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扶苏看向帝王,他却似未听见贵妃的话似的,不作任何反应。
“快过来呀!”贵妃已等得不耐,再次唤道。
虞扶苏只能应“是”,走到小公主身边,朝小公主伸出手。
“公主殿下,我来抱你好不好?”
期待着小公主的反应,就连陛下也挠有兴致的朝她看过来。
可惜的是,小公主并未给她什么暖心的回应,而是瑟缩着躲进贵妃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虞扶苏手臂僵住,一点点收回。
“公主殿下怕生人面孔,还是贵妃娘娘抱着为妥。”
她本想默默退开,如原先一般站在远处,不去打扰,可小公主极不喜欢看见她,只要一眼瞥见,不论她站的多远,她都哭闹不止。
到最后竟有些哄不住了,小公主哭的直喘气。
陛下此刻也有些心烦,口中不无郁气,道:“你出去吧,花朝不愿见你。”
离了毓庆殿,虞扶苏漫无目的走在宫中御道上,却不知该到哪里去。
她有心往姑母居住的泰和宫方向走,却知自己根本进不去,幽兰殿被焚毁,凤仪宫也再不属于她,毓庆殿人人各司其职,她本是个多余……
直到此刻,迟来的酸楚才如潮水漫身,心一揪一揪的,不痛,却也难受的人眼中泛湿。
她抬手抹了抹,未见泪痕,脚下仍一步不停的朝前走,前方是御花园西角门,她终于可以停下步子,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疗养心伤。
却未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这里偏偏遇到了一个人。
此人,正是陛下同胞亲姐——昭华长公主。
相较陛下,长公主对虞家的恨意只多不少,猝然碰面,只怕更难缠百倍。
长公主果然格外眼利,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几步上前,毫不掩饰冲天的敌意。
“毓庆殿失火,居然没烧死你,是老天无眼。”
通常,虞扶苏都是与人为善的性情,加之虞家失势以来,她思虑颇多,处处隐忍,已忍近极限,今日,便不想管那么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姑母,恐怕早与长公主骂战了。
不过,长公主这人与她骂战不得,你越凶,她反而越神气,虞扶苏很是知道怎样不费力气就能让长公主窝囊不舒服。
她笑得温柔淡然又隐隐挑衅,“生死不过轮回,长公主如此执着生死,可知三十年光阴,公主你依旧糊涂。”
长公主性子直,脾气暴躁,只会明吵,不会暗语伤人,当下气的牙一咬,扬手要打虞扶苏。
虞扶苏也不退,只道:“我如今御前侍奉,公主要打要杀,好歹禀明陛下。”
长公主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打杀虞家的人,本宫需要禀明陛下?你以为陛下留着你是为了让你继续当妃嫔?当皇后?留着你不过慢慢折磨罢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肚子里掉下的那块肉能救你吧?”
“痴心妄想,”她狠狠道:“以后陛下子嗣昌盛,谁会在乎你生的那个孽种?”
虞扶苏淡淡应道:“君君臣臣,自陛下继位以来,多数时候公主与陛下只是君臣,公主最好不要去试探一个帝王的心思。”
帝王的心思并不好猜,譬如之前,她如所有人一样,认为陛下恨着她,且对她只有恨,这几日仔细想来,从前的想法可能会一点一点再亲自被她推翻。
长公主似乎并没有听进她的忠告,也对,能听进的话,她的脾性也早改了。
那边,长公主已经要扑上来了,虞扶苏并不想受她的打,正准备避开。
忽听一道清越男声阻止道:“公主且慢。”
长公主神色莫名一软,吃人的气势大大缓和下来。
重重梅林交错的枝桠后,步出一个人来,奴仆打扮,确是双眸如星,俊彩飞扬。
他快步走到长公主身边,再次道:“公主三思。”
寥寥几字,长公主竟奇迹般收敛了脾气,只是内心仍旧愤恨不甘,对虞扶苏道:
“明日本宫回禀了陛下,定要你好看,现下本宫不打你,总使唤得动你吧,你替本宫折一枝金顶雪浪,本宫就放你回去。”
金顶雪浪是刺梅的一个品种,花朵幽香远浮,色泽丰丽,倍受人喜爱。
只是美则美矣,却因枝上生满密刺且有微毒,并不易攀折。
虞扶苏看了眼不远处的金顶雪浪,面上不兴波澜,却也寸步未动。
长公主讥讽地看着她,“怎么?怕疼?”
