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帝颇觉无趣,他并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语气随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注意些好,免得失了君子风度,罚你一月俸禄。”
李御史面露窘色:“微臣惭愧。”
安庆帝又对北湛道:“太子也有不是的地方,上元节如此重要的日子,君臣同乐,你倒好,朕前脚走了,你后脚离席,叫这些为国鞠躬尽瘁的大臣们怎么想?纵然你有理由,但此时仍是你之过失。”
他说着,顿了顿,望着北湛继续道:“你是一国储君,更应该谨慎言行,不可擅自妄为。”
北湛垂首应道:“是,臣明白。”
安庆帝道:“明白就好,那就罚你禁足一日吧,此事便罢了,不可再犯。”
给两人各打了五十大板,安庆帝便散了朝,等圣驾一离开,众官员们这才陆续往大殿门口走,林康推了推官帽,快步跟上了北湛,盯着前方的李御史,道:“殿下,属下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李勤是第三次弹劾您了吧?他是不是故意跟您过不去啊?”
北湛表情不变,轻声道:“他是御史,纠察百官乃是他的本职。”
林康很反感这些言官,道:“那他怎么不弹劾贤王?贤王那天晚上也提前走了。”
北湛停下步子,道:“嘴长在他身上,他愿意弹劾谁就弹劾谁,孤也不能按着他的脑袋,总不能在他弹劾孤的时候,又把贤王也扯出来。”
林康摸了摸鼻子,一想也是,于是对那李勤更加厌恶了,他跟着北湛出了大殿门,道:“属下有阵子没见到少颖了,他去了哪里?”
北湛道:“他替孤去安青郡办事了。”
算算日子,应该这几日就会回来了,晏一只能把信送到安青郡,庄国那边何时回信还未可知,总不能让他一直在安青郡等。
安庆帝罚北湛禁足,但没说是哪一天,今日毕竟已经来了宫里,北湛便打算先去兵部把公务都处理了,却万万没想到,有个人往自己府里去了。
……
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太子府门前停下来,宫人撑着伞迎上去,从车上扶了个人下来,少女穿着厚厚的袄子,狐狸毛的斗篷,她的面容精致漂亮,尤其那一双眼睛,是异于常人的灰蓝色,仿佛琉璃笼了一层薄雾似的。
北潇潇自车上跳下来,匆匆往府里走,一直入了夜来轩,紫玉几个人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迎出来行礼,北潇潇劈头就急急问道:“我皇兄呢?”
紫玉答道:“殿下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啊。”
北潇潇蹙着眉头,道:“不对呀,可是本宫明明听说他被父皇禁足了,特意赶过来看他。”
紫玉迟疑道:“这……奴婢派人去问一问?”
“罢了,”北潇潇摆手道:“让你去问多麻烦,倒不如本宫自己回去一趟。”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点吱呀的声音,像是有人推开了门窗,北潇潇下意识抬起头,看见夜来轩的二层小楼上,一扇轩窗被打开了,有一名女子正垂首看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透过细密的雪花,仍旧能看得出那女子身姿窈窕,模样极漂亮,发髻松挽,她手里拿着一卷书,面上表情淡淡,让人莫名想起山巅之上的积雪,清冷冷的,不好接近,却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北潇潇有些痴了,傻傻问道:“她是谁?”
才问完这句话,她立即就反应过来,能出现在这里的女人,还能有谁?
那个让她皇兄一直念念不忘,放在心尖尖上,连提都不敢提的人,甚至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将她困在府里。
要是没记错,她皇兄好像还挨了人家两记巴掌。
想到这里,北潇潇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起来,对这个女人既防备,又不自觉有几分怜悯,尤其是刚才这匆匆一瞥,就好像有一只手在心里挠了一把,让北潇潇的那点儿怜悯愈发浓烈起来。
可她一时又想起这个女人曾经也抛弃了她皇兄,北潇潇五味杂陈,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刻,她总算是切身地体会到了皇兄的难处。
北潇潇觉得自己还没做好面对这个女人的准备,便打算先行离开,正在这时,她看见那个女人略略探出身子,低头打量着她,眉眼静美清冷,像积雪里开出的花,她忽然伸出一只来,那纤细的玉指轻轻朝她勾了勾,北潇潇就下意识跟着走了几步。
她傻傻地望着那个女子,道:“你叫我吗?”
