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委屈得瘪了嘴,在他怀里拱拱,嗡声嘟囔:“当初我以为洞房花烛夜便算是顶顶难受的了,如今方知,自京城来西北才是艰难,呕吐目眩,一刻不得安好,好不容易临近了,这没有那也没有,我情愿再经历十个初.夜,也不愿走一遭这要命的路程。”
江恕的眉峰慢慢拢了起来,深知这朵娇花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哪怕丝毫没有哄人的经验,此刻耐心却不由得多了两分。
芦嬷嬷拿水进来,他接过,轻轻揉了揉常念的脑袋:“先喝点水。”
常念慢吞吞坐直身子,瞥见那碗清水,眼眶顿时一红,奈何喉咙实在干涩得厉害,虽是不情不愿,倒也乖乖喝了半碗。
这几日多半在马车上,荒郊野外,如厕不便,她在宫里养尊处优十几年,时刻谨记优雅大方的仪态,当真是宁愿渴死,也不喝半口水。
眼下喝了半碗,还是渴,遂又拉着江恕的手,把剩下半碗也喝了。
“还渴吗?”江恕问。
自然是渴……
但常念才在马车上吐过几回,委实喝不下寡淡无味的清水了,于是摇头。
哪料下一瞬江恕就端了米粥过来,配着炒得青翠的蔬菜,她刚想别开脸推拒,就听江恕声音平缓又不失温和地道:“你素来喜欢吃蒸鲈鱼,安城却有将鱼置于火上烘烤的法子,滋味尚可,明日叫他们烤来给你尝尝,如何?”
说话间,一口粥递到她嘴巴。
常念下意识张了张口,喝了粥,禁不住好奇,刚想问一句,那菜便又递到嘴边,只好吃了,再道:“烘烤的鱼肉可鲜嫩入味?”
“蘸以料汁,十分入味。”
“那……”
又是一口粥,江恕才道:“明日你尝了便知,今夜委屈你将就将就,可好?”
常念望着他沉静而深邃的眼,忽而察觉出些许少见的柔情来,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窗外一抹弯月高高挂起,夜色柔和,江老太太拄着拐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芳妈妈扶着她,待走远了才忧心问:“您怎的了?怎不说话了?”
老太太沉吟半响,虽有古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然她这孙子,阔别一年多,也未免叫她太过“刮目相看”了吧?
最后只仰天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让老身且先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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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房内净室传来一声惊叫,打破了阖府空寂。
江恕原已踏出门外,闻声不由得顿了顿,遂转身回去。
昨夜常念勉强吃了一碗粥裹腹,实在乏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是以只简单擦拭了身子,今儿一早被热醒,浑身黏湿,才着人备水,换衣沐浴。
夏天热,路途奔波,她也是接连几日不曾好好沐浴梳洗了,本来春夏二人帮她沐浴完还是好好的,重换了热水,她说要再泡泡,让两个丫头先出去,哪知没多久,手臂痒了起来,一挠便是泛起大片红痕。
常念瞬间慌了神,站在浴桶中,有了些血色的小脸上却满是惊恐。
江恕疾步而来,还以为净室长年不用,跑进了蛇鼠,吓着她,哪知走近来,只见她赤.身裸.体,抬起雪白的胳膊急道:“我,我的手臂起了好些红疹,胸.口也有,是不是得病了?还是有人下毒欲谋害本公主??”
江恕:“……”
他沉着脸,靠近看了看,才看到雪肤上的突兀痕迹。
比起江恕的沉着冷静,常念却是快急哭了,紧紧抓着他胳膊:“侯爷,你快去请华姑过来看看,万一迟了延误诊治,这东西消不掉,以后我还怎么活下去啊?”
江恕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先好生抱她出来坐下,遂又拿了干棉巾给她披上,才道:“等着,先别乱动。”
随后,屋内屋外好一阵忙活。
华姑急忙过来看诊抓药,安抚道:“殿下这是连日缺水以至体内干燥,加之初到边塞,水土不服,才引发的瘙.痒红疹,近日抹些药膏,慢慢适应了西北气候便好了。”
春笙忧心忡忡的问:“那我们殿下这些日子还能沐浴碰水么?要是适应不了可怎么办?”
