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潇潇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是了,她和母妃一样,都是灰蓝色的眼睛,而皇兄则是另一种灰色。
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倘若我和皇兄的眼睛换一换就好了,那母妃就会对他好一些……”
……
夜来轩。
赵曳雪的印章终于雕完了,她放下刻刀,吹了吹木屑,玉茗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碗过来,嘴里道:“主子,该吃药了。”
赵曳雪蘸了印泥,往宣纸上一戳,拿起来时,红艳艳的印章痕迹颇为漂亮,好似雪地里盛开的一朵梅花。
玉茗探头过来看,好奇道:“主子,这章上面是写的什么?”
“古月先生,”赵曳雪把印章收起来,道:“之前那个是萝卜刻的,早晚会坏,我就重刻了一个。”
她闻了闻手心,满手都是檀木香气,玉茗给她擦干净了手指,催促道:“主子快喝药吧,一会该凉了。”
赵曳雪端起药碗来,闻了闻,立即蹙起眉头,道:“今天换药了么?怎么这样难闻?”
一股子辛辣的苦涩味道,还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像是没洗干净的衣物堆在一起沤烂了的气味,赵曳雪闻到的一瞬间险些吐出来。
玉茗忙解释道:“是孟老大夫换了方子,说这个对您的头风症更好一些,主子若是怕苦,奴婢特意拿了果脯来,您喝完药吃一些,压压苦味。”
赵曳雪定了定神,端起碗欲喝,但还是被那古怪难闻的药味冲了一下,皱着眉道:“倒不是怕苦,只是觉得太难闻了。”
玉茗提议道:“主子不如把鼻子捏起来,这样就闻不到味道了?”
赵曳雪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遂捏起鼻子,屏住呼吸,把那碗药咕嘟咕嘟,一气儿灌完了。
才放下药碗,她的眉眼都皱成了一团,迫不及待地长出一口气,拿了一块果脯含着,大约刚才是喝得急了,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像是沸腾了似的,一阵剧烈的恶心反胃传来,赵曳雪再忍不住,张嘴把药全呕了出来。
玉茗吓得惊慌失措,连忙扶住她,急得都快哭了:“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这药有问题?”
赵曳雪吐到浑身虚脱,摆了摆手,脸色苍白如纸,虚弱道:“没、没事……”
她才说完,觉得嘴巴里仍旧残留着那一股子恶心的苦味,又连连干呕几下,喝了半盏茶才有所好转。
她坐在榻边,捧着茶盏有些发怔,玉茗忙里忙出地收拾满地狼藉,终于清理干净了,她才抬起头道:“不然奴婢再去请孟大夫来一趟——主子,您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赵曳雪,不知何时,她竟然哭了,眼中噙着晶莹剔透的水光,眼泪顺着脸颊轻轻滑落,看起来十分难过,玉茗手足无措地道:“主子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摇摇头,泪水掉得更凶了,她忽然伸手捂住小腹,惶惶不安道:“玉茗,我这里……会不会有孩子了?”
玉茗如遭雷击,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孩、孩子?”
赵曳雪看起来比她更害怕,她的脸色苍白无比,嘴唇动了动,道:“我从前听嬷嬷们说起……女人与人圆房之后,若是呕吐,就有可能是怀了孩子了……”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六神无主,神色万分茫然,声音微颤道:“我……怎么办?”
玉茗呆呆地道:“那、那怎么办?”
赵曳雪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脑中一会闪过娘亲的脸,一会又听见她曾说过的那些训诫,蛮蛮,有些错,是绝不能犯的……
绝不能犯的。
赵曳雪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这一句话的严重之处,想不到她竟然重蹈了覆辙,她按住平坦的小腹,陷入了莫大的惶恐之中,以至于有人进了屋子都没发现。
直到玉茗慌张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赵曳雪才终于回过神,正对上北湛略微担忧的目光,道:“怎么了?”
赵曳雪没回答,只呆呆地盯着他,倒是玉茗结结巴巴地答道:“主子、主子她……她有孩子了。”
这下北湛也愣住了,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静默,片刻后,他也开始结结巴巴了,迟疑道:“孩、孩子?”
赵曳雪的眼神动了一下,幽幽地道:“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听到这句话,北湛就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悲伤难过,深深抽了一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道:“你……你不想要他吗?”