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然若柳絮,那女子莞尔微笑起来,眉眼微弯,霎时间冰消雪霁,那一瞬间,北潇潇仿佛听见了湖面破冰的声音,叮咚清脆。
第68章 来信。
北潇潇要往楼梯上去, 却被紫玉拦住,她面露难色地道:“太子殿下吩咐过,不许人上二层打扰姑娘, 奴婢们也不能去的……”
北潇潇道:“你没瞧见吗?是她要本宫去的。”
紫玉自然是看见了,所以才会为难, 一时间犹豫不决,北潇潇又道:“本宫只上去和她说说话, 不会做别的事情,皇兄他把人关在这里,难道不怕她闷么?”
闻言, 紫玉只好道:“那就请公主殿下仔细些。”
北潇潇摆了摆手, 令随从在小厅里等候, 自己一个人提起裙摆小跑着上了楼梯, 待到了门前, 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郑重地理了理衣裳裙摆,又捋好鬓发, 确信一切齐整之后, 这才抬手叩响屋门。
很快,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 门从里面打开了,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婢女, 她看见北潇潇,神色微愣:“你是……”
北潇潇往门里瞥了一眼,只能看见厚重的帘幔,她有些紧张地道:“我、本宫来见你们姑娘。”
玉茗有些诧异, 正在这时,忽听里间传来赵曳雪的声音:“请她进来。”
玉茗便让开身子:“是,请进。”
北潇潇踏入屋子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她虽然与皇兄关系好,但是也从未来过此处,不免有些好奇,屋子里光线通明,两面临窗,内室的帘幔放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架山水屏风,一座占据了整面墙的大书架。
正在她打量的时候,帘幔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掀开来,一名女子从里面款款而出,她穿着一袭丁香色的衣裳,松松挽着发髻,几缕青丝垂落在颈侧,衬得肤色雪一样的白,走近了看,北潇潇便发现她的模样生得极美,两弯如烟黛眉,一双秋水含情目,只在人身上微微停留,便让人生出无限怜惜。
北潇潇忽然就有些了悟,难怪这个女人当初抛弃了皇兄,皇兄也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至此,换了她恐怕也会一样。
她在打量赵曳雪的同时,赵曳雪也在打量她。
从见到那个少女的第一面起,她就隐约觉得自己之前有些事情想岔了,因为这个少女生了一双灰蓝色的眸子,与北湛的深烟灰色如出一辙,更何况,他们的样貌也有二三分相似。
实在过于惊异,赵曳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生出某种预感,这事情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最后是北潇潇开了口,迟疑道:“你就是那个……赵姑娘么?”
赵曳雪点点头,听见少女有些笨拙地道:“我、我是北潇潇。”
北潇潇,同样姓北,赵曳雪的预感成了真,那一瞬间,她心中竟不知是悲是喜,复杂无比,顿了片刻,她才道:“我叫赵曳雪。”
她请北潇潇在窗边坐下来,轩窗开了半扇,正好能瞧见外面细雪簌簌,清寒入骨,案几边燃着红泥小炉,赵曳雪亲自替她沏茶,洁白的指尖衬着紫砂小壶,如玉一般。
美人煮茶,十足的赏心悦目,北潇潇好奇地悄悄打量她,犹豫着开口道:“我知道你,皇兄同我说起过,你……你的病好了吗?”
“病?”赵曳雪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应该是自己的头风症,道:“好多了,多谢关心。”
北潇潇哦了一声,又看她一眼,决心还是替自己的皇兄说说好话,道:“那药是皇兄花了好大工夫才求来的。”
闻言,赵曳雪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她:“什么药?”
“你不知道?”北潇潇吃惊地张大眼睛:“皇兄没给你吃吗?他明明说——”
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了嘴,眼中透出几分慌张的神色,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曳雪的眉尖微蹙了一下,倒是没追问,将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故意淡淡地道:“我并不知道有什么药,或许他求来了,给别人吃了吧。”
听了这话,北潇潇果然急了,立即解释道:“不是的,皇兄就是给你求的,这么冷的天气,他都愿意跳进湖水里去,除了你之外,他还会为谁做到这个地步呢?”
赵曳雪面上浮现几分愣怔之色:“什么簪子?跳进湖里又是什么意思?”
……
北湛下了值,已是深夜时分,下了一日的小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他方回到太子府,便有人来禀报,说晏一回来了。
北湛一边除去大氅,立即吩咐道:“让他去书房。”
不多时,晏一便挟裹着一身寒气,从门外大步跨进来,向他拱手行礼,北湛摆了摆手,道:“辛苦了,一路可还顺利?”