华姑难住了,斟酌道:“还要视殿下的身子情况而定,或许移居清凉透气的地方,能缓解一二。”
常念抱着膝盖坐在榻上,闻言难堪得捂住了脸。
原来是这身子不争气,亏她先前还哭天喊地以为有人要谋害她。
……好丢人。
一直立在身侧未曾出声的宁远侯,脸色已是铁青。
适时,管家敲了敲门,在外头道:“侯爷,眼下安城别庄正是清凉避暑的好去处。”
听这话,常念忽然抬起头来,握住江恕的拇指晃了晃:“我要去。”
江恕看了她一眼:“好,即刻就启程去。”
他着实不忍心看这小可怜再遭什么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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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庄依山傍水而建,两进的院子四处透风,掩映在一片竹林内,是西北少有的清凉胜地。
听说里头还有一汪温泉,冬暖夏凉,最是解热舒缓。
常念刚到此处,顾不得新奇,只惦记身上的红疹子,问过华姑,听闻可以下去泡一泡,便吩咐春夏二人即刻准备。
江恕才得脱身半响,在别庄外的竹轩里见了安城的守将时越。
原本今早出门那时,便是时越得了消息登府,哪知耽搁到晌午,时越索性一并跟来了。
竹轩清风徐徐,二人相对而坐。
时越倒着茶,幽幽道:“当初我怎么说来着?京都女子娇贵,莫说娇养深宫的公主,老皇帝捧在手心的宝贝疙瘩哟,哪个吃得了西北的苦,这才头一日回来便水土不服,日后可有的你受。”
江恕眉目清冷,只淡淡道:“就当府上供养了个娇贵的女主子,每月多出一份汤药灵参钱,有何妨?”
时越笑了声:“成,我倒要瞧瞧,你个两日攻不退北狄便单枪匹马擒拿北狄王首级的宁远侯,到底有多少耐心养这娇滴滴的小公主。”
江恕摸了摸下巴,没应声。
时越打眼一瞧,不禁问:“怎的,戴了几年的玉扳指也干没了?听说美人养玉,你该不是……”
二人是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说话才这样无拘束。
江恕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遂喝了口茶,才语气轻飘飘地问:“与你何干?”
“得了得了我不问了。”时越摆摆手,认真了神色,“近来柏家猖狂得狠,若非你兄弟把守着安城,只怕那几个吃里扒外的要改旗易帜了。”
“是么?”江恕眼帘微抬,却扫见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后门绕进了院子。
正是紧随而来的江老太太。
这安城别院,老太太来过好几回,只是没有哪一回像这样做贼般的偷偷摸摸。
芳妈妈与她一起,进到院内无人处,略迟疑道:“老夫人,您是长辈,身份贵重,若实在想见殿下一面,不如还是大大方方请人通传一声,或是寻名头办个什么宴,如此前往可会有损您声名?”
“谁敢背后说老身闲话?腿都给他打断!”老太太用力拿拐杖敲一下地面,颇有几分年轻时将门虎女的果敢飒爽。
芳妈妈哭笑不得:“您说的对,是老奴想差了。”
却见老太太叹了口气,从兜里拿出去岁过年时小辈送来讨她欢心的面具,愁道:“芳蓉啊,我就是劳碌命,阿恕没成亲那时,就日夜操心他的婚事,眼下总算成了亲,又不得不思量孙媳妇为人如何,可嚣张跋扈、可娇纵蛮横、能否担当得起一家主母…江家一脉单传,就这一个独苗苗,他爹娘又走得早,我不来操心谁来?以后大家大业交到他们手上,必要长久安稳,我百岁去了,才对得起江家列祖列宗……”
芳妈妈皱眉急道:“呸呸呸,您胡说什么去不去的!”
江老太太眉尾一挑,倒是不甚在意,暗自回想一番汤泉所在的方向,往南边去,芳妈妈忙道:“您记错了,是东边!”
欸,她这才找对方向。
汤泉池外,是夏樟在守着,见着这个面生又处处透着古怪的老人家,微微迟疑。
“丫头,我是你们侯爷请来给殿下揉捏肩背疏通胫骨的。”
夏樟没动,只道:“劳烦您来一趟,我们殿下不需要。”而后习惯性的掏出金叶子打赏。
江老太太:“……”
竟想拿金子贿赂她?
下一瞬,却见她伸手一接,又放在掌心掂量掂量,揣进怀里,“如此,才更要给你们殿下好好按按,丫头,快去通传一声吧。”
这时,里头传来常念的声音:“夏樟,你在同谁说话啊?”
夏樟扭头正要回话,只见老太太身子灵活地绕过她,一下进了内池。
四方汤泉池中,常念泡在里头,长发用一根素簪挽起,只露出锁骨之上白皙的脖颈,及一张不施粉黛却倾城脱俗的脸庞,此刻回眸看过来。
那一双水葡萄般黑亮盈润的眼睛,清澈见底,不染世俗杂质,眼波流转间,潋滟动人。
江老太太瞧见此景,第一反应,竟是“哎呦”一声,恍然明白什么:
难怪她孙子跟换了个人似的,原是娶了这么个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声音柔柔软软的又会撒娇,合该他江恕栽倒石榴裙下!
