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想起与他的初遇来,那时,她在洛京外两百余里的屏香山莲花庙小住祈福,本住满了半月,要回去的。
一日,忽在客舍崖边的高树下发现一只练习飞行却不小心摔下树来受伤的雏鹰,她为了照看这只雏鹰,就在莲花庙多留了几日,天缘巧合,又遇到被人追杀上山,奄奄一息的他。
她同时照顾着阿鹰和他,阿鹰初时凶恶,久而久之就丢了戒心,她抱着它坐在外面树冠下的斑斑日影中,脸贴着它的头轻蹭,它就眼皮轻耷,毛松皮软,好像很是惬意舒服的样子。
可他却有些孤僻阴郁,并不大好相与,与她始终不算亲近。
后来彼此身份揭晓,他更是冷漠厌嫌,未给过她任何亲近和表达善意的机会。
虞扶苏凝思片刻,将面颊缓缓靠了过去,在他腰腹处柔柔落下一吻。
她的唇贴在那处暖热肌肤上,没有挪动。
她算是取悦他,又不完全是这样,更多的是想向他表达蕴着她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又怎样理清的复杂情愫。
虞家和他恩怨太多,纠葛太深,父亲和姑母曾给过他不少苦受,他反手也将虞家人按在泥沼中□□,或许,虞家落到今日地步也是天命该此,怨不得任何人。
毕竟她慢慢长大,开始懂事理的时候,渐从别人詈骂中得知父亲、姑母是为了权势不顾一切,十恶不赦的人。
什么背信弃义、背叛故国、谄媚新主、迫害皇子、抛夫弃女……
她对父亲和姑母的事情所知不多,却也非一概不知。所以,她对陛下怜惜、愧疚,如今,天翻地覆,虞家反成为他的俎上鱼肉,任他宰割,她也只道因果循环,对他从未心生过恼恨。
可父亲、姑母在别人眼中再坏,在她眼里却是疼她爱她的亲人,不曾强逼她为他们做过什么,所以,她才能在两方的战火中保持中立,未曾违心伤害过陛下。
也正因她从不曾伤害过陛下,所以才对他尤其是这一年对自己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感到伤心。
他多少对她有些不公平,或许,生于虞家便是她与生俱来的罪孽。
如今,她前途未卜,命运叵测,只愿不管今后她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他能念起她对他的这点善意来,给虞家人个利落痛快,然后善待她生的小公主,哪怕日后他与贵妃添了他们心爱的孩子,也能善待她的小公主。
她柔肠百思,却不知他能感受到多少?
只是他身子颤了一下,呼吸急急的覆掌下来,一手按住她的头,五指张开插/入她云发间。
“磨蹭什么,你这也叫伺候人?”他显然已等之不及,出口的训诫饱含不耐。
手也被他抓在掌中。
盏茶功夫,才将她往旁边一推,不许她再碰到他,匆匆翻了个身,伏在软被间。
“下去。”他咬着牙几乎朝她吼出声来。
虞扶苏滑下榻,手抵在唇边低低吁气,看来,结束了。
略等了一会儿,她朝帐中问道:“陛下可要叫水?”
他语气不甚好,带着余韵中的低哑磁沉,“不要。”
“那罪女可以退下了吗?”她又问。
问完这句,却又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人,该到哪里去?
帐中静默几瞬,亦不快问道:“到哪里去?”
话音将落,就从帐中扔出一条缎被来,他道:“为方便,从今往后,你夜间就睡在脚踏边。”
虞扶苏抱起明黄缎被,竟是……
她怔然望着中央的星点痕迹,许久,终于将被面一翻,在淡淡萦鼻的微腥和熏出的幽香气息交杂下,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躺了下去。
为方便?这方便,到底是方便什么呢?
第8章 想要触碰的手。
他该杀了她的!
真该杀了她的!
帝王隐忍着呼吸,内心重起的杀意随体内汹涌的浪潮而沉浮不定。
他烦躁的又扯过一张被盖在身上,耳听帐外悄无声响,过了好些时,终禁不住扒开床帐往外张了一眼。
她裹被侧躺,背对着他,乌云拢香腮,正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神色,不过,似乎已经睡了。
她倒真安然,竟还睡得着?