晏一没言语,先是在书房门口检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才把门合上了,北湛见他这般慎重,剑眉微微皱起,直到看见晏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他接过来看了看,信上画了一片小小的竹叶,火漆完好,看起来没有被拆封过。
北湛没有立刻拆开,而是道:“这信是何处来的?”
晏一低声答道:“是东隼带来的。”
北湛以指尖轻轻捻了捻信封的质地,表面粗糙,但是仔细摸着,在竹叶的位置有几处略微的凹凸不平感,信是真的。
晏一上前一步,道:“殿下,这封信是属下从燕子巢里找到的。”
北湛倏然抬起头,望着他,声音微沉:“东隼呢?”
晏一道:“失踪了,属下打听了一圈,听说他从去岁的十二月起就没再出现过,他的屋子里有被翻找过的迹象,只是再没有多余的线索,东隼估摸着是死了。”
北湛沉吟片刻,道:“十二月之前……赵玉磬为何在那时候来信?”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一动,迅速拆开了信上的火漆,匆匆阅读起来,晏一亲眼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变了,从平静转为吃惊,尔后变得震惊,同时又浮现出懊悔与痛色,简直精彩至极,在一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太子殿下面上,看见这么多表情变化,晏一都有些好奇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了?
又震惊又痛苦,难道是庄国那位长公主殿下香消玉殒了,导致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作废了?
正在晏一暗自猜测间,忽然听见一声轻响,竟是北湛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大步往书房外走去,连头也没回,步履匆匆,就像是怕晚了一步就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似的。
晏一张了张口,最后又闭上了,看见有一张信笺落在地上,便过去拾起来,借着烛光无意间瞟到其中一个名字,他倏然睁大了双目,心中顿时了然。
难怪了,他家殿下那种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就这一个人,能让他失态至此了。
晏一唏嘘,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也。
……
北湛推门而入的时候,赵曳雪还没睡,她正坐在小窗前,面前摆着红泥小炉,紫砂壶中有热气袅袅,在烛光下腾起曼妙的影子,像女子妖娆的指尖。
她自然是发觉了北湛的到来,抢在他开口前,问道:“殿下喝茶么?”
北湛缓步走上前,在旁边坐下来,女子执着紫砂壶,五指纤纤,如削葱根,肤若凝脂,在烛光下透着如玉一般的细腻质感,莫名有几分勾人。
茶水如一线注入杯中,悄无声息,热气腾腾而起,北湛却觉得那滚烫的水像是浇在了自己的心头,烧出了一片燎泡,煎熬地痛苦着,或许这痛苦要持续下去,直至身死方能消散。
他怔怔地看着赵曳雪的动作,心想,当初她决意要嫁去梁国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痛苦?
又或许更甚千百倍?
她毅然舍了自己救他的性命,却换来了什么?
下药,囚禁,屈辱……
光是想到这些,北湛便觉得心如刀割,更何况这些痛苦,还是他亲自加诸与她的,而现在,他竟然还有脸面坐在她的身边,看她为自己泡茶,北湛紧紧抿起唇,袖中的手握起成拳,掌心几乎都要捏出血来,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月妃的话:若是没有你,她不知过得有多好……
倘若她想要离开呢,或者爱上了别的人,你会怎么办?
想到这些,他的心都痛得颤抖起来,怔怔地看着身侧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起来,直到赵曳雪把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闪过几分微讶,但是什么也没说,道:“许久不泡茶,手艺恐怕生疏了许多,殿下尝尝吧?”
北湛低头看着那盏茶,拿起来饮了一口,赵曳雪下意识道:“当心——”
新沏好的茶水滚烫无比,他一时不察,被烫得倒抽一口冷气,赵曳雪像是被逗笑了,扑哧轻笑起来,桃花眼略略上翘,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单纯,瞳仁在烛光下显得温润,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天生的多情。
北湛已许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他似乎总是让她难过伤心,就像母妃所说的那样,若是没有遇见他,她原本该是过得无忧无虑的。
一想到这里,北湛便觉得痛苦万分,他仿佛自虐一般,端着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连同心间翻涌的苦涩,一同咽下去。
赵曳雪张大眼睛,明澈的眸中露出几分震惊之意,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是蠢么?这么烫的茶怎么能这么喝?”
北湛将滚烫的杯盏握入掌心,望着她的眸子,想说什么,刚刚喝下的茶水却像是堵在了他的喉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热气氤氲浮动着,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昏暗,神智也开始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