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让四两去开门问一问,青衣小厮方才打开门,便轻呼一声,陆秉文道:“怎么了?”
他刚刚说完,门口就进来了一个人,穿着深色的常服,身着大氅,挟裹着一身寒气,身形挺拔颀长,眉眼深邃,眉骨微微突起,衬得眼窝深而冷峻,疏冷俊美,正是此时应当在皇宫参宴的太子殿下。
紫玉等人齐齐俯身行礼,北湛的目光穿过雅间众人,遥遥落定在窗边的赵曳雪身上,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陆秉文立即收了扇子,站起身,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陆某有失远迎,请殿下勿要见怪。”
北湛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视线扫过桌案上,忽然伸手端起赵曳雪面前的茶,饮了一口,道:“好茶。”
陆秉文笑得狐狸眼微眯,解释道:“这是明前毛尖,殿下若是喜欢,在下再让人另沏一壶新的来。”
听了这话,北湛才终于看了他一眼,将茶盏放下,瓷杯的底部与桌面接触,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寂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淡淡地道:“不必了,孤觉得只有这一杯茶是好的,别的都很一般。”
陆秉文:……
第65章 这一刻,她终于获得了宝……
自从太子殿下不请自来以后, 雅间的气氛就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北湛的目光停留在赵曳雪的身上,而赵曳雪望着窗外, 谁也没有说话。
陆秉文倒真是个奇人,在这种氛围之下, 他竟然还能谈笑自若,对北湛道:“今晚宫中有上元佳宴, 想来十分热闹。”
北湛淡淡道:“尚可。”
他顿了顿,又看了赵曳雪一眼,道:“没这里热闹。”
这下陆秉文都有些吃不消了, 轻咳一声, 笑着道:“在下原本在此处饮茶, 偶见叶姑娘路过, 遂请她上来喝一杯茶, 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闻言,北湛望向他, 道:“上元佳节, 这般好时候,陆三公子没有佳人相约么?”
陆秉文疑心他在意有所指,影射些什么, 顿时一噎,略略捏紧了折扇, 面上的笑意不变,语气里透着几分窘迫,道:“陆某惭愧,无人可约, 再说了,在下一介商人,满身铜臭,哪有佳人愿意垂青?怕不是瘸了眼。”
北湛又看向一直未作声的赵曳雪,很平静地转述道:“他说你眼瘸。”
赵曳雪:……
陆秉文:……
他立即解释道:“陆某不是这个意思。”
北湛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陆秉文捏着折扇轻轻敲着手心,姿态十分谦逊地道:“在下是想说,陆某一介商人,平平无奇,肯定不敢与太子殿下相比,殿下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您的行情在盛京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今日上元节,不知多少贵女佳人争相邀殿下共度佳节,反观陆某,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连一个邀约都无,实在心酸不已。”
北湛的眉头轻皱起,看了赵曳雪一眼,解释道:“我没有应邀。”
陆秉文一双狭长的眼笑得微微眯起,倒真有几分像狐狸了,透着狡黠的意味,来回打量着两人的神态,相比起北湛而已,赵曳雪的反应倒是淡淡的,就好像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北湛又看向陆秉文,语气微冷,道:“既然如此,未免你过得太冷清,孤这就派人把那些邀帖送来给你。”
陆秉文轻咳起来,忙道:“这确实不必了,她们邀的是太子殿下,陆某前去应约,实在不妥,也怕损了殿下的英名。”
眼看气氛就要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直未开口的赵曳雪忽然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今日多谢三公子招待。”
她说着,站起身来,向陆秉文微微欠身,北湛的神色忽然就变得缓和了许多,也跟着起来,道:“我们先走了。”
陆秉文心里略松了一口气,面带笑意地将两人送到雅间门口,道:“二位慢走。”
北湛走在前面,先下楼梯,回身朝赵曳雪伸出手去,赵曳雪却没动,片刻后,他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这里太暗,我牵着你好走些。”
这一幕落在陆秉文眼中,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低头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方,这才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转身回了雅间。
不多时,青衣小厮轻轻叩响了雅间的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着了一袭锦衣华服,气度非凡,五官尚算英俊,眉如浓墨,一进门便问陆秉文道:“我刚刚看见太子府的人从这里出去了?”
陆秉文收起折扇,道:“偶然遇见了。”
那男子浓眉皱起,道:“他还牵着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梁国的皇后?”