语气很是小心翼翼,听在耳中,透着一种隐隐的祈求意味。
第61章 雪尾。
屋子里寂静无比, 针落可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孟老大夫身上,紧张有之, 担忧有之,玉茗甚至轻轻地啃起指甲来。
北湛望着正在替赵曳雪把脉的孟老大夫, 眼神里透着几分紧张的意味,问道:“孟老, 她如何了?”
孟老大夫捋着胡子,沉吟半晌,才摇摇头,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北湛和赵曳雪, 一个脸色苍白, 一个面露惊惶。
谁知下一刻, 孟老大夫语气疑惑地道:“赵小娘子的脉很正常啊,谁告诉你们她怀孕了?”
北湛愣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道:“没有怀吗?你要不要再把一下脉?”
谁料孟老大夫听了这话, 有些生气地道:“老朽行医治病十数载, 这喜脉诊过没有几百也有几十,闭着眼睛都能瞧出来,太子殿下这是疑心老朽的医术吗?”
他一边说着, 胡子一翘一翘,看起来不像有假, 北湛不知是失望还是遗憾,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小心为上罢了。”
赵曳雪的脸上一点点泛起了红,她没想到到头来闹了这样的乌龙, 孟老大夫还在细问:“小娘子上一回与人行房是在什么时候?”
她登时大窘,结结巴巴地道:“四、四日前……”
孟老大夫想了想,又问:“那上上次呢?”
赵曳雪羞得脸色通红,宛若涂了胭脂,却又不能不答,只能声如蚊讷地道:“没、没了……”
孟老大夫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如初,倒是北湛有些不自然地道:“孟老,你问这个的意思是……”
孟老大夫看了看赵曳雪,又看了看他,沉吟片刻,才委婉地道:“老朽的意思是,纵然赵小娘子想怀孩子,也要两三个月以后才能诊出喜脉来了,哪有行房三四天就有孩子了呢?这不是在说笑么?”
赵曳雪:……
北湛:……
大约是看出来两人的尴尬,在照例替赵曳雪施完针灸之后,孟老大夫一边收拾金针,一边还贴心地提点道:“若是小娘子不放心,二三个月后开始,老朽可以每隔几日来给你瞧个脉,保不准就真的怀了呢!”
说着呵呵笑起来,赵曳雪和北湛皆是齐齐望着他,完全笑不出来,孟老大夫笑了一阵,又轻咳一声,道:“若是没有别事,老朽就先告辞了。”
待他走后,空气再次陷入了静默,赵曳雪不想说话,尤其是在经历过这种尴尬的情况之后,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北湛赶出去。
岂料昭太子半点眼力见都没有,直愣愣地戳在那里,跟一根木桩子也似,叫人看了就来气。
赵曳雪冷冷地道:“我觉得有些乏了,殿下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你——”北湛张了张口,最后只能问道:“你的头还疼吗?”
赵曳雪漫不经心地道:“疼,尤其是看见殿下时,觉得头更疼了。”
北湛抿起薄唇,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赵曳雪干脆利落地道:“慢走不送。”
听到这句话时,她竟然看见了北湛那惯常冷淡的眼中,流露出受伤的表情,赵曳雪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这个人之前威胁她、囚禁她的时候,可从没过半点手软的意思,她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能刺伤他了?
若是真的,那可太好了,赵曳雪觉得自己还能再说一箩筐。
但是望见那人熟悉的挺拔背影,她忽然又索然无味起来,一种真切的乏力与疲惫涌上心头,令她倍感茫然,她觉得自己像一株离开了水的水草,正在逐渐走向枯萎。
……
北湛离了夜来轩,恰在这时,有下人过来禀道:“殿下,宫里有人替小公主送来了一封信。”
北湛接过来打开,匆匆扫过信上的内容,便立即吩咐下人道:“备车马,孤要入宫。”
“是。”
一辆马车自太子府的侧门驶离,穿过长街,往皇宫的方向行去,到了宫门口,北湛自车上下来,理了理衣袍,举步入了皇宫。
他先是去了南书房面圣,宫人在通禀过后,将他请入了内殿,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北湛微微屏住了呼吸,向御案后的安庆帝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安庆帝见了他,露出几分笑意,道:“这么晚了还来见朕,是有什么事情?”
北湛恭敬地道:“回父皇的话,是关于雍州与淮州城防一事,儿臣前两日与兵部诸位大人都议定了,写了折子,请父皇过目。”
安庆帝听罢,道:“这种小事,明日上早朝时交给司礼监便可,何至于你亲自跑一趟?”
