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夫现在每天都要过来替赵曳雪针灸,听了这话,北湛便道:“让他过来吧。”
“是。”
玉茗去了,不多时复返,身后跟着背了药箱的孟老大夫,他先是给北湛行了礼,北湛摆手示意道:“开始吧。”
孟老大夫让赵曳雪躺在榻上,然后打开了针包,露出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金针来,他下针的手法很稳,赵曳雪只觉得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便再无其他感觉。
反倒是北湛的表情更为紧张,是不是问一声:“疼不疼?”
又让孟大夫下手轻一点,孟老大夫烦不胜烦,道:“这针灸如何轻一点?扎不准穴位就等于白扎了,殿下若是怕呢,可以先去外面,等针灸完了再进来。”
北湛抿起薄唇,倒是没再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赵曳雪的面容上,似乎这样就看不到那些瘆人的金针了一般。
他第一次觉得这细细长长的针,竟比战场上任何一种武器都要来得可怖,孟大夫每一次落针,他的眉心就皱一下,越皱越紧,到最后简直能夹死一只蚊子。
反观赵曳雪,则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她顶着一脑袋的金针,甚至跟孟老大夫闲谈起来,问东问西,听他说行医遇到的趣事,北湛几次三番想打断,最后欲言又止。
赵曳雪忽然问道:“孟老,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迅速睡着的?”
孟老大夫低头施针,随口道:“你说的是蒙汗药吧?正经的药哪里能让人迅速睡着的?顶多是助眠罢了。”
赵曳雪道:“让人眼前突然一黑的药呢?”
“那就是蒙汗药,”孟老大夫不屑道:“旁门左道的东西,用这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非奸即盗,小娘子可千万要警醒些,这世道啊,好人不多,坏人倒不少,尤其是你还生得这样漂亮,别着了人家的道去了。”
“哦,”赵曳雪看了北湛一眼,冷笑道:“我记下了。”
北湛:……
他一声不吭,待孟老大夫施完针,又亲自送他出门,赵曳雪想起来什么,把裙摆掀起看了看脚踝处,那里原本扣着的金锁链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只留下一圈微微泛红的痕迹,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赵曳雪伸手轻轻摸了摸,玉茗心疼地道:“主子,奴婢帮您上点药吧?”
“不必了,”赵曳雪淡声道:“留着也挺好。”
玉茗急道:“万一留了疤可怎么是好?”
赵曳雪却道:“疤留在心里了,至于脚上有没有,没什么区别。”
说话间,她听见外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显然来人已经听见了,过了一会,北湛推门而入,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望向她,薄唇动了动,正欲说话,赵曳雪却抢先一步开口,问道:“殿下把那条金锁链放到哪里去了?”
北湛沉默片刻,道:“孤会派人把锁链去了。”
没想到赵曳雪却道:“我倒是很喜欢这条锁链,殿下能送给我吗?”
“你……”北湛有些意外地道:“你要它做什么?”
赵曳雪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来,眼眸微弯,反倒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真实情绪:“毕竟是三百两黄金打造的,世上谁能不爱黄金呢?”
北湛望着她,似乎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踌躇良久,才道:“你若是喜欢金子,库房里还有,我派人去拿给你。”
谁知赵曳雪很固执,道:“我就想要这个,它虽是个死物,但是到底戴了这么久,也有些感情了。”
她说着抬起眼来,眸子清幽幽的,眼角微垂,瞳仁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带着天生的多情,问道:“难道殿下是舍不得么?”
闻言,北湛再无二话,便道:“只要你喜欢,拿去便是,我让人去把它融了送给你。”
“不要融,也不用拆,”赵曳雪连忙道:“让它原样待着吧,把钥匙给我就好了。”
北湛虽然觉得这要求奇怪,但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黄金打造的钥匙,递了过去,刚刚他果然是在开锁链。
赵曳雪并不意外,只是浅笑着道:“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无事,”北湛目光深深地望着她,低声道:“六年前,你说——”
赵曳雪微微歪着头,露出几分认真倾听的神色,北湛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头,再说不出来了,赵曳雪道:“我说什么?”
她的眼神透着好奇,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北湛抿起唇,他忽然又有些动摇起来,像是不确定一般,最后用艰涩的语气道:“不,没什么……”
赵曳雪有些兴致缺缺,拉起被子再次躺了下去,打了一个呵欠,道:“我的头还有些痛,想再睡一会,殿下不会见怪吧?”