虞扶苏缓缓漾开一点笑意,“长公主既爱此梅,不畏毒刺,我自然愿意为长公主效劳,只是,若我能折下一枝来,还请长公主你牢牢接在手里。”
长公主心中火苗又猛然窜高一丈,“好啊!你敢折本宫就敢接!”
两个女子对峙之时,那奴仆已悄然离去,折了一枝怒放的金顶雪浪,举着淌血的手递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大惊失色,一把握住奴仆的手,心疼道:“君扬,谁让你去的?”
那奴仆却笑得开怀,眸中湛亮,直望进长公主眼中。
“为公主鞍前马后,流血受伤,是下奴心之所往。”
“恳请公主将这样的殊荣只施与下奴一人独享。”
长公主神色大动,丹唇嚅动几下,最终只唤了一声:“君扬!”
她面浮桃色,此刻竟也学会了欲语还休。
君扬与长公主脉脉对视良久,方转过头,面上已转歉然,朝虞扶苏躬首道:“这位夫人,对不住了。”
“打断了您和公主的赌约,您不会怪下奴吧?”
虞扶苏微微怔在原地,小半晌才道:“没关系,方才我与长公主只是闹着玩的。”
长公主随即接了一句,“虞扶苏,谁和你闹着玩?”
虞扶苏不理会长公主,只是看着这个她新收的奴仆。
这个叫君扬的男子朝她绽开一个明灿的笑脸来,世间最美的笑颜也莫过于此。
“如此,多谢夫人了。”他纯良无害道。
虞扶苏却怎么也回不出一个相同的笑意来,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如芒在背之感。
仿佛流血受伤的不是他,反而他手中尖刺统统长了腿,尽数飞到了她的身上。
好生奇怪,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分明从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身后的长公主已然吃味,呼唤着她的“君扬”。
君扬立即回应长公主,头也不回朝长公主追去,二人有说有笑,渐渐走远。
“君……扬?”
口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始终没什么印象,罢了,不管是什么人,能让长公主如此服帖,终究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就对了。
第9章 承认喜欢,要离开做梦。……
日子如水,平淡流过。
这些日子陪伴陛下,他虽不像之前,动辄冷声,却也谈不上温和,两人之间始终有一道无形的沟壑,埋在彼此心中,消不去也迈不过,关系无法更进一步。
正值年关,朝中事务繁多,朝会、祭祀等事宜一项接着一项,陛下分身乏术,白天几乎没有回毓庆殿歇息片刻的功夫。
而到了夜晚,他又显得心事重重,好几次,时辰已经不早,她劝他早些安寝,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面上清郁,眉间有点点倦意。
她心中大感不妙,隐隐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
她想,陛下忧郁的眉眼看着她时,或许在想,“虞扶苏,你为什么偏偏是虞谦和的女儿?”
这些日子细细想来,虞扶苏几乎断定了一件事,那便是陛下他对她这个曾经厌恶至极的人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匪夷所思的男女之情。
虽不知这点情意是不是一时起兴,也不知这点情意有多深重,可陛下过往种种行径终于有了比较合理的解释。
可虞扶苏并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认为,她能胁迫着陛下的情意,为虞家做点什么。
陛下留着她和小公主,可对于父兄,他或许因她有所顾虑,可最终一定会杀,正如成败逆转,陛下的结局也是一样。
农历一月初十,年未过完,长公主最先给她带来这个噩耗,父亲、三个兄长和几个小侄儿,纷纷自尽于刑部大牢之中。
几个小侄儿还小,自然畏惧死亡,或许是由兄长们亲自动的手。
“本宫说过,定要你好看。”长公主似乎有些得意。
虞扶苏心中没有惊,只有痛而已,那日她要她为她折带刺的梅花,今日她果真将一根根利刺生生扎进她最柔软的血肉之中。
痛到最后便是麻木无力,虞扶苏朝大牢方向慢慢跪下去,拜了三拜,而后起身,面色平静,却苍白的可怕。
“公主以为除掉我父兄性命仅仅是你自己的功劳吗?有多少人盼着这一日,没有你也会有旁人,早晚的事,我想,父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怕,也不会后悔。”
长公主、陛下、昔日虞家的敌党、甚至是冯贵妃,哪一个不想灭掉虞家?