北湛垂首道:“事情虽小,却是父皇交代的,儿臣不敢怠慢。”
闻言,安庆帝十分高兴,道:“你能这样想,朕甚是欣慰,折子先放下吧,待朕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他看了看天色,起身道:“你来得也正好,朕要去一趟月池宫,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母妃了吧?不如随朕一同过去。”
这话正中北湛下怀,他今日入宫这一趟,就是为了安庆帝的这一句话,月妃可以不见他,却不能不见帝王,她虽然深受盛宠,却也知道进退。
果不其然,北湛跟着安庆帝入了月池宫,月妃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眼风都没朝这边扫过来一眼,就如从前一样,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透明人。
安庆帝一贯宠爱月妃,十年如一日,她越是清冷淡漠,他便越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上赶着宠,倘若放在外人面前,恐怕是谁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简直称得上讨好了。
“前阵子南洋献了一对会唱歌的鹦哥来,朕听它唱得挺好,还会说笑话逗趣,朕看你这宫里冷清的很,特意让人送了过来,怎么没见着?”
女子怀里抱着一把月琴,随意地拨弄着,淡淡道:“吵得很,我让人放了。”
安庆帝也不气恼,笑吟吟地道:“是朕思虑不周了,没想到这一层,这样,等过些日子是上元节,朕叫人在朱雀门前扎了一个灯山,足有七八丈高,让你在月池宫也能看见,好不好?”
月妃这次倒是有了反应,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能去朱雀门看吗?”
安庆帝一顿:“这……”
恰在这时,忽然有人进来,匆匆禀道:“皇上,吏部尚书大人有急事求见,就在南书房候着。”
安庆帝听了,立即起身来,又向月妃歉然道:“朕去去就回,爱妃先和太子说说话。”
他说罢,便离开了,寂静的内殿只剩下北湛和月妃两个人,母子相对无言,这情形竟比陌生人还要生疏几分。
北湛放下手中一直端着的茶盏,唤了一声:“母妃。”
月妃微垂着精致的眉眼,毫无反应,北湛起身,走到她面前,又唤了一声:“母妃。”
月妃这才抬起头望着他,眼神冷漠,北湛抿起薄唇,道:“儿臣有事相求。”
月妃淡淡地道:“真是稀奇,太子殿下有什么事情,是要求我一个久居深宫的妇人的。”
北湛轻声道:“不知母妃是否听说过一味药,名为雪尾。”
“噔——”月琴的丝弦应声而断,这次月妃的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像是陷入了一种古怪的疑惑之中,既怀念又茫然,喃喃道:“雪尾……”
“是,”北湛见她如此反应,心中有了底,道:“母妃知道如何能得到这种药吗?”
短短片刻,月妃的表情已恢复如初,她拿起帕子,拭去指尖的血迹,道:“知道,那又如何?”
北湛有些紧张地道:“能否请母妃告知儿臣?”
月妃扫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要死了?”
北湛一怔,月妃语气冷淡地道:“既然没有要死,你要雪尾做什么?”
北湛如实答道:“儿臣是为他人所求。”
月妃上下看了看他,明白了什么似的,道:“你府里的那个梁国女人?”
“是。”
月妃缓缓笑了,语气轻讽:“你和北齐云真是一路货色,不愧是父子,先是使劲折腾人,把人折腾得要死了,再想尽办法救回来,好彰显得自己如何情深义重,若是没有你,那个梁国女人不知道过得多好,她可真是凄惨啊,摊上你这么一个东西。”
她说着,轻轻地抚了抚月琴剩余的几根弦,叹道:“真可怜。”
北湛的表情几变,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辩解反驳,只是道:“她得了头风症,大夫说,此生难以痊愈,若是有雪尾,或许可以救她。”
“哦?”月妃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珍珠簪子,道:“雪尾就在这里,你有多想救她呢?”
北湛的目光落在那枚簪子上,天光在上面折射出圆润的弧光,像一枚熠熠的星子,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月妃便把那枚簪子朝窗外扔去,只听一声细微的轻响,簪子已落入了窗下的湖中。
月妃表情冷漠地道:“除了我以外,厉山族已无人会炼制此药了,而离开了厉山,我也不能再炼出雪尾,这是世上最后一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