闻言,北湛只好道:“你睡吧。”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赵曳雪也不介意,径自阖上了眼,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北湛坐在床畔,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女子的眉眼如画,容颜美好得仿佛是工匠精心打磨出来的玉一般,令人想要触碰,但是在犹豫片刻后,他却又收回了手,像是唯恐惊醒了她。
他现在就坐在她的身侧,两人的距离不过半臂,但北湛却觉得,他们中间就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之远,就这样枯坐了半个时辰,他才终于起身,离开了屋子。
待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无声,原本沉睡的赵曳雪又轻轻睁开了双眼,灯烛暖黄的光芒落入她的眼底,像澄澈的浅溪,折射出清凌凌的碎光。
她不知道北湛心中所想,正如北湛不会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赵曳雪一点点握起手指,那枚黄金钥匙牢牢地嵌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阵钝钝的疼。
傍晚的时候,北湛去了一趟书房,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直至天色黑透了,才命人唤来晏一,将一封写好的信交给他,叮嘱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安青郡。”
“是,”晏一把信放入衣襟里,问道:“送到谁手中?”
北湛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名字,递了过来,晏一登时一惊,表情诧异道:“送给庄国……”
他意识到了什么,话戛然而止,北湛淡淡地应了一声,把那张纸递到烛台上,摇曳的火焰舔舐着宣纸,很快就烧了起来,将那三个字吞噬了,起头的隐约是个赵字……
火光大亮,映入男人的眸中,像跳跃的晨星,他沉声道:“我有些旧事要问她,今天夜里就送出去,越快越好,你亲自去。”
晏一拱了拱手:“是,属下明白了。”
……
日子过得很快,年关倏忽而过,赵曳雪并没有回听雪斋,仍旧在夜来轩里住着,她不提,北湛自然不会说起此事。
如今她在太子府里,简直成了第二个主子,下人们对她毕恭毕敬,恨不得捧在头顶上供着,皆因北湛对她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他公务不忙的时候,便会过来静坐,也不说话,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在想事情。
赵曳雪还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玉茗心里直发毛,背着人偷偷对她道:“主子,这太子殿下是不是也有头风症?他这么瞧着您,奴婢心里实在瘆得慌。”
赵曳雪正在用刻刀雕印章,听闻此言,吹了吹木屑,道:“你若是怕,就别让他过来了。”
于是到了下午,北湛忙完了公务,在天黑之前匆匆赶回府,然后就被自家下人拦在了房间外面,紫玉表情为难地道:“殿下,赵姑娘说,她今儿头痛,想一个人静静,请您别进去打扰。”
北湛的表情有些不好看,抿起薄唇,道:“孤坐在旁边又不说话,怎么会打扰她?”
紫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赵姑娘说了,您坐在旁边就是打扰……打扰到她呼吸了……”
北湛:……
第60章 “孩、孩子?”……
过了年关, 天气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更冷了,天寒地冻的, 就连鸟儿都不见一只,天色阴阴的, 叫人见了便觉得心情压抑沉重。
月池宫的朱漆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宫人探头出来, 小声对门口候着的北湛道:“殿下,实在不巧,娘娘还在小睡, 不便见您, 请回吧。”
北湛神色不动, 只是道:“前两日来, 母妃都在小睡, 如今已是傍晚,她还在睡么?”
“这……”宫人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来,任是谁都看得出来, 月妃娘娘这是托词, 她并不想见太子殿下,宫人夹在中间,有苦难言, 只好求道:“太子殿下,这月妃娘娘的事情, 奴才怎么好说呢?”
北湛抿起唇,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眼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宫人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宫门合上了。
月池宫里,轩窗前,一树白梅正热烈地盛放着,落瓣纷纷,白发雪肤的女子倚在榻边,她的手里执着一个小金锤砸核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核桃破碎开来,坐在对面的少女拿过来剥开壳儿,取出里面藏着的果肉。
一个宫人进来躬身禀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离开了。”
月妃的神色里没有一丝波动,只随意地轻轻摆手,宫人便垂首退下了,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又是啪的一声,核桃应声而碎。
北潇潇一边剥着核桃壳,一边小心地偷眼看对面的月妃,道:“母妃,您为何……不见皇兄?”
月妃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精致漂亮的面容上透着冰雪一般的冷然,道:“没有为什么。”
北潇潇的指尖捻着一块小小的核桃壳碎片,斟酌着道:“这几天皇兄他天天都过来,应该是有事吧?要不要儿臣去问问他?”