帝王心中冷哼一声,如是想着。
忽见她肩膀一颤,本能的往被中缩了缩身子。
帝王僵坐须臾,不知怎的,他迈下长腿,下了龙床,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缓缓蹲身在安睡的人身侧。
手攥被面,往里裹了裹。
她睡中容色柔和静美,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睡美人图画。
雪净的面,樱粉的唇,温柔无限。
忽忆起方才锦帐内,她略带温度的唇软软贴上来那一刻,心中猛然一动,手不自觉往上,掠过下颌,指骨试探地落在那抹樱色之上。
只是,这样的试探并未持续多久,睡中的人似有所感,头往一侧偏了偏。
不过轻微的动作,人并不会醒来,帝王却似受惊,猛然收回手,转瞬又极快的在女子耳后颈侧点了点,使其陷入更深的昏睡当中。
做完这些,他似呼了口气,面色莫名有些发白,神色阴郁,霍地起身,大步头也不回的离去。
虞扶苏次早醒来,只觉脑中清明,昨夜难得睡得安沉,睁眼时,天已微亮,陛下早已去上早朝。
虞扶苏心中微讶,她素来睡眠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今日竟未发觉陛下何时起身的,且他竟也没打算使唤她伺候穿衣。
匆匆起身,将被子叠好。
苏若姑姑早已在外候着她,交待她少时陛下下朝用早膳时,为陛下布菜添汤。
这种事从前都是贵妃做的,如今今非昔比,她身份尊贵,便少亲力亲为,凡事都交给陛下身边的一等婢女去做了。
被夺了差事的女婢恶声恶气,将对她的不满与嫌恶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直到陛下回来毓庆殿,此时膳食已备好。
冯贵妃盛妆灼灼,依门相迎,紧紧贴附在陛下身侧,与他一同落坐食案前。
虞扶苏默然上前,挑了一道珍珠八宝鸡丝,夹了一筷,放入帝王身前食碟中,又夹一筷,本要予贵妃的。
却被贵妃抬手拦住。
“你服侍好陛下便可,本宫这里不要你伺候。”
虞扶苏心下难堪,夹出来的菜总不能再放回去,只好把手上那一筷又给了陛下。
被夺了差事的女婢本讪讪站在一旁,搭不上手也插不上话,此刻终于寻着了机会,急心道:
“贵妃娘娘,那奴婢来吧。”
贵妃扫了女婢一眼,不置可否。
女婢已借此上前,恭侍在贵妃身旁。
另一边,帝王久未动筷,只挑眉相看。
虞扶苏醒觉他似乎并不喜欢这道菜,本想另择一道夹给他。
却听他道:“罢了,盛碗汤给朕吧。”
他并不点明要什么汤,摆明要她继续猜他的心思。
虞扶苏这次颇为谨慎,最后用白玉盏盛了半盏如意百合花蜜粥放在帝王面前。
甜香不腻,温补养人,应当没什么差错的。
帝王终于拿起汤匙,在粥里慢慢搅动,面上却是似笑非笑的。
一旁的女婢此时蓦然上前,将虞扶苏挤了出去,口中不忘训斥贬低。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笨拙,还是去偏殿,和舒兰她们一起擦地板去吧。”
“陛下,还是让奴婢来吧,您的喜好,奴婢是最清楚不过的……”
她转向帝王,声音是掩藏不住的柔媚,透着满满的体贴和关切。
此刻,帝王却舀了一匙汤粥,小小喝了一口。
片刻之后,他眉峰陡然一紧,目中幽沉似水却仿若有丝缕寒气萦绕,倏尔将手中汤匙重重摔在了盛着如意百合花蜜粥的汤蛊中。
汤汁四溅,却几乎全溅在女婢身上。
虞扶苏应声下跪,从前,她着意了解过他的喜好,这些,本应是他“喜欢”的,如今看来,她自以为的了解,都是假象罢了。
他自始至终都防着她,连饮食起居这样的事情都从未向她透漏过半点实情。
女婢也依样下跪,心中确是得意。
帝王未看跪在地上的两人,而是起身离开食案,走在前面,朝后甩出一句,“还不起来,去把这身衣服换掉。”
女婢受宠若惊,正欲谢恩,下一瞬,她满心欢悦未说出口的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因为,贵妃开了尊口,“虞氏,你还不快去?”