第42章 祖母 你看我像是怕的样子么?
常念看着这个忽然闯进来, 带着个大脸福娃娃面具的……老人家,愣了一瞬,下意识将身往水里沉了沉。
在内伺候的春笙立时上前拦住:“何人大胆!惊扰我们殿下你可知罪?”
哟呵!
江老太太眉梢一扬, 心道好泼辣的丫头!倒似他们川蜀的小辣椒。
夏樟紧接着追进来, 与春笙并排站着拦在汤池前,回头急急解释道:“殿下,这人自称是侯爷请来给您揉捏肩背舒通胫骨的,奴婢瞧着有古怪,本想打发了去, 谁知她突然闯了进来。”
常念顿了顿,打量那“大脸福娃”一眼,确实有些古怪, 不过想来能进到别庄便是得了江恕许可的,然她向来不喜外人亲近,便道:“本公主确实不需揉肩舒骨, 劳烦你跑一趟了,夏樟,你好生送人出去便是。”
江老太太听这话,哪里肯, 可刚张了张口, 就听外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老太太眉心一蹙,心道:坏了!
常念听出这是江恕, “侯爷?”
江恕在外头“嗯”一声, 才道:“沿途舟车劳顿,怕你身子酸痛,才请了这位'平老师傅'过来,既用不着, '平老师傅'便出来吧。”
“平老师傅”本人一愣,平,是她丈夫,也就是江恕祖父的名讳。
她哪会不知道孙子这是给她留足面子,可心里不甘啊,临走前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看孙媳妇,只恨今日没挑好时候。
常念皱皱眉,有些摸不着头脑,目送那老师傅出去,春夏二人躬身请罪,她摆摆手:“无妨,去拿膏药过来吧,我也该起身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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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江恕身形高大,走在前头,“平老师傅”落后半步,行至别庄后院的垂花门处,江恕倏的顿了步子,转身。
“平老师傅”见状,索性不装了,扯了那面具下来,露出原本样貌,哼一声:“怎么着,嫌老身吓着你那宝贝疙瘩了?”
江恕竟是一默,沉声:“确实。”
江老太太登时“嗬!”一声,气得下意识要拿拐杖敲敲地面,这才发觉自个儿方才为了乔庄,把拐杖交给芳蓉了,于是握拳重重甩了袖子。
老太太将近八十高寿,身子比常人康健许多,根本不需要拄拐杖,但那梨木雕刻莲花纹路的拐杖,却是已经一二十年不离身,总被她拿来教训晚辈。
江恕无奈道:“您别闹了。”
老太太觑他一眼:“我来看看孙媳妇,闹什么?”
她说的理直气壮,一时叫人无法反驳。
江恕好脾气地解释:“朝阳久居深宫,性子天真单纯,娇弱怕生,头一回远行西北,大病一场,身子虚弱,您这样突然出现会吓到她的。”
老太太默然半响,没说话。
江恕才退让道:“您既来了,不如先在别庄安置下,晚上用膳时再行引见,如何?”
听这话,老太太勉强应一声:“老身见个孙媳妇还要孙子引见……罢了,皇族公主,身份高贵,是该正式些。”
殊不知,江恕原是打算待常念身子恢复了,回银城侯府后,再行引见府上尊长及几房有来往的叔伯,不过眼下老太太亲自来了,他自没有赶人的道理。
江恕扶着老太太过了垂花门,往别庄的厢房行去,边道:“朝阳与太后祖孙情薄,离京前曾数次向孙子问起您,她心中不安,恐是忧心不得您喜欢,还望祖母体谅。”
“哦?”老太太讶异一瞬,明白原委,这才气消了些,“徐太后确实是个刻薄又不好相处的,那你就没替祖母说两句好话?”
“说了。”江恕语气淡淡,“她不信。”
“唉,看来是老身不中用了。要怪也是怪徐太后,小姑娘生得这般精致漂亮,她竟是不疼,难不成疼她手上那串冰冷不会说话的佛珠吗?”老太太连连叹气,不由得又问:“孙媳妇身子如何?”
“还需慢慢调养。”
老太太思忖起来,“小小年纪,正是太阳初升,怎的身子这么虚弱,日后生养怕是也艰难。”
江恕顿了顿,眉心微动,还是道:“朝阳曾说过,若三年后未曾诞下一儿半女,可考虑纳妾一事,她是个爱胡思乱想的性子,您日后在她面前,尽量不提此事为妥。”
老太太才听了前半句话,步子就一停,似不敢相信地问:“她真这么说?”