陆秉文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笑吟吟道:“是旧梁的皇后。”
男人嗤笑一声,道:“管它新梁旧梁,我说为何宫宴还未结束,他就匆匆离席,原来是被女人绊住了。”
他语气轻蔑,面露不屑,陆秉文给他倒了一杯茶,狐狸眼里含着笑意,道:“你可别小看了那个女人。”
……
热闹的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两旁的花灯如昼,北湛紧紧拉住赵曳雪的手腕,她几次都未能挣脱出来,也懒得再管,随他去了,毕竟在这大街拉拉扯扯的,实在不好看,徒惹人笑话。
没走多远,北湛忽然问道:“你没告诉陆秉文你的名姓么?”
赵曳雪莫名看了他一眼,道:“我与他萍水相逢,为何要告知他?”
听了这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北湛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不复刚才的沉闷,他道:“相国寺前有龙灯和仙人灯,我带你去看吧?”
男人望着她,花灯明亮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深烟灰色的眼眸中盛着碎光,流而不动,像是某种充满期待的请求,让人说不出回绝的话。
赵曳雪僵立在原地,片刻后,她心中下意识想到,不是她想看什么仙人灯,而是玉茗没见过罢了。
“相国寺,在哪里?远不远?”
北湛蓦然攥紧了她的手腕,目光深邃,涌起不易为人察觉的欣悦之意,他道:“不远。”
穿过东市直行,过了跃鲤桥,便是相国寺,确实不怎么远,只是路上的人更多了,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北湛一手牵住赵曳雪的手腕,一手挡在她身侧,替她分开人群,好让她顺利过去。
前面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声,伴随着大声的喝彩,人潮拥挤,好几次赵曳雪都被推得险些撞到别人,每到这时,都会有一只手及时地伸到她面前,替她将人群稳稳地分隔开来,没有受到半分阻碍。
最后来到了相国寺前的街上,赵曳雪仍旧安然无恙,玉茗的绣鞋都差点被人踩掉了,最离谱的是紫玉,她的簪子不知被人偷走了还是挤掉了,头发都散落下来,只好用手扶着发髻,看起来颇为窘迫狼狈。
相国寺前面有一条护城河,河边的码头上也挤了许多百姓,正在纷纷将花灯投入河中,玉茗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放花灯许愿,”紫玉答道:“把愿望写在花灯上,放进河里,河的下游有一座娘娘庙,据说花灯能完好无损地到达娘娘庙前,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玉茗有些新奇道:“这倒有些意思。”
赵曳雪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反倒是北湛忽然问她道:“你想要放灯吗?”
赵曳雪看向河面,河水在夜里深如浓墨,波浪将灯火映得细碎如天上星子,光影斑斓,花灯顺着河水静静流淌而下,远远望去,就好像人间所有的烟火都随之流动起来。
每一个放灯人的面上都带着笑意,或是期盼,虔诚无比,赵曳雪道:“真的有人实现过愿望吗?”
北湛顿了顿,道:“或许。”
赵曳雪思虑片刻,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想实现的事情。”
闻言,她竟然看见北湛面上露出几分隐约的失望,快得一闪即逝,很快又恢复如初,赵曳雪疑心是灯火花了眼,出现错觉了,北湛道:“前面就是仙人灯了。”
相国寺也近在眼前,越是往前走,人群越发拥挤,就算是有北湛护着,赵曳雪也觉得有些吃力,她几次都有心想开口说回去,但是抬眼看见北湛的侧脸,他的眉头轻皱,带着几分严肃,正在十分专注地替她挡开路人,全然没有发觉她的目光。
赵曳雪轻轻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前方,她终于看见了仙人灯,足有三四丈之高,伫立在相国寺之前,一共有三座,扎成了菩萨仙人的模样,细细看来,那仙人灯竟然还会动。
也不知怎么做的,那几个仙人的手里突然抛洒出了许多东西,在灯火之下闪闪发亮,落下来时,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人群忽然就欢呼着涌动起来,纷纷朝那仙人灯的下方挤过去。
赵曳雪一时不防,被挤了个趔趄,感觉到北湛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但是下一刻,一股更大的力道冲过来,强行将她挤得往旁边去,北湛猛然抓住她的手,情急之下叫道:“蛮蛮!过来!”