月妃执着小金锤的手一顿,抬起眼望向她,道:“你想帮他说话?”
一对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北潇潇心中便咯噔一下,打了一个磕巴:“不、不是的,儿臣只是……只是好奇罢了,母妃若是不想,儿臣就不问了……”
月妃随手把小金锤扔在描金的雕花托盘中,她的神色语气说冷淡,倒不如说是厌烦:“你问为什么,因为我看见他那张脸便觉得恶心,就如同看见了北齐云一样,食不下咽,寝不能安,明白了吗?”
北潇潇吓了一跳,脸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月妃只冷冷地盯着她,道:“听说他最近把那个梁国女人锁在了太子府,这一点,他倒是与北齐云一脉相承,颇有其父之风。”
说到这里,她轻蔑地笑起来,月妃的模样着实生得漂亮,这一笑就犹如冰消雪霁一般,美得惊人,她冷道:“从前北齐云还疑心他不是他的种,如今得知此事之后,想必心中定然十分欣慰,不是父子,又怎么做得出一模一样的事情呢?”
北潇潇心惊胆战,小心嗫嚅道:“皇兄他不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因为她清楚地看见月妃眼中的厌恶变得更深了,北潇潇呐呐住口,月妃语气冷冷地道:“你既然想帮他说话,就滚出去。”
北潇潇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月妃起身,往内室而去,她连忙从榻上下来,无措地唤了一声:“母妃……”
但是月妃未曾再多看她一眼,身影消失在了屏风之后,北潇潇站着原地,神色惶惶,直到宫人过来小声提醒道:“殿下,娘娘有令,要闭宫门了,您请回吧。”
北潇潇轻咬着下唇,又望了望内室,帘幔已落下来了,隔绝了她所有的视线,北潇潇只好跟着宫人往外走。
上了游廊,她才低声问领路的宫人,道:“僖姑姑,明明我和皇兄都是母妃的孩子,为什么她更讨厌皇兄呢?我从小还能在月池宫长大,但是听说皇兄那时候就被送去庄国做质子,母妃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说到这里,北潇潇停下步子,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难过地道:“皇兄实在太可怜了,如果仅仅是因为他是父皇的孩子,那我也是啊,母妃虽然待我也淡淡的,但是不至于像皇兄那样、那样冷酷。”
被叫作僖姑姑的宫人叹了一口气,她往四下里望了望,小声道:“这也不能怪娘娘,小殿下,她心里是不喜欢皇宫的。”
“我知道,”北潇潇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这不是皇兄的错啊……”
僖姑姑叹了一口气,把她拉到隐蔽处,低声道:“娘娘是厉山族的人,小殿下应当是知道的。”
北潇潇点头,僖姑姑道:“那殿下又知不知道,她从前是厉山族的圣女呢?”
北潇潇吃惊地睁大眼,僖姑姑继续道:“那时候的厉山族啊,就在我们大昭的边境处,彼此互不干扰,后来有一回,皇上大寿,厉山族就派了他们的圣女来贺寿,就是咱们娘娘。”
北潇潇愣了:“那……”
僖姑姑停顿片刻,才道:“厉山族的圣女要侍奉神灵,是一辈子都不能成亲嫁人的,但是皇上为了留住娘娘,就派了人去把厉山围住,要放火烧山,最后无奈之下,娘娘才下山了,再也没有出过皇宫。”
说完这些,僖姑姑小心看了看四周,叮嘱道:“这些旧事,如今宫里都很少有人提了,因为娘娘不喜欢,殿下知道了,也不要和旁人说是奴婢讲的,总之,娘娘不喜欢这里是有缘由的。”
北潇潇十分难过地道:“母妃是很可怜,可是皇兄又有什么错呢?母妃这样厌恶他,当初就不该把他生下来,也好过彼此折磨,让皇兄受这样的苦。”
僖姑姑掩着口,小声道:“娘娘当初是吃了打胎药的,没想到太子殿下命大,到底还是生下来了。”
北潇潇轻轻啊了一声,震惊地望着她,僖姑姑说完了这秘辛,又有些后悔,忙道:“奴婢随便说的,您也就随便听听,可千万别往外说,否则奴婢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北潇潇有些恍惚地点点头:“我、我知道了……”
僖姑姑叹了一口气,道:“至于娘娘更喜欢您一些,大概是因为您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