多?你只受着好处就罢了。”帝王提气,些怒道:“什么都是朕做的,罪和孽也轮不到你身上,百年之后,朕入阿鼻地狱,转世当牛做马,你仍做你的高洁之花可行了吧,又何必说那么多?”
“况且…”他忽而顿了一瞬,才说,“这样的事,你父亲又做的少吗?”
“你父亲也是踩着别人的尸骨步步高爬,供你们锦衣绫罗,朕也没见你指着你父亲的鼻子痛骂。”
“虞姬,你莫唯对朕这样苛刻,公道一些好不好?”
他说完,赌气背过身去。
虞扶苏一时口短,竟真无言以对。
好半晌,她才深吸入一口气。
“陛下,太妃那里怎么样?”
他慢慢回身,拗了片刻,才勾住她肩头。
“这些琐事根本不用你劳神,朕自会宽抚好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海陵王和小蝶离世令虞扶苏悲痛万分,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将他们两人悄悄搁在心里惦念怀恋,此事暂告一段落。
接下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养胎时光。
他依旧在这仙宫处理事务,日常总陪着她。
这一个,太医把脉说像皇子,正如他愿,惹他格外重视,批阅奏章的空当,仍不忘回头瞟她,看一眼才安心再埋身政务堆里。
且这一胎极尽折腾,月份稍大后,几乎吃什么吐什么。
此时,宫人端一碗温糯糯的糯米鸡肉粥来,她闻到味道,扶着椅沿便呕。
帝王蹙眉,半晌还是不放心的搁下笔,走到她身边,接过宫人手中粥碗,面有愁郁。
“一口也咽不下?”
虞扶苏摇头,“倒也不是,好似你来了,便好了许多。”
他一时有些惊诧,慢慢的唇边逸出一丝笑意,细看下来,竟有些腼腆羞赧之意。
“那朕喂你一口。”
他说着,舀了一匙凑到粉唇边。
她慢慢张口喝了。
他便一匙一匙舀给她,用了小半碗,她摆头不再喝了。
他想回御案前,却被她扯住袖口,“陛下坐坐,陪我说几句话吧,自己坐着怪闷的。”
他奇怪的打量她,在她身旁坐下,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欲再走时,她再次捞住他,他回眸,“你想干什么?”
虞扶苏轻轻眨眼,“不知为什么,你在身边我总觉得舒心不少,兴许小皇子喜欢你吧,你在这里陪小皇子。”
他错错眼,“朕还有许多政务。”
虞扶苏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日后不论什么都是要交到他手中的,左右他最重要罢了,你陪着他。”
帝王白日里陪着母子二人,所有政事都堆到了晚间,时常伏案至二三更。
如此消磨一段时日,帝王眼下乌影重重,瞧着甚是疲倦憔悴。
这一晚,竟直至四更,只能眯一会儿眼睛,便要早朝。
他踱步床边,轻声合衣上榻,闭眼的女子却蓦然睁开双眸。
四目相对,帝王气哼一声,“你故意的对不对?”
女子微笑颔首,往他身边靠了靠,“陛下说我爹也做了许多错事,所以,他不是受到了应当的处罚吗?陛下也该受些苦处,只有看你如此,我心中才能稍稍替海陵王夫妇感到舒心。”
帝王重重仰面倒在枕上,“别同朕说话,朕乏了。”
虞扶苏手指抵唇,无声发笑,又问他,“陛下今日缘何到了四更,可有什么要紧事?”
帝王敛目半晌,才沉声含怒说道:“朕早晚砍了那公孙敖的头。”
虞扶苏略略一怔,道:“公孙敖可不好动。”
又过一阵,一道声如风一般吹入帝王耳中。
“陛下,你要小心。”
帝王即即撑开双目,眼中明亮,“虞姬,你关心朕。”
虞扶苏垂眸,“自然,你若有什么事,我与腹中这个只会更遭殃。”
帝王笑,“你知道便好。”
她似轻轻叹一口气,“我有分寸,往后时日不会再扰陛下的安宁觉了,陛下请好好休息。”
说着,将身上裹的被面覆到帝王颀长身躯上。
帝王眸中划过一道暖流,轻声启唇。
“你在这宫中也孤寂,明日,朕把你姑母送过来伴你罢,你事先心里有个预备,她如今面目瘆人……”
“陛下,我姑母还活着?”
虞扶苏忽而起身问他。
第31章 狗子准备为爱盗丹。……
帝王进殿时候,正看见虞扶苏坐在窗下,身边搁着线筐、小金剪、绸布等物。
他有些紧张的疾步上前,一把夺下虞扶苏手中小剪。
“拿这个干什么?”
虞扶苏知道他疑心病又犯,冲他扬扬手中裁好的衣料。
“算算日子,孩子应生在今年深秋初冬时令,我在这殿中闲着也是无事,给小皇子做两件小袄穿。”
帝王微怔,随即有一道晶亮光线,破开眼底墨色,乍然闪动。
他定定注视虞扶苏良久,掩着笑道:
“你终于有些当母亲的样子了,你会做衣裳?”
忽略他话中的置怨之意,虞扶苏颔首。
“会的,只是做的不够细致而已,我生母早逝,说起来,这针线还是姑母教会我的。”
帝王听虞扶苏提起生母时,语气中淡淡的失落之意,大掌覆上纤纤细指。
“她…做这些?”帝王眼中有怀疑,也有不屑。
虞扶苏现在也懒再理他和姑母的恩怨,接道:
“陛下知道的,姑母进宫之前,已嫁人生女,柔情蜜意时,也曾为夫女洗手做汤,引线穿针。”
帝王若有所思,片刻后,翛然道:“既然她这种人对夫女都能有此心意,那你呢?”
“这…?”虞扶苏打量着帝王身上精美华贵的长袍,默然不语。
帝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顺手把外袍褪下,毫不怜惜往远处一抛,华衣就这样被弃在地砖上。
“朕不爱这些鲜亮花哨的,做件素净的给朕,还有花朝,她是你的女儿。”
虞扶苏笑而不语。
帝王再次握上她的手,抓得更紧,瞟向她小腹,摆脸道:
“不许给他做两件,听到朕的话没有!”
“否则,等他出来,朕先拍他两巴掌。”
哪有这样当爹的?虞扶苏好笑的看着赌气的帝王。
“好…那就小皇子,小公主,陛下一人做一件。”
帝王满意颔首,“慢些做,不着急,每日当个消遣就好,别伤了眼睛,累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