虞扶苏本还有些存惑,犹豫着他叫的人到底是谁,此刻算是彻底明朗了,依言起身跟了上去。
“来人,把这贱婢拖去辛役所,终生不得放出。”
贵妃看着今日新染的蔻丹,轻蔑开口。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从御前一等婢女沦落到辛役所苦奴,女婢又是惊惧又是茫然,瘫在了地上。
在她眼中,虞氏倒台,她不过在墙倒之时点了那么一指,且陛下素来厌恶废后,留在身边不就为了羞辱刁难,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毓庆殿外,女婢死死抱着贵妃脚踝,恳求贵妃求情救她。
贵妃抬脚,懒懒挑起女婢下颌,看她哭的梨花带雨,眼中尽是讥诮。
“下贱东西,你以为你对陛下的心思本宫和陛下不知道?不过每日当个笑话看罢了,你搔首弄姿使尽浑身解数的样子还怪好玩的。”
“还说什么陛下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本宫看,辛役所是个好去处,适合你这样的蠢货,免得再出来丢人现眼。”
女婢痛哭流涕,“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求娘娘网开一面,让奴婢留在毓庆殿。”
贵妃已是不耐,“滚吧,陛下不想看见你。”
最后的希望落空,女婢眼神由祈求转为愤恨,死死绞着贵妃,恨不能在她身上插上两刀。
贵妃抬手扶了扶鬓边,忽而一嗤。
真是蠢的无可救药,到现在竟还以为她落此下场是因为她这个贵妃的嫉妒心,不想让奴婢们靠近陛下,得陛下青眼。
她嫉妒她?可笑!
笑话果然是笑话!
……
虞扶苏换好衣服,就被唤来为他研墨,不可否认,相比父亲和姑母看中的四皇子,陛下他才能不知高出多少倍,又雄心大志,执政勤勉,的确更适合为帝。
而四皇子如今做了海陵王,也是遂了心愿,有一子一女,又有心爱之人相伴,属实逍遥自在。
若虞家与陛下没有那么深的积怨,这本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上天予一些人无尽的美满时,总会给另一些人无止的波澜。
如是想着,手下动作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你倒还有可取之处,这墨倒是浓淡相宜,甚好。”帝王蘸墨之时,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虞扶苏当即回神,随口道:“多谢陛下夸奖。”
从容的态度倒使帝王一噎,哂哂扭过头去。
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其间,贵妃着人送来糕点茶水。
虞扶苏接了放在御案边,想着今早他没吃什么东西,故而提醒他:“陛下可要放一放,先用些糕点。”
帝王微颔首,手上朱笔却片刻未停。
这是何意?
虞扶苏细细揣摩,忽而有所领悟,拣出一块糕点,递给帝王。
同样是试探的距离,不知他会停下笔用手接过还是怎样?
批阅奏章的帝王神色微凝,似也在思索,最后,他身子朝前一倾,就着她的手叼走了那块糕点。
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一块糕点远远不够,虞扶苏本要再拿一块相同的,糕点已经拿在手上,却忽然改了主意,放下转而另捏起一块枫叶糕来递上。
几年前听说,这是陛下最喜欢的糕点。
这一次,她直接递到了帝王唇边,帝王本要咬食的动作一顿,鼻端嗅了嗅,眉头不经意间蹙起。
他却未说什么,照样把这块枫叶糕吃了,只是嚼的奇快,眨眼就咽了下去。
之后肃着一张脸,道:“苦。”
虞扶苏端了清茶与他喝下,他神色才稍稍舒展开来。
“你在耍朕?”他终于从堆积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凝眸看她。
虞扶苏面色如常道:“罪臣女不敢。”
看起来全无一丝破绽。
与此同时,她也在悄悄观察着帝王的反应,陛下他最近……
真的很奇怪。
而他,果然没打算就此放过这一段,而是忽然捉住她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她几根手指。
她的手心被迫摊开在他眼前,他手握毫笔,笔走游龙,唰唰在她掌心写下两字。
笔势一停,他便收了手,虞扶苏赫然看见鲜红夺目的“大胆”二字,大咧咧躺在她掌心里。
虞扶苏看着手中帝王的大作,有些怔然,不过,两人却也心照不宣的不再提枫叶糕之事,各忙各的了。
这半日过的,似乎比预想中……要顺遂许多。
……
今日奏章早早批完,贵妃趁此说要抱小公主来毓庆殿,陪伴陛下。
虞扶苏侍立在侧,心中也不禁跳了跳,手指悄悄攥紧。
从小公主出生,她还未见过亲生女儿一眼。
随着时间点滴过去,胸腔内那颗心也仿佛跳动的更加急切,她少有这样不平静的时候。
伴随着一声声稚童如风吹银铃般的欢笑声,一个花团一般的女婴出现在她眼前。
小公主一如往常,进了毓庆殿先找父皇,父女二人看起来亲密无间,而贵妃依偎在父女身旁,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虞扶苏心中大石忽然放了放,看来,小公主并未因她这个生母而受到影响。
如此就好,她暂时安心了。
虞扶苏悄悄退远一些,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想过去抱抱她的女儿,可同样作为一个母亲,理智又告诉她她不能。
为防自己忍不住靠近,她只能狠心退远一些。
贵妃逗了小公主一会儿,似忆起这殿中还有虞氏这么个身份不一般的人。
她朝虞扶苏招手,兴致盎然道:“你也过来抱抱小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