长公主大约没见到虞扶苏痛哭流涕、失魂落魄的样子,反听她大义凛然说了一通,失望之余,又有些怔怔。
分明一家子奸佞,说的倒凛然大义,分明败的那样惨,却又好像不曾输过似的。
“对了,长公主殿下,不知您何时去向陛下请旨,也赐我一死,让我与父兄好团聚?”虞扶苏木然又说了一句,丢下独自发愣的长公主,往前走去。
长公主蓦然回神,重拾厉色,对着虞扶苏背影气冲冲道:“好啊,你等着吧,本宫这就去请旨!”
虞扶苏回到毓庆殿,当晚便病倒了,这场病由忧痛而起,牵动体内旧疾,发得又快又急,脑中昏昏沉沉的,少有清醒的时候。
混沌的意识中,有匆忙来往不断的脚步声,有贴在她耳边的呼唤,还有压抑着怒意的训斥……
又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药气逼近鼻端。
只听有女声为难道:“陛下,还灌吗?娘娘根本不咽。”
不知为何,这次声音竟能听得清晰了,究竟是回光返照还是病情好转的迹象,虞扶苏自己心里也没底。
“下去。”
“陛下,可是……”
“朕教你下去!”他已然发怒,声如薄冰,冷且割人。
侍婢再顾不了许多,哆嗦着告退。
他过来了床边,伸手探探鼻息,把把脉搏,又恢复往初的平静。
“有呼吸、有脉搏,不还没死呢吗?”
“哦,也许没心跳了也说不定?”
他说着,手指移到她胸口,掀她的前襟,“不如朕听听看。”
一只手极慢的抬起,握住帝王手腕,将那只作乱的手按停在已掀开露出的雪肤之上。
帝王未再有动作,只凝视眼前人,看她净面之上秀睫颤动。
虞扶苏睁眼那刻,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有回避。
“陛下为什么屡次救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哪怕编造再完美的理由也无法掩盖真相,只是,那句“不愿让你死”实在难以从他口中说出。
良久的沉默后,帝王终于道:“你不也救过朕吗?”
虞扶苏摇了摇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祈求道:“陛下,别管我了,求您……允我一死,就是成全我了。”
帝王眸中幽黑如墨,挣开她的手,修指凑到粉颊边,一点点慢慢靠近,许久指尖才落在上面,生疏而小心地摩挲了两个来回。
忽而,他手往后探,揽住脖颈,将她搂起紧紧压在胸口,在她耳边低语。
“你做梦!”
第10章 第一要务是避开侍寝。……
想死,做梦!
虞扶苏回想着那日小室中两人的对话。
彼时她满心疲惫,问他,“陛下可想好了,执意留我这个仇人之女在身边吗?”
他回声虽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该知道的,朕从不说笑。”
将她更紧的拥入怀中,“虞扶苏,你我之间都是天意,从多年前屏香山樱花树下你接住重伤倒地的我那时起,一切都已注定。”
屏香山莲花庙。
思绪再次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是最顺遂如意的虞家小姐,家族势大、父兄疼爱、衣食无忧。
唯一的烦恼就是,不时会有人躲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小的时候她不懂,后来长大了,便懂了那些指点詈骂。
她方才明白,虞家如今的权势是以许多敌党的生命为代价的。
她为死于虞家刀下的亡魂而难过,却也明白,权力争夺,向来你死我活,她是虞家人,又是个女子,不能插手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月到莲花庙祈福祷告,祈愿死去的人早日投生善道。
的确,一切都是天意,如果她不去莲花庙,不为了照顾受伤的雏鹰多留了几日,就不会遇到他。
他见她默然不语,似在出神,在她耳边问话道,“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当年真不应该救朕,任朕死了才好?”
真的这样想吗?
当年,她虽救下他,可除了为他换药时偶尔的一半句交谈,他几乎不愿开口说话。
直到一天傍晚,她再次鼓励伤好了的雏鹰试着起飞,却失败了,怜爱之余,她无奈自语:“罢了,我将你带回府中去养着。”
他却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捞起雏鹰翅膀一把夺了过去。
“你这样它永远飞不起来!”他边说边大步往外走去。
她忙跟过去,亲眼看着他走到峭壁边上,把雏鹰往崖下扔去。
“它是猛禽,天生属于辽阔天空,若要它鹂雀般檐下乞食,不如直接将他摔死。”
“便看它能不能振翅一飞,如果飞上来,便是真正的雄鹰,若飞不起来,死才是它该有的尊严和宿命。”
他直挺挺立在崖边,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眸光深邃而幽暗地望向崖底,崖间晚风吹的他衣袖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