但是已经晚了,只顷刻之间,赵曳雪就被裹入了人群之中,他们之间仅剩牵住的两只手,成了唯一的维系。
人太多了,赵曳雪已经看不见北湛,只能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不住唤她的名字,焦急地叫她蛮蛮,他道:“蛮蛮,拉住我的手!”
赵曳雪吃力地动了动手腕,试图反手去抓住他,然而就在这时,急切拥挤的人群撞到了她的手臂上,这一下的力道颇重,赵曳雪惊呼一声,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撞断了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痛!”
“蛮蛮!”
北湛的声音愈发急切,几乎要被人声淹没,赵曳雪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透着明显的慌张,高声道:“蛮蛮,去河边码头!”
与此同时,赵曳雪感觉到手腕一松,北湛放开了她,被挡住的人群终于顺利涌动起来,纷纷往前奔去,唯有赵曳雪站在原地,望着如潮水一般的人|流,有些怔忪。
北湛终于彻底放开了她。
这里没有锁链绑着她的脚,也没有太子府的下人在旁边监视,她的怀中带着二百两银子,街上的人这么多,又是在昏暗的夜里,很轻易就能走掉,北湛想从千百人中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只要再给她些许时间,她就能找到办法弄来路引,假造一个身份户籍也不是难事,再悄悄花钱雇一辆马车,就可以顺利离开这座都城,从此天地广阔,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一刻,她终于获得了宝贵的自由,唾手可得,只要她想。
第66章 冰灯。
人潮拥挤不堪, 赵曳雪只能顺着往前走,到了尽头,总算是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她大松一口气,从人群之中挤了出去, 再回首遥望时,只见灯如星火, 人山人海。
赵曳雪有些发怔,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阵稚嫩的哭声, 伴随着小孩儿哭闹的声音:“不要, 不要……呜呜呜我要找阿娘……”
赵曳雪回过神来, 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儿, 不住哄她:“阿伯现在带你去找娘……”
小女孩儿听了,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可、可是阿娘在卖花灯啊……不是那边,阿伯你走错了。”
那阿伯道:“那边有糖葫芦, 给你买个糖葫芦咱们就回去。”
小女孩果然不闹了, 乖乖跟着他走,赵曳雪眉头轻蹙起来,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在这时,那中年男子似有所觉, 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有些躲闪,立即别开视线, 加快了步子,小女孩都被他拉得步伐踉跄,小声抱怨起来。
在经过赵曳雪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拦住那小女孩,中年男子立即警惕道:“你做什么?”
赵曳雪没理会他,而是对小女孩问道:“我想买个花灯,你知道哪里有得卖吗?”
小女孩听了,眼睛顿时一亮,高兴道:“我阿娘卖的,好姐姐,我阿娘卖的花灯最好看了,只要十五文钱一个!”
赵曳雪微笑道:“你能带我去吗?”
小女孩欢呼起来:“当然可以!”
那个中年男子有些着急,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问道:“不要糖葫芦了吗?”
小女孩使劲想抽回手,摇头道:“不要了,多谢阿伯,我要帮阿娘卖花灯去。”
中年男子又气又急,道:“她要买花灯自己可以去,你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大约是他扯得太用力了,小女孩挣脱不开,瘪起嘴,含着眼泪道:“我……我可以带姐姐去,万一她找不到阿娘的摊儿……”
中年男子吓唬她:“她要是个人拐子,把你拐去卖了怎么办?”
赵曳雪一直没作声,听得他说话这般不善,忍不住开口问那小女孩儿:“你认得他么?”
小女孩怯怯摇头,细声细气道:“他来买过花灯……”
赵曳雪对那中年男人道:“我倒看你更像是人拐子,不如这样,我们去官府走一趟好了。”
那中年男人顿时面露慌张之色,强作镇定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平白无故的去官府做什么?”
他越是这般,赵曳雪就越觉得他有问题,道:“不去官府,怎么分得清谁是拐子呢?”
那中年男人果然心虚,草草骂了几句话,趁着人多立即溜走了,赵曳雪对那犹自懵懂的小女孩道:“你阿娘在哪里?”
女孩儿指了指河边,道:“阿娘在那里卖花灯,姐姐,我带你过去吧。”
赵曳雪顺着那方向看过去,正是河岸码头旁,灯火珊珊,游人如织,她不觉有些发怔,小女孩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
“嗯?”赵曳雪回过神。
小女孩儿张大眼睛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曳雪俯身牵起她的手,道:“去找